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9-红碱草





    尚大爷为什么要选择这条绝路?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难道他不渴望生存下去,他不留恋这个家?    
    两天后,居委会左大妈领着一群造反派来到尚家,宣布说,尚大爷不老实交代问题,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要家里人认清形势,不要执迷不悟,如不检举他的罪行,绝没有好下场。    
    尚大婶怒不可遏地指着他们厉声道:“人都让你们逼死了,还要我检举什么。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还我老尚……”突然发疯般地扑过去冲他们又抓又挠。有个领头的人,当时脸上被挠出了血道子,疼得龇牙咧嘴地怪叫。    
    这伙人一看不好,赶紧灰溜溜地跑掉了。    
    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裹紧棉袄在屋内来回走着。家里的空气实在沉闷,大年初六母亲就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里觉得无事可做。本想春节回家能见到父亲,可今天都过了正月十五了,还不见父亲的影子。我的粮食关系已迁出沈阳,这次回家母亲要从她的口中挤出定量给我,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离规定的假期还有三天,我决定明天一早提前返回青年点。晚饭后,我告诉母亲,明天一早坐五点的火车回盘锦。    
    母亲一怔,放下手中赶织的毛线活问:“假期还没到,干吗急着回去?”    
    我说:“我已呆了十多天了,提前两天返回坐车的人能少点。”    
    “唉,早点也是应该的。你能陪妈这些日子,对妈心里也是个安慰。”    
    “妈,您的心思我懂,”我说,“早晚也得回去,何必跟大伙一齐挤车,多遭罪。”    
    “唉!”母亲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犟。既然这样,你就自己决定吧。”    
    母亲为我做好了肉酱,装了满满的一罐头瓶,又烙了几张饼,让我带上,怕提前回青年点不开伙。    
    夜很深了,母亲仍坐在灯下不停地织着毛背心。    
    我劝母亲早点休息。母亲说:“你睡吧,我不困。”    
    一阵急促的闹铃声将我唤醒。我揉揉惺忪的睡眼,见时针正指向三点。我家离车站十几里路,得早点启程。    
    我刚穿上衬衣,母亲便走了过来。她将织好的毛背心递过来说:“孩子,快穿上吧。”    
    “妈,您原来是给我织的呀。”我惊讶地瞅着母亲。只见她眼圈发黑,面色憔悴,看样子母亲一宿没合眼。我心一热,说:“妈,您身体不好,还是您穿着吧。”    
    母亲说:“妈听说盘锦风大,冬天又冷。你下地干活穿上这毛背心,多少能挡挡风寒。”母亲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妈离你远不能照顾你,你要学会照料自己。”她不容分说将毛背心套在了我身上。    
    我眼圈一红,只喊了一声“妈”便说不出话来。    
    母亲用手抻了抻毛背心,擦了把眼泪,转身出去了。    
    一会儿,母亲默默地为我端来一大碗热腾腾的手擀面,里面还有两个鸡蛋。    
    我低头吃着,心里却酸酸的。    
    我提起旅行包,母亲送我到门外。一阵冷风吹过,我不禁打个冷战,又紧了紧腰间的绳子。母亲过来扯扯我的衣角,摸摸我的领子,用纤弱的细手再次为我系紧棉帽耳,就像我小时候,领我上幼儿园时那样,生怕我的衣服漏风冻着。    
    母亲借着门外昏暗的路灯,盯盯地看着我,大滴的泪珠无声地滚了下来。    
    我心里一阵战栗,眼睛顿时湿润了。我不敢正视母亲,只觉心里堵得难受。片刻,我声音颤抖地说:“妈,我走了,您要多注意身体。”    
    “到点里别忘给家来信。”母亲大声说着。    
    我不敢再看母亲,咬咬牙,大步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第二部分离开了县城(1)

    第六章    
    三轮出租车载着我离开了县城,在乡间公路上突突突地跑着。雨点落在车篷上,沙啦啦地不停吵闹。当年这条坑洼泥泞的土道已被平坦的柏油路取代,走出很长一段路也不见马车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农用运输车。    
    路旁沟里的芦苇簇拥着朝同一方向倾斜,似列队夹道欢迎的长长队伍。苇子顶端抽出毛茸茸、灰白、淡紫的芦花,如少女飘逸的秀发,在秋风中轻舞。路边时常可见那种紫红色的红碱草。    
    离开二十多年了,我仍对这条路记忆犹新。路两旁依然是闪着金波的黄澄澄的稻田,只是有的田埂四周围上了塑料布,这是近些年发展起来的稻田养蟹。间或可见蔬菜大棚,看来种菜难的问题已经解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生活在痛苦的记忆里,那段生活梦魇般折磨着我。我在此涉过青春的沼泽,那儿埋葬了我的初恋,也埋葬着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战友。这些往事如锥般刺痛着我的心,那炼狱般的磨难令我刻骨铭心。而令我始终牵肠挂肚,苦苦寻找的芳芳,依然没有音信。她的失踪,使我对方怡玫的负罪感与日俱增。正是这种负罪感逼迫我拼命学习和工作,事业上的成功并未减轻这种愧疚的心理,反而愈发勾起我对方怡玫的怀恋。当年,正是在这条路上,我与方怡玫相识了,才有了后来那段悲苦凄绝的恋情。    
    我清楚记得三十年前,我提前回青年点的那个清冷的日子。    
    火车上,我靠着车窗向外张望,忽然飘来一轻柔的女声:“这有人吗?”    
