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9-红碱草
黄树川四十多岁,个不高,但结实得像个石礅。黄树川长得特像扮演黄世仁的电影演员陈强,加上干活好较真儿,平时总绷个脸,大伙背后叫他“黄世仁”。
他家原本在离青年点四五里地的黄屯,自从当上青年点的小队长后,就把家搬到青年点房后的那片土房,与十几户当地和兴城迁来的农民做伴。
他有一儿一女。儿子黄来宝,年龄与我相仿,长得黑瘦,像条泥鳅。女儿黄喜凤十五六岁,圆脸大眼睛。
黄树川初中毕业,在青年点的老农队长中文化程度最高。他特喜欢实干的人,曾手把手教我扬场和磨镰刀,就是脾气过直。韦翠花告诉过我,一九六九年冬知青放寒假,本来农场党委已经通过黄村川的入党申请,只等春节后让他填入党志愿书。可他有天深夜看场院,因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被送进看守所关了一年。眼看即将到手的党票被无情地烧没了。
我与黄树川接触的时间不长,但他的品格却深深地影响过我。
黄树川特意找到我问:“听说你要去苇塘?”
“嗯。”我点点头。
“那儿可苦哇。”
“我不怕。我下乡时已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这可不同于脱谷,一般人可受不了。”
“别人能干,我就能干。”
“可咱连割苇子的人已定下来了,名额有限,要不就下回吧。”
我急了,连忙说:“黄队长,我就是想去苇塘见识见识。只要让我去,干什么都行,不挣现钱也没关系。”
黄树川瞅着我:“你小子真有股犟劲儿,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这么着吧,你帮韦翠花做饭,但不算连里名额,只能记工分,不能挣现钱了。”
“行。”我爽快地点点头,“谢谢队长。”就跑回屋做准备去了。
这次去苇塘,黄树川点名让李冬生、郑义平、胡立仁、雷大鹏、韦翠花代表我连参加。李冬生、郑义平是我连最能干的。胡立仁人称“狐狸”,给人的印象十分狡猾,干活好投机取巧。这割苇子是累活,他怎么削尖了脑袋要去呢?我感到纳闷。郑义平性格直爽,对胡立仁说:“狐狸,行啊,全连就去几个,怎么有你?你小子怎么跟队长磨的?这活你能吃得消吗?”
胡立仁眼珠转着:“这你就别管了,咱这是专捡重担挑在肩。”说着吊起嗓子,唱起了样板戏:“明知征途有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
“行了,别干号啦,硬装什么杨子荣!你那点儿心眼谁看不出来,去苇塘割苇子,不光记工分,还挣现钱,你是奔现钱去的吧?”郑义平好揭他的底。
“你小瞧人是不?”胡立仁眼珠一转,“哎,不管咋说,我怎么也比韦翠花能干吧。韦翠花不就是磕掉了两颗门牙吗?这次上苇塘光做饭不割苇,又拿工分又挣钱,不比我合算哪?”
噢,刚才我还合计,韦翠花一个女青年,怎么让她也到苇塘割苇子?原来连里是照顾韦翠花,才让她跟去做饭。
“小白,上苇塘可不是闹着玩的呀,”郑义平瞅着我,“你可得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啊。”
我嗯了一声,抬头注视着他。他的脸黑黢黢、灰土土,像是几年没洗过,嘴角上还挂着几个饭粒。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已坐上了马车。不知走了多久,当太阳快偏西时,马车才在土屋前停了下来。
茫茫的荒野上,孤零零伫立着两个小土屋,成为每年割苇人的暂时住所。周围长着细细的苇子和杂草,听说距大苇塘还有几里远呢。
两个土屋相距不过几米,土屋的外间不大,靠墙处有两个炉台,安着的大铁锅泛着厚厚的黄锈,破锅盖裂出一道大缝,看样子是连做饭带烧炕。里间是南北两铺土炕,破苇席上落了厚厚的尘土。墙角和苇子编的棚顶,到处是蜘蛛网似的灰吊,一看就是好久没人住了。听黄队长说,这土屋原来曾有看苇塘的人住过,听说割苇子的人要来他们早就搬回家了。
我们二连和三连的人住在东头的土屋,一连和四连的住在另一间屋。
韦翠花在外屋收拾大铁锅,锅台边孤零零地立着一口缸,灰土土的缸沿儿狼牙锯齿地露着豁口,缸体的裂纹处用水泥抹得疙瘩溜秋。她瞧缸里空空的,便拎起钢钎,挑着带来的两只水桶到外边去寻水。
我把屋子打扫完毕,老知青才把行李搬进了屋。黄队长进来安排住宿位置。除了韦翠花和我住在南炕炕头,其余二连的人跟他住北炕,让三连的人住南炕。看得出黄队长不想让三连的人说他偏向二连。韦翠花是唯一的女青年,而我年纪最小,照顾我南炕睡,这些人也无话可说。
韦翠花是青春少女,和我们这些大小伙子挤在一个屋子,能方便吗?可两个屋子都挤满了人,不可能单独为她腾出一间。毕竟男女有别,黄队长思索了一会儿,想出一招,在我和韦翠花的褥子中间挂了一条线毯,又在炕沿儿前搭一条她带来的床单。这样,便遮挡了外面的视线,临时为她围成一小块儿封闭的空间。
放好行李,见韦翠花还没回来,我有些着急。问黄队长挑水的地方离这儿多远,队长告诉我,北面二百多米远处有一个大水坑,只能吃那里的泡子水。我心想,这距离不算太远,挑水也该回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头?
