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身官场
把日头拴着,不让下来。老同学敬酒时,司马皋坚决不喝,老同学就有点遗憾,但不再勉强他,面子上却有点不好看。郑妍敬酒时,他真的犯难,劝酒的话已经把他逼到了墙角,投降的白旗不得不举起来。但他还是很有原则的,他在心里匆匆算了一下:迁祖坟的日子是农历二月十九早上,今天是五月二十九夜晚,时间已经过了百天,大约赵半仙的戒严令已经解除,那就喝吧。这一喝不打紧,老同学不依了,说他“重色轻友”,连敬带罚,灌了他一泡子,其余客人也都不依不饶,说他当“一等秘书不好巴结”,他更不敢不喝,一来二去,就喝成了马虎。
当天夜里两点多一点,值班的吕双朋跑来,“咚咚”山响地狂敲他的门,才把他喊醒了,吕双朋对他说,你哥来电话,说你父亲病重了。他立刻酒醒了大半,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急忙交代吕双朋,明天对宋书记和主任们说明原因,替他请假,然后到楼上亲自给史主任打电话请假。带着哭腔儿,让史主任吓了一跳。史主任知道事关紧急,又在后半夜,司马皋可能是要车坐,就叫他去叫司机小张,拉他回去。小张的睡意正浓,本来不想起床,也是听到司马皋带着哭腔儿,一骨碌爬起来,睡意顿消,把司马皋送回了家。
司机小张耳朵里带着一片嘤嘤嗡嗡的哭声,把司马皋父亲病故的消息带回了县委办。几个主任商议派丁、侯、顾三个副主任带上其他几个秘书前去吊唁。除了值班的,大家都争着去,也就尽可能的多去一些了。
本来丁主任以为这件事情只有县委办的人知道,谁知政府办公室乔自山主任、秦明奇主任也知道了。秦主任向乔主任建议,“两办”搞文秘的人员,平时都很辛苦,只知道忙于工作,互相之间没有多少感情上的交道。这一次通过这件事儿,无论如何也要体现一下同行们的心情。于是,他们做主,又通知了县人大、县政协的两个办公室的文秘人员,还有一些下到县直部门和乡镇的文秘人员,凡能够脱身的,一起到司马皋家尽一尽心意。
司马占方的灵堂就搭在院里,尸体却停放在当屋里。司马皋让不情愿来的舅舅请来了一班响器,每到了一位吊丧的客人,就吹奏起凄婉的哀乐。这支农民出身的乐团,没有掌握几个曲子,就反复吹奏。用民乐吹奏起军乐合成的“哀乐”曲子,声音尖细刺耳,让内行人一听,就觉得不伦不类。其中最动听的就是《血染的风采》,加上了不少原来曲子中没有的花音,倒是吹得如泣如诉,声嘶力竭,把悲痛万分的气氛烘托起来了。四个办公室人员成为吊唁的主流人群,来来往往,让响器班不停地吹着。同时,司马皋的表弟燃放了一挂挂的鞭炮。送来的挽幛被村上帮忙的人,一条条地扯起来,先挂在院子里,后来,挂不下了,又挂在院墙外边,司马皋家独独的宅院,就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浅山区村庄,依然空场地很少,大大小小的车辆就一直摆到了村子外边。山里人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小汽车,周围村上的老百姓都赶来看热闹,人欢狗叫。司马皋、司马庆兄弟二人披麻戴孝,打着赤脚,一遍遍地朝吊唁的亲友下跪。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们,纷纷在黑框镶着的遗像前三鞠躬,然后一应如仪地离开灵棚,表情沉痛肃穆。司马占方一生病魔缠身,政治上失魂落魄,没有料想到,死后却极尽哀荣。
离开司马皋家,各个车辆的司机就放开了欢快的乐曲。到了一个村边的养猪场处,政府办公室秦明奇主任坐的车胎放了炮,他车上没有备胎,别的车辆备胎又无法用,只得让其他车辆的人尽量挤一挤,把人员疏散回去了,秦明奇主任的司机找辆平板车拉上轮胎到附近公路上的修理铺补胎。侯主任坐的车留下来陪伴他们。这一会儿的工夫,侯主任、秦主任、项明春和查志强,就只有等待。此时他们根本不像刚刚参加了追悼活动,个个笑逐颜开,趴在猪圈边上看那个三四百公斤重的公猪埋头吃豌豆,认真评价这个公猪良好的待遇。秦主任说:“这家伙比人都强,你看,吃的是好食,住的是单间。” 侯主任说:“干的工作也不赖哩。”大家会意,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项明春忽然想起了记不得何人的一首诗:
