4269-红碱草





    黄树山咣地推上门,咔嚓上了锁,扬长而去。    
    又过了几天,我才被放了出来。    
    我刚一出屋,就觉眼前白花花的,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外面的光线。我觉得外面的阳光真灿烂。我贪婪地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活动着几乎麻木的手脚。我抑制不住获得自由的激动,禁不住唱起了李玉和迈出监狱时的唱腔:“狱警传,似狼嗥,我迈步出监……”几个知青远远望着我那疯癫癫的样子直发愣。他们一定以为我神经出了毛病。管他们呢,我嚎痛快了,这才往宿舍走。    
    我突然有些纳闷,黄树山为啥放我?难道他真的发了善心?    
    我刚回到屋,郑义平就过来对我说:“你可算回来啦,这些日子可把方怡玫急坏了。”    
    “方怡玫咋样?”我急切地问。    
    “方怡玫她……”郑义平欲言又止。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紧盯着他问:“郑大哥,方怡玫到底咋的啦?”    
    郑义平叹了口气说:“唉,她答应嫁给黄树田啦。”    
    “什么?”我一惊,“这是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我听崔红英亲口说的。”郑义平肯定地说。    
    这才几天的工夫,方怡玫咋突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晚,在苇丛中我苦苦相劝,我们都有了人生的第一次。方怡玫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啊!她咋会答应这样的要求?    
    “她咋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不解地问郑义平。    
    “咳,方怡玫一定是被逼得无奈。”郑义平看着我说,“这儿的环境不允许你俩好。你被关这些天,崔红英天天做方怡玫的工作。方怡玫想见你,可开始黄树山不许。后来不知咋的,让方怡玫见了你一面。听说,她回来就大哭一场,在炕上躺了一天。黄树山和崔红英一起去看她。崔红英又跟她谈了半天。后来方怡玫为了救你出来,才答应的。方怡玫看样子真要在这儿扎根,跟那老土过一辈子了。你还不过去看看方怡玫。”    
    “我是得好好问问她。”我说。此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急忙跑向方怡玫的小屋。    
    方怡玫见到我,一下子扑过来。她用手轻轻抚摸我满是伤痕的脸,目光里充满疼爱与哀愁。她望着我说:“剑峰,你可出来啦,一定遭了不少罪吧?”    
    我拥抱着她,盯着那双让我痴迷又揪心的大眼睛说:“我遭点罪倒没啥,可我就惦记着你,怕你顶不住他们施加的压力。你真的答应了那个要求?”    
    “嗯。”她咬了咬嘴唇,点了下头。    
    “你呀,太糊涂了。你这是要毁了自己。”我抑制不住激愤,双手摇晃着她的肩膀喊了起来。    
    “剑峰,你冷静点。”方怡玫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你听我说呀,我……”    
    “你想说啥呀,”我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你究竟想咋的?”    
    方怡玫吃惊地瞅着我说:“你以为我能怎样?我知道你为了我才被关起来的。那天我见你被他们折腾得不成人样,心里像刀剜似的。回来后我就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我这是为了你的前途啊!”    
    “什么为了我的前途?”我仍怒气难消,“你是怕黄皮子,是不?你怕他,我可不怕。你不是也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吗?你咋不学保尔?你难道要当冬妮娅?你让我学会坚强,可你咋这么软弱?一点儿反抗精神都没有?”    
    “对,你说的对,”方怡玫眼里流露出无奈的神情,“我哪有资格跟保尔比?别看冬妮娅有许多缺点,可有些地方我连她都不如。我是软弱,是没有反抗精神。可我现在这个处境,还敢反抗吗?我整天遭别人的冷眼,受人歧视,我真的忍受不了。我也是人哪!你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吗?看着你被关着,我心里是啥滋味?我成宿睡不着觉啊,我真想一死了之。有一次,我把麻绳系到了房梁上,我想上吊。当时我犹豫了半天,真那样,他们会对你变本加厉。最后,我才想明白,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我死了又有谁能理解我呢?我父亲不被逼,能上吊自杀吗?可他死了仍留下了畏罪自杀的骂名。我不想永远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我嫁给老农怎么啦?起码人家出身好,我不会再受到歧视。我不想回城,城里已没有了我的家。再说,我根本就没有回城的资格。我想在这儿平平静静地过日子,难道这也错了吗?”    
