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9-红碱草
“怎么样?伤的严重吗?”我平时见女的就腼腆,一时不知该怎样称呼。
韦翠花强忍痛苦,朝我笑笑。她抿着嘴说道:“还好,只磕掉了两个门牙,以后怕是要影响市容了。”
“影响市容倒不怕,是怕影响你在小白心中的美好形象吧。”郎晓忻诡秘地冲我笑笑。我觉得她的眼神不如韦翠花坦然,有一种说不好的轻浮。
我很少这样近距离地与女青年面对面说话。郎晓忻也许是一句玩笑,想逗韦翠花开心,可她的眼神让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我将目光从韦翠花脸上移开,却不想又落到了郎晓忻的脸上。她面色微黄,脸庞不大,眉毛稀少,但看上去黑黑的成细弯的柳叶状,明显是用什么描过的。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眼睛不大,瞳孔有些发黄,看人的时候,眼珠的转动放射出一种故作妩媚的神情。
我受不了这种眼神,低下了头。
韦翠花也看出来了,冲郎晓忻说:“人家才刚出校门,看你把小白说的不好意思了吧。”
我抬头看着韦翠花,从棉袄的内衣兜里掏出毛主席像章递了过去。郎晓忻一把抢过去,说:“让我戴几天吧。”
“什么你都想要,”韦翠花用手推她一下,“戴几天可以,千万别弄丢了。”
“你放心吧。”郎晓忻兴奋地将像章戴在胸前,美滋滋地摇晃着头,眼珠不住地转动,“怎么样,精神不?像个毛主席忠实的红卫兵吧。”
“像。”我随口说。
“小白,干活时千万要小心,别像我似的。”韦翠花关切地对我叮嘱着。仿佛受伤的不是她,而是我。
冷霜月出来送我。在学校时我们两班只隔一道墙,那时我和她都是班级的宣传委员。晚上在教室的黑板报上写大批判文章,她常过来跟我学美术字。她夸我的文笔好,尤其羡慕我的字。我平时在班里极少与女同学说话,可每次她来,我觉得与她谈话并不拘束。
后来,我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尽管老师喜欢我,但迫于形势的压力,还是撤了我的宣传委员。我当时情绪极低落。从那以后,冷霜月再没机会与我接近。几次在走廊相遇,我低着头与她擦肩而过。一直到下乡前,我们再没有单独在一起说过话。
也许,是上苍的有意安排,让我们在这个地方再次相遇。为避风也为了有个说话的机会,我们不约而同在房山头站住了。
冷霜月忽闪着大眼睛,关切地询问着她班的几位男同学是否适应环境。我介绍了黎义鸣等同学的生活情况。当说到周庆福与我挨着睡觉时,她的眼睛一亮,问:“他还是那样不爱吱声吗?”
“跟别人是不大爱说话,可跟我有时还能唠几句。”
“你看他情绪怎么样?”
“挺消沉,尤其在伙房被打后,见谁都抬不起头,你说他咋能干那事?”
“唉……”
我瞧了她一眼说:“看样子,你俩关系不错。”
“你想哪儿去了。”冷霜月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一个班的同学,家离的又近,就不兴问问呀?”
我没再吱声。
韦翠花真要强,第二天又戴着口罩来到了场院。达子让她休息几天,她说:“现在脱谷大会战这么忙,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我哪儿呆得住哇。”
她脱谷的速度极快,下来的稻草也多,这可苦了我们几个背稻草的新知青。平时往返一次,我们能休息几分钟。现在没有了喘气的机会,一趟接着一趟,累得我们筋疲力尽。但看到韦翠花带伤上阵还这样猛干,便觉得自己跟她比差远了。再说跟脱谷比,这活没什么危险,应该知足了。
脱下的稻草越来越多,稻草垛随之越堆越大。稻草垛之间留有几米宽的空隙,既背风又寂静。休息时,我们都爱到这里。用稻草在四周堆成一人多高的堵墙,遮挡住人的视线。躺在里面暄腾腾暖乎乎。抬头看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也有几分惬意。每次休息只有短暂的十分钟。哨声响起时,虽没歇过乏,但也要立刻从里面爬出来。
那天晚上,我背稻草来到了草垛旁,隐约听到里面有悄悄的说话声,便轻轻放下稻草往回返。当我再一次背着稻草走来时,见从那草垛里钻出俩人,一前一后拉开了距离。走在前面的人,我认出是周庆福。后面那人脸上捂着大口罩,看不清面容。那个人见我走过来,躲闪着急速向脱谷场走去。我低头背着稻草,心中好生纳闷:跟周庆福在草垛里说悄悄话的人会是谁呢?这个周庆福平时看上去挺老实的,怎么下乡没几天就跟哪个女青年拉扯上了?