亲戚或余悲,
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
这首诗很有哲理。死者与生者,亲戚与路人,灵堂与欢场,如同阴阳相隔,心不一样,场不一样,行不一样,果不一样。
七十一
殉职
自从庞金柱进了县委办公室,统战部庞部长再也不说自己“人嫌狗不待见了”,有事没事就到县委办行管科坐坐,对骂过顾主任表示歉意。本来顾主任就不怎么生气,见庞部长这样的老同志这么客气,也有点过意不去。时间久了,二人友好得比没有吵嘴前还要好上许多倍。
眼看又要过年,庞部长来找顾主任商议,说“你老侄子”金柱在你们身边工作(其实庞金柱经常在私下里称顾主任为“老大哥”,机关有父子爷们的,大家都是这么胡乱称叫,反正没有直系亲缘关系,是一种“老兄少弟”的关系),我做父亲的,总得有所表示不是?顾主任问:“你怎么表示?”庞部长说:“趁节前不很忙,请你们几个主任、秘书们到家里坐坐。”
顾主任说:“算毬了吧。你没有看到办公室正在准备年初工作会议,丁主任忙得狼蛋一样(天知道狼蛋是不是忙),哪有工夫去喝你的闲酒?”
庞部长说:“我正是怕不容易请才来找你老弟嘛。走,咱俩一块去找丁主任,你替我说说好话,只要他同意,其他人我就好请了。”
顾主任碍于面子,只得与庞部长一同上楼找丁主任。推开丁主任门一看,两个人顿时吓傻了:只见丁主任的头在办公桌面上,脖子窝在抽屉旁。顾主任一声惊呼,赶紧跑到丁主任跟前,一摸鼻子,已经断气了。他和庞部长两人抬着丁主任平放在地上,丁主任手脚已经冰凉。办公室其他人纷纷跑来,打电话要救护车,几乎用闪电般的速度送到了医院,齐院长赶到救护车跟前,一边看那些护理人员正在压迫丁主任胸部做人工呼吸和心脏起搏,一边翻开眼皮看看,平静地对大家说:“停下来吧,没有用了。”
丁嫂和他的女儿丁小慧也被小张拉到了医院,丁嫂见状,一头栽到了地上,不省人事,医生们马上转移目标,开始紧急抢救垂危的丁嫂。丁主任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眼窝浅的人没有人不擦鼻子的。
正在进行春节慰问活动的宋书记、吴县长、库书记们听说这个噩耗,也都很快来到了医院。这么多领导前来,丁主任如果灵魂有知,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激动和幸福。可这次,丁主任撒手西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宋书记、吴县长和库书记来到医院的会议室,紧急召开了一个战地会议。宋书记表情严肃地听了史主任、顾主任关于丁主任殉职情况的报告,听了医院方面关于丁主任死亡原因的初步鉴定报告。
史主任说到丁主任死后,还紧紧地攥着那管改材料、签文件的笔不丢时,在场的人声唏嘘,非常难过。
齐院长说:“丁主任的面部发紫,估计是急性心梗致死。上次,他在这里住院时,我们曾经提醒过他,应当十分注意心血管方面的毛病,经常用药,注意休息。可他出院时对我说,只要上了班,一紧张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宋书记的心里很不平静,悲痛的声调敲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可以断定,丁卯同志是壮烈地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他是我们革命队伍内文秘战线上的英雄,我们一定要处理好他的后事,开一个像样的追悼会,号召全县各行各业、各条战线上的党员、干部,学习丁卯同志的英雄事迹和革命精神,还要向上级报送事迹材料,追认丁卯同志为革命烈士。”
宋书记要求成立一个治丧委员会,在职的“四大家”领导全部参加。另外,因为丁主任还是县委委员,所有县委委员、候补委员全部参加。丁主任的尸体暂时冷冻停放在医院太平间里,由史主任负责,筹备好善后一切事宜,三天后在县委机关礼堂隆重召开丁卯同志的追悼大会。
七十二
追悼