    我惊讶地看着方怡玫,她今天说话的口气怎么变成了这样?往日的温柔都哪去了?


第五部分好生疑惑(3)

    方怡玫继续说:“我告诉崔红英,让黄树山和吴大山直接和我谈。昨天他俩来了,我对他们说,嫁给黄树田可以,先把白剑峰放出来。还要给我盖三间新房。好歹我也是沈阳知青,不能让别人看着太寒酸了。再有,我父母都死了,别再拿我当狗崽子看待,对白剑峰也不能再歧视。黄树山答应了。吴大山说,由营里出钱,就在青年点后边盖新房,估计得一个月能盖完。我告诉他,新房盖完,才能结婚。他也答应了。剑峰,你想想,营里能答应我提的条件,也算可以吧。”    
    “不!”我愤怒地吼了起来,“那算什么条件?我宁愿让他们关着,也不想让你嫁给那个丑八怪。你咋能这样?难道你为了躲避人们的歧视,就宁可牺牲自己,嫁给一个你根本不爱的人?你的母亲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要对得起你母亲,要为你负责。这里呆不下去,我们不会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有力气,不信养活不了咱俩。”    
    “剑峰,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知道你对我好,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方怡玫眼里闪着泪花,“可是,你想的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俩私奔就可以逃避现实吗?现在全国的形势都一样,我们能跑到哪儿去呀?我已经这样了。可你跟我不同,你总会有希望。我不能让你为我毁了前程啊!”    
    我激动地抓住她的手说:“我不要什么前程,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再苦再难,我也心甘情愿。”    
    方怡玫抬眼望着我说:“别说傻话了。你就听姐的话吧,千万别胡来,这样不仅毁了你,也毁了我呀。姐还要看你以后出息呢。”    
    我心如刀绞,方怡玫看来真是铁了心。自己心爱的人就要离开了,我真的不甘心哪。可我面临的窘境,别说保护她,连我自己都保护不了。我真是个废物啊!    
    “可是……”我心有不甘地看着她,“你就铁了心要跟黄树田结婚,他哪点儿能配上你?你这不是糟蹋自己吗?”    
    方怡玫自嘲地说:“你以为我多高贵?是千金小姐呀?你把我看得太好了。在别人眼里,我是啥?连你母亲都反对你跟我接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咱俩能结合到一起吗?唉,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好,好,我劝不了你,你随便吧。”我气愤地摔门而去。    
    “哎,剑峰——”方怡玫冲着我的背影喊道。    
    一个月后,在青年点的后面,一座崭新的三间砖房建起来了。明天,方怡玫就将走进这个屋子了。    
    那天,从方怡玫那里出来,我心里憋着一股火。见到黄树山,真想上去一口咬掉他的耳朵。这家伙没再让我交检查,见面眼神也缓和了许多,可我仍不愿搭理他。黄树田则显得很兴奋,忙着布置新房,眨着一对雌雄眼,见谁都咧嘴笑,我见了更心烦。    
    与方怡玫不欢而散,使我对她的决定感到荒唐与无奈。这些天,方母临终的嘱托,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尽管与方怡玫的相处如此短暂,但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宽厚待人,她的忍辱负重,她的勤劳质朴,仍深深地打动了我。而今,她真的要离开了我,我感到内心一阵阵绞痛,再也坐不住了。    
    我忐忑不安地走近方怡玫。我环顾这个小屋,东雪梅曾在这儿伴着方怡玫度过凄冷的日子。如今她到了另一个世界去追寻宗伟光。明天,方怡玫也将离开这个小屋,去同一个陌生人开始一种陌生的生活。一想到这些,我竟有些不寒而栗。    
    方怡玫正打开箱子收拾东西。见我进来,她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话没出口,热泪已经夺眶而出。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方怡玫抬头盯盯地瞅着我,仿佛要把我收到她的眼睛里。她说:“剑峰,你可来了,我真想你啊!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你还生我的气吗?”    