第一部分垂头丧气(4)
我腼腆又固执的性格,大概是父亲严厉的家教所致。小时候,父亲对我管教极严。限制我出去玩,整天让我练毛笔字,记日记,完不成就训斥我,有时还打我。我一度憎恨他,可现在我明白父亲是想让我从小打好基础,将来好有出息。他是恨铁不成钢啊!“文革”开始后,尚慕春的父亲因解放前加入过国民党被当作潜伏的特务揪斗。尚慕春当天就站出来揭发父亲,毅然断绝父女关系,一时间在学校引起轰动。可我却做不到。尽管我也要求革命,可我竟鼓不起勇气与父亲划清界限。从感情上讲,我不忍在这个时候为了自己的前途,在父亲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我的内心真是既矛盾又痛苦啊!从此,我在班级里备受歧视,变得郁郁寡欢。
如今,在异地他乡,周庆福尚能有一位女青年与他亲密接触,而我却形单影只,像一只受伤离群的孤雁,凄苦冷寂。
晚上,我躺在炕上,身边的周庆福蒙头缩进被里,不知在干什么。下乡后我们俩经常在一起,加上性格相近,晚上睡觉时便唠嗑解闷,彼此关系比其他同学自然要近一些。
周庆福的举动令我感到好奇,我悄悄掀开他的被,冲他“嗨”了一声。他一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见是我,才松了口气,他说:“我以为是谁呢?”我看见他耳朵上插着耳机正在听收音机。这个收音机有三个波段,其中有两个是短波。
我推了他一把:“哎,猫被窝听什么呢?”
“听样板戏。”
“样板戏天天播,我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你还听那干啥。”
“呆着没事,听着玩呗。”
“哎,”我一本正经地说,“问你点儿事儿,你可得说实话呀。”
“啥事儿呀?”周庆福关掉收音机,望着我。
我盯着他:“那天在场院的草垛里,你跟哪个女青年在一起?”
“没有哇。”他脖子一梗。
“得了吧,我背草刚到那儿,听见一个女的正跟你说话,我差点把稻草扔进去,你想唬我!”
“你问这干啥?我哪圪垯做错了。”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不觉冒出了地道的沈阳话。
“是冷霜月、尤金珠、尚慕春,还是哪个老知青?”我问。
他眼珠子翻了翻,瞅着我说:“你说是谁?”
我瞥他一眼:“我问你呢,到底是谁?”
“我不像你,个头标准,体形又好,浓眉大眼,白白净净的招人稀罕,还有人给补褥子。咱小眼厚嘴唇,个头还不到一米七,整个一二等残废。谁能看上咱哪?”没想到他竟冒出这套嗑,反倒奚落起我来了。
“行了,我不问了,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我装作生气的样子,转过身子不再理他。
周庆福也不吱声,又蒙上大被,一定是被半导体里的广播吸引住了。
脱谷已接近尾声,我们不用打夜班。晚上烧完炕,坐在褥子上,打发着寂寞的时光。营里在室外的电线杆上安装了两个高音大喇叭。每个宿舍都透风,那喇叭里的广播声便像无数个飞行的针,顺着各种缝隙挤进屋内,钻入人们耳中。每星期大约播两个晚上,由营里的兼职女播音员播放《盘锦日报》的新闻和各连送去的稿件。刚开始我听着还觉得新鲜,后来感觉总是那些套话,枯燥乏味。南炕的老知青似乎都不怎么听。凑在一起扯闲淡。这天晚上,他们谈论起青年点里的女青年,讨论谁漂亮。
有人说,韦翠花长得还行,脸蛋像红苹果,大眼睛,性格也开朗,只是腰粗了点儿。这时立刻有人反驳说,原先看还可以,磕掉门牙后就不行了,像个豁嘴,说话都漏风。
有人说,郎晓忻长得也不错,别看个不高,眼睛不咋大,可挺会撩人。
于是又有人说,你这什么眼光?没看见她肩窄胸鼓腰细,再瞧她那屁股,简直像个大磨盘。六个人在上面打扑克,还带观众。
立刻引起哄堂大笑。