    我心情郁闷,头也没回便生硬地甩了一句:“没人。”    
    这是开往锦州的慢车,不对号。这个女青年将旅行包放到行李架上,坐在了我对面。    
    列车上的座位已满,但过道上人不多。由于大批知青尚未返回青年点,才使车厢有了些许宽松与安宁。    
    我慢慢转过头,对面的那个女青年正侧脸瞅着窗外,我觉得有些眼熟。    
    她穿着灰色制服大棉袄,衣架上挂着黄色的棉军帽,脸色有些苍白。她转过脸时我才看清,原来是她。当我俩的目光相碰时,她眼睛忽然一亮说:“是你,你是二连的白剑峰吧。”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诧异地望着她。    
    她微微一笑:“是兰桂芳告诉我的。”    
    哦,我想起来了,那天买牙膏,兰桂芳问过我的名字和所在连。    
    “我叫方怡玫,在三连。”她大方地自我介绍,目光里透出纯真的热情。    
    方怡玫忽然发现我额头上的疤痕,说:“那天在火车上你为我挨了打,真对不起。”    
    “没什么,”我说,“在小卖部我不是也把你撞得够呛。这回咱俩扯平了。”她嘴角微微一翘,嫣然一笑。    
    一阵沉默,车厢摇摆着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我转脸向外望去。沿途的树木光秃秃,枝头尚未发芽,显得干巴巴,田野里一派清冷,毫无生机。    
    方怡玫问道:“白剑峰,你怎么没到假期就提前回来了?”    
    我说:“哦,在家呆着没意思,提前两天回点,还可给家里省点儿定量。”    
    “那你咋提前回来啦?”我反问她。    
    “我和你的想法差不多。我不愿到日子回来,坐车特挤。”方怡玫朝我微笑着,“看样子咱俩挺有缘,今天又碰到一起。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新青年。那天你在小卖部像个大姑娘,书生气十足,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没想到,我竟然在她的心中有了深刻的印象。这样一位清秀的少女能注意到我,令我很惊异。    
    列车到达盘锦站,我们一同走出月台,登上了开往大洼方向的公共汽车。    
    车到大洼已是下午,开往农场方向去的最后一班车已开走了。这条线路每天只有上午和中午的两趟车,今天想坐公共汽车回青年点是没指望了。    
    从大洼县到青年点几十里路,这得走多长时间呀!我沮丧地望着方怡玫。    
    方怡玫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咱俩走吧,道上能截辆车更好。”    
    我们在公路上边走边张望。这条坑坑洼洼的土道,布满了深深的车辙。初春的风仍很冷,沟里的冰尚未开化,路旁的小柳树在风中摇曳。风在一马平川的田野上肆虐横行,飞扬的尘土刮得人睁不开眼睛。方怡玫戴着的口罩,转眼间就变成了灰色。    
    走了几里路,偶尔遇到几辆货车,不管我怎么招手,就是不肯停下来。正当我急得直跺脚时,嘣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台被称为“小蹦蹦”的小型手扶拖拉机驶过来。这“小蹦蹦”后面有一个拖斗,由于上下颠簸,发出嘣嘣的声响。    
    开“小蹦蹦”的看上去三十来岁,脸灰土土,棉袄上满是油污,分不清是老农还是知青。    
    我对截车已失去了信心,只好用眼神示意方怡玫上去试试。方怡玫立刻跑向路中央,冲着“小蹦蹦”司机招手喊道:“大哥,求你拉我们一段,我们实在走不动了。”不料却一脚绊在车辙里,身子一趔趄,栽倒地上。    
    “小蹦蹦”一个急刹车,司机被座椅腾地撅起来,“操……”他刚要发火,见是个清秀的女青年,这才缓和了口气,“哪有你这样的,多危险?”    