丁主任的追悼会上,县委大院各部委、县直各单位都送了花圈、挽联或挽幛。丁主任的黑白遗像通过放大,差不多有大开报纸那么大,两眼炯炯有神,凶巴巴地看着前来参加追悼会的人群。有两幅挽联是由项明春和查志强分别草拟的,写得很有特色,体现了殷殷离别之情:
叹丁君正英年事业方兴尔独短命寻安
惜卯兄如黄牛前程竟逝我等长歌当哭
在机关迷机关终于识破机关机关破损
干事业亲事业突然脱离事业事业残缺
此外,还有一些“鞠躬尽瘁”、“痛悼英魂”、“驾鹤西去”、“仙游太虚”、“骑鲸化鹤”之类的赞词以及“青山绿水长留生前浩气 花松翠柏堪慰逝后英灵”、“明月不长圆,过了中秋终是缺;高风安可仰,如何一别再难逢”等有点俗气的挽联,也没有人去注意。因此,那两幅挽联就在社会上流传开来,人们说,到底是县委的大笔杆子,看人家写的挽联,既含蓄,又大气,富有哲理,水平就是高得多。
追悼会后,按照宋书记、史主任的指示,办公室侯主任和刘鎏起草县委《关于在全县各级各部门开展向丁卯同志学习的决定》,查志强起草追忆丁主任生平事迹的文章,项明春则从上报信息的角度,考虑如何把丁主任壮烈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典型报上去。
侯主任依然很懒,连叫查志强、项明春们议一下的过程都没有进行,就让刘鎏去起草县委文件。刘鎏到底是年轻人,有感于丁主任死在办公桌前,手中还紧紧地攥着笔这样的突出事迹,激情迸发,把县委文件写得花团锦簇,激昂向上。这小伙子出稿奇快,不到一天的工夫,就把成稿交给了侯主任。从来不喜欢坐在办公桌前的侯主任,迫不得已坐下来,在小刘的文稿上边勾画了半天,也没有办法去掉那些感情色彩太浓的言辞,再更改成庄重的文字。
他把小刘叫到跟前,对小刘说:“你的这篇大作留着自己欣赏吧。”
小刘顿时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有点不服气,想到,除了自己的这种写法,不可能把张扬丁主任事迹的县委文件写得更好,很有点孤芳自赏的味道。
侯主任像看穿了刘鎏的心思,知道这小伙子还不服气,不知道“老公文”的厉害。又因为史主任一直在催办这件事情,不可耽误得太久,需要尽快拿出来。就吩咐刘鎏,坐在他的桌前。他在柜子里拿出半瓶酒,口对口“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然后半坐半躺在沙发上,对刘鎏说:“小刘,我说,你记。”
刘鎏见他这个样子,不知道侯主任葫芦里卖什么药,虽然满心不情愿,还是照办了,摊开纸笔,漫不经心地划拉着。
侯主任眯缝着眼儿,一句一句地口述县委文件,语速刚好与刘鎏的记录速度同步。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这篇文稿就成型了。在记录的过程中,刘鎏由开始的心不在焉,逐步变得敬佩不已。他愧疚地想到,同样是把中华文字码起来,但组合出来的东西竟然差别如此巨大。回头看看,自己写的文件,没有认真思索,花里胡哨拿了出来,当散文读还差不多,当县委文件简直是笑话,实在太“急诊”、太“小儿科”了,幸亏只有侯主任一个人看了,若是传了出去,岂不贻笑大方?侯主任口述的县委文件,基本上可以原封不动印发。文章大气不失稳妥,凝重不失昂扬,流畅不失精当,让刘鎏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立刻把自己的狗屁文章点火烧掉,把自己的钢笔砸掉,多年以后,还把这件事情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查志强写这篇典型材料,也十分作难。他虽然曾经对丁主任心存芥蒂,有时还耿耿于怀,但丁主任这一突然离去,心中同样十分悲痛,毕竟搁了这么长时间的伙计,化解了一切不愉快的回忆。只是觉得对于身边的人不好总结,就好比好多人不习惯写自己的年终总结一样,查志强对越是熟悉的人,越是熟悉的生活,越不能从平凡的矿山上,寻找出闪光的矿石,提炼出高附加值的矿产品。他思索了两天,苦于无处下笔。他找到项明春,说出了自己的烦恼,一动笔,满脑子都是丁主任生前的音容笑貌,形体动作,兢兢业业,琐琐碎碎,严肃熊人,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