    “姐。”我本想叫她怡玫,竟不自觉地叫了她姐。我知道,我真正把她视为对象,不足一个月,就被人无情地拆散了。今生今世,我不能同她结合了。    
    我捧起她的脸,短短几天的工夫,她的容颜就褪去了青春的光泽,她的那双大眼睛也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方怡玫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剑峰,你又瘦了。”说着泪水潮涌般溢了出来,滴在我的颈上,滚烫滚烫。    
    “咱知青太苦了,”方怡玫哭泣着,“我告诉黄树田,要他买口猪杀了,明天结婚时,请全连的人都参加,好好解解馋。咱们知青的肚子太缺油水了,天天喝‘军舰汤’哪能受得了啊!”    
    “姐。”我刚喊了一声,便说不下去了。心里泛起难言的酸楚与怜惜。别人那么对待她,可她还是想着全连的人。她用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换来一口猪,为的是让大家借机解解馋,她怎么就没想想自己?我看着她说:“姐,我宁愿不吃这顿猪肉,也不忍心看着你嫁给那个丑八怪。你妈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可我却不能保护你。我真是废物。我对不起大姨,对不起你啊!”    
    方怡玫泪眼婆娑地瞅着我:“不,你已经尽力了。你为我没少吃苦哇。”    
    她走到箱子前,从里面拿出那只茶缸和黑色钢笔仔细端详着,泪水涟涟。    
    我走到她身边,指着这两件东西,忍不住对她说:“这是你的生身父母留下的唯一财产,你可要好好保存啊!”    
    “生身父母?”方怡玫不禁一怔,疑惑地望着我。    
    我心情沉重地看着她说:“你母亲临终前,告诉了我你的身世。她是你的养母。你的生身父母双双牺牲在朝鲜战场上。”    
    “什么?这是真的吗?”方怡玫惊诧地睁大眼睛瞅着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摇着头喃喃地自语着,“这不可能,妈妈对我那么好,怎么能是养母呢?”    
    “是真的,本来你的养母想临终前告诉你,可是,她没有等到你回来,就……”我哽咽着,将她生身父母的悲壮故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方怡玫泪如泉涌。她的哭声几次打断了我的叙述。我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眼泪还是忍不住滚落下来。    
    方怡玫此时再也抑制不住了,捧着父母的遗物扑到炕上大哭起来,她的双肩不停地抖动着,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身子蜷缩成了一团。她的哭声凄凉悲哀,在狭小的房间里震荡,让人撕心裂肺,肝胆寸断。    
    “姐,别哭了。”我过去轻轻地挽起她说,“你的父母是真正的英雄,你也要坚强些。”    
    许久,她才止住哭泣。她强忍着坐起来,将那个黑色钢笔递给我:“剑峰,你对我那么好,我真的无法报答,这支钢笔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不,”我推让着,“这是你妈妈的遗物,我怎好……”    
    “这支钢笔你留着写东西用。看着它,就等于看见我了。”    
    方怡玫说着将钢笔塞进了我的手中。    
    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钢笔,只觉得手心热乎乎的。这是烈士的遗孤送给我最珍贵的礼物。我要永远珍藏。    
    方怡玫又捧起茶缸,说:“这个茶缸我留着,这是历史的见证。尽管我没见过生身父母,可一看到它,就仿佛他们还在我的身边。”方怡玫擦去脸上的泪水,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我望着她不安地说:“刚才看你哭成那样,我真担心你哭坏了身子。”    
    “哭坏了身子?”方怡玫瞅着我,脸上忽地腾起一片红霞,她羞涩地低下头。我颇感纳闷问:“你怎么啦?”她仍没抬头,只是轻声说:“这个月我没来例假。”    
    “没来就没来呗,”我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是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她含情脉脉地瞅着我,“我可能怀孕了。”    
    “真的吗?那咱俩就结婚吧,反正你跟他还没办呢。”我兴奋地说。    
    “唉,你呀,净说傻话。咱能那么干吗?我既然答应了人家,哪能反悔呀,那我成什么人啦?”方怡玫神情颇为认真地看着我,“可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