    “哦,对不起。”方怡玫眼里露出歉意,拾起掉在地上的棉帽。    
    司机瞅了她一会儿,这才问:“上哪儿?”    
    “去东方农场十营。”方怡玫说,“大哥,您要是顺道就拉我们一截吧。”    
    司机说:“可我不到那儿,只能拉一段,你要不嫌颠的话,就上来吧。”    
    “谢谢大哥。”方怡玫感激地说。我俩翻身进到拖斗车里手紧紧抓住挡板。    
    坐在“小蹦蹦”的拖斗里,好似上了蹦蹦床,屁股被颠得生疼。有几次竟颠得我俩头碰在一起。    
    “小蹦蹦”颠簸到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司机说:“我要拐了,只能拉你们到这儿了。”    
    我们跳下拖斗,再次向司机道谢。


第二部分离开了县城(2)

    前方还有十里路,越往前走道越窄,很难见到机动车了。我们走出约二里地,才遇见一辆马车,我兴奋地对方怡玫说:“走,咱俩坐这辆马车。”    
    “能让咱们坐吗?”方怡玫有些怀疑。    
    我说:“不管那套,咱们跳上车,他还能撵咱哪。”    
    我俩紧跑几步,跳到车上。    
    “谁让你们上来的?”我还没坐稳,车上的妇女就恶狠狠地瞪起了眼睛。    
    我说:“大嫂,我们搭一段路好吗。”    
    “不行,哪有你这样的?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想搭车?快下去!”那妇女冲着车老板喊道,“快停车,把这俩人撵下去。”    
    “吁——”车老板搂住车闸,迫使马车停下来。他回头吼道:“下去!”    
    方怡玫拽了下我,自己先下了车。我却没动,心说我就不下,看能咋地?    
    车老板见我还在车上,突然抡起鞭子啪地向我抽来。我一低头,鞭梢抽在我的帽子上,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妇女一脚将我踹下车。车老板就势扬鞭催马,那车卷起一股尘土向前奔去。    
    我气得嘴唇打颤,要追那辆马车,方怡玫一把拽住我说:“算了吧。”    
    我怒气难消,手指前方愤恨地骂了一句:“臭老土!”    
    “老土”是我下乡后才听说的。老知青管当地老农直呼“老土”。在知青眼里,老农穿得土,说话也土,行为举止处处显露出土气。    
    方怡玫气得胸脯起伏着,不觉冒出了北京方言:“这老农真特,真格色,以后见这号人甭搭理。”    
    天色见黑时,我们才疲惫地走到青年点。    
    分手时,她主动向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这只手纤细温热,极富弹性。头一次跟女青年握手,我浑身像过电一般麻酥酥的。以后回想起来,心里仍热乎乎,甜丝丝。    
    青年点异常冷清,伙食人员都没回来。还是母亲想得周到,给我烙了几张饼,不然这两天我真要饿肚子。    
    方怡玫的住处与我相隔一趟房。整个青年点就我们俩,我感到寂寞时,就不自觉地溜达到她那儿,她便热情地拿出糖块、饼干招待我。    
    她的房间不大却很整洁,她住在炕梢。墙上糊着过期的《盘锦日报》,房梁上残留着大字报的墨迹清晰可见。她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    
    她说话的北京味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她:“听你的口音,你一定在北京住过很长时间。”    
    她告诉我,她家原先在北京,她的父母都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她父亲抗战时,在贺龙手下当营长,解放后,在北京一个军工研究所当副所长。她的小学就是在北京念的。刚要升初中时,她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