我不安地走出屋。狂风呼呼刮着,天干巴冷。我向北望去,只见一个身影在那个大水坑上晃动着。我赶紧跑过去。水坑早已封冻,韦翠花正用钢钎砸冰窟窿。她扭动着身躯,双手紧握着钢钎用力地在冰面上砸着,溅起的冰块崩在她的身上和脸上。她忙活得头上冒着热气,脸红扑扑的。
我过去换她,用力砸开一个冰窟窿。她将水桶伸进冰窟窿里,顺势从坑中提上水来。我接过水桶放在一旁。她正要提另一桶水,忽然,她脚下一哧溜,仰面摔倒在地,一只脚倏地滑进冰窟窿,水桶咚地甩出好远。我赶忙上前拉住她的手,使劲儿将她拖了出来。
她的右腿膝盖以下已浸透了水,裤腿和棉鞋湿漉漉的,转眼就结成了冰。我要扶她,她坚持自己走。还要继续挑水,那怎么行?我忙抢过扁担,将另一桶水打满,挑起两桶水在冰面上小心地走着。二百米的路我感觉走了很长时间。
来到小屋,我放下水桶。韦翠花踮着脚跟进来。黄队长见状,赶紧扶着韦翠花坐在炕上。韦翠花抬起脚要解鞋带,却发现鞋已冻成冰坨,一时竟脱不下来。黄队长提醒着,要稍稍暖和一下,硬脱是不行的。
第一部分好奇心(2)
我忙着刷锅烧水,屋里开始有了些热乎气。坐车冻了好几个小时,我的脚几乎冻僵了,这回屋里有了温度,感觉脚恢复了知觉,竟痒得有些难受。
我舀起大锅里的热水倒进韦翠花的脸盆,端进里屋。
此时,黄队长连揉搓带扯拉,终于解开了韦翠花的鞋带。他轻轻扒着鞋帮,将韦翠花的脚缓缓从那只冻硬的鞋中抽出来,露出湿透了的线袜。韦翠花慢慢脱去袜子,只见脚已呈紫红色,五个脚趾粘连着,凸起一个个小包。脚后跟裂出大口子,渗出殷红的血迹。这哪里是青春女性娇柔的脚?简直像个冻实心的紫皮萝卜。我的心一阵紧缩,急着说:“快用热水烫烫脚。”顺手将热水盆放到韦翠花的脚下。
“你想毁了她的脚哇?”黄队长三角眼一瞪,厉声训斥我,“冻伤的脚哪能用热水烫,那冻秋梨要用热水烫会是啥样?快到外边舀盆雪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猛然想起小说《林海雪原》中白茹用雪医治孙达德冻伤脚的情节,忙端起脸盆向屋外跑去。
几天前这儿仅下场小雪,积雪很少。我用手在地上细心划拉着,将雪捧到盆里。我端着满满一盆雪来到韦翠花面前,黄队长要亲自动手。我说:“黄队长,让我来吧。”
“嗯呐。抓把雪在脚上搓,劲儿要匀。”黄队长在一边指导着。
我蹲在地上捧起了韦翠花的脚。呵,冰凉冰凉的,像握着一个冰块儿。我抓起雪轻轻地揉起来,抬起头来问她:“疼吗?”