一个叫老黑的知青说,三连有个鞍山女知青,长得挺好看,那天咱连正开欢迎新知青的会,杜金彪却跟人打架,就是为争这个女的。
老知青胡立仁透着狡猾的眼神,有些诡秘地说:“你们眼光都不行。要说漂亮,还得属三连的方怡玫,瞧她那脸蛋,那腰条,那个头,简直像电影演员,全青年点没一个能比得上。那天晚上被杜金彪硬拽进草垛里,让新知青浇尿给搅黄了的就是她。”我心里咯噔一下,又想起挨揍的那个惊恐之夜。
排长李冬生推了他一把说:“你个大色迷,看上她啦。你没看她父亲是什么?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反革命。别人都躲着她,你还敢说她好,小心批判你。”
“是呀,你小子被她迷上啦。那可是个狐狸精,谁挨上准倒霉,你可别掉进去呀。”大家七嘴八舌,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我也没说她好,只是说她的长相。我不明白,怎么反革命、走资派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儿?”胡立仁为自己辩解着。
这些老知青怎么对女青年这样感兴趣?我觉得有些无聊。尤其是提到反革命的子女,一下子联想到自己,心里忐忑不安。还是出去走走,自己清净一会儿吧。想着牙膏已经用完了,便穿上棉衣向营里的小卖部走去。
小卖部与营部在一趟房,位于青年点的北面,有五六十米远。我推开小卖部的门走了进去。这个房间不大,外间有一个铁架子镶玻璃的柜台,面靠墙是一个货架子,上面摆放着少得可怜的日用品和食品。
售货员是位去年下乡的鞍山知青,听连里人说叫兰桂芳。她不到二十岁,圆脸,白白胖胖,一看就知没经过风吹日晒。说话时带着少女纯真的微笑。
我买了一管中华牙膏。
忽然外面风声大作,吹得门窗乱颤发出咔咔的声响。我得赶紧回去。我抓起牙膏急匆匆奔向门口。
我刚推开门,外面一人似被大风推搡进来。我毫无准备,一下子与那人照了个顶头碰,只听咚的一声,两个脑袋撞在一起。我只感觉眼冒金星,头嗡嗡作响。那人“哎呀”叫了一声,我立即听出是女人的声音。我晃了下头,定睛一看,一位个头与我相近的女青年立在我的面前。
她,高挑的个子,尽管穿着厚厚的棉衣,但仍难掩饰匀称的体形。瓜子脸,细弯的眉毛,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瞳孔又黑又亮,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我的脑海里蓦地闪出电影《五朵金花》中的女主角。
显然女青年被我撞疼了。她手捂着额头,眉头微蹙。我感到很尴尬,低头不敢正视。
“呀,是方怡玫,快来。”兰桂芳说道。
啊!这就是被大伙议论的方怡玫。我不禁一怔,忍不住又好奇地偷着瞟了她一眼。
“对不起,我……”我朝方怡玫道歉,却不知怎样表达。
“没关系,你没事儿吧?”方怡玫仔细打量着我,友好地向我笑一笑,露出一口碎玉般的白牙。那一口北京腔,在这个地方显得有些特别。
“没事。”我说。我感觉自己的脸发热。借着这个台阶,还是早点离开吧。
我惊慌失措地跑出小卖部,迎着呼啸的大风一口气奔回了宿舍。
第一部分好奇心(1)
第三章
对苇塘,我充满了好奇心。
达子说过,去苇塘割苇子别看能挣到现钱,那活不是谁都能干的。
我心里合计,再艰苦也比遭人歧视强。可我听说全营只去二十多人,没我们新知青的份儿。韦翠花真能耐,不知怎么说服了黄树川让我也跟去。这次带队的正是他。
黄树川四十多岁,个不高,但结实得像个石礅。黄树川长得特像扮演黄世仁的电影演员陈强,加上干活好较真儿,平时总绷个脸,大伙背后叫他“黄世仁”。
他家原本在离青年点四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