“不疼。”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不疼是假,我的脚冻得都隐隐作痛,更何况她被冰水浸泡过。
搓了好一阵子,我的腿蹲得有些麻木了,才渐渐感觉她的脚有了温度。揉着她开始温热的脚,我忽然感觉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一股热气流断断续续地扑到我脸上,我抬头发现她正红着脸,盯盯瞅着我。我忙羞涩地低下头,用水浸湿了毛巾,轻轻擦去她脚上的血迹。她感激地冲我笑笑,然后用枕巾缠好脚,伸进了被里。
我说:“你好好休息,我来做饭。”
“那怎么行,大锅饭你焖不好。”她边说边下了炕。
我不安地看着她:“你的脚……”
“没事儿,大伙都饿了。”说着她来到了外屋。
吃完饭,天已黑了下来。小屋没有电,为了节省蜡烛,大家早早钻进了被窝。
韦翠花在炕头,我挨着她的铺,中间隔着挂着的线毯,我另一侧是三连的杜金彪。我和邱玉明已领教了他的厉害。他是青年点的“棍”之一。全营共有四个“棍”,分布在各连,听说都很厉害,一般人惹不起。而这四个“棍”中,杜金彪是最出名的一个。不仅好打架,而且是一个好色之徒。三连有几个女青年就受过他的骚扰,但都敢怒不敢言。
李冬生曾讲过,刚下乡时,各连都很乱,一些人都想立棍。经过一番激烈的血肉搏斗,终于每连冒出一个最凶狠的,自然成了连里的“棍”。营里为了安抚他们别闹事,不是安排当连长,就是干俏活,有些像《水浒传》里朝廷招安宋江。一连和四连的“棍”都当了连长。营长也想让二连的雷大鹏当连长,可他不干,让给了他的同学达子。自己要求做车老板,图个自在。只有三连的杜金彪没当上连长,但平时连里也很少管他,他爱干什么活随他挑。这次他主动要求来苇塘也是图挣点儿现钱。
这个杜金彪高得像个骆驼,一脸横肉,大大的发红的蒜头鼻子上,长着一些小点点,像个草莓。大嘴一张,露出两颗虎牙,一双大眼睛冒着凶光,让人望而生畏。
挨着他睡,我真有点胆突。可他自己选择了这个位置,我也没办法。好歹我也是个男的,想必不会遭到骚扰。折腾了一天,我感到困乏。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感觉身边有窸窣的响动,仿佛一条大蟒掠过我的被子钻进线毯。韦翠花突然惊醒,猛蹬了下腿,正踹到我脚上。
我小声说:“不是我。”
一记重拳,咣地砸在我的被上。我感到胸口一阵疼痛,却不敢出声。一定是身旁的“大蟒”对我的话不满。
我睁开眼,屋里黑漆漆,只觉身旁杜金彪的被窝动了动。
韦翠花翻了下身,裹紧被子,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杜金彪竟支起身子,又将手伸入线毯内。
“哎呀。”杜金彪忽然大叫一声,像受伤的野兽发出的怪吼。
我断定韦翠花狠狠地咬了他的手。
那条“大蟒”猛地缩回去,蹭着我的被子,感觉胸口又被重重压了一下。
“闹哄啥,爪子都老实点儿!”黄队长突然喊了一嗓子,“不爱睡觉,到外边呆着去。”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韦翠花拽紧被子蜷曲着身子,被子在微微抖动,一定是躲在被窝里哭泣。
我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生怕那“大蟒”再钻出来。
静静听了一阵儿,身旁的杜金彪没再动作,一会儿竟打起了呼噜。
我烦躁地蒙着头。我讨厌这呼噜,翻来覆去睡不着,只盼快点儿天亮。迷迷糊糊中,感觉线毯内有起床的动静。韦翠花轻轻推了我一把:“唉,小白,起来吧。”
我揉揉眼睛,屋内仍是一片漆黑。韦翠花已穿好衣服,她掀起线毯,用手电筒照着自己手腕上的旧上海表说:“四点多了,一会儿五点钟他们就下苇塘。”
韦翠花转身到外屋,我赶紧爬起来,摸黑穿上衣服。
当饭菜快熟时,黄队长已起来了。他吆喝大伙起床吃饭。这些人哈欠连连地钻出被窝。
“下苇塘干啥起这么早?天还没亮呢。”胡立仁发着牢骚。
“不起早行吗?苇塘离这好几里地呢。你自己要来,就别那么多事儿。”黄队长说得直来直去。
我来到屋外。昨夜的一场小雪仍难遮住凸凹不平的荒野。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