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
无究无尽的、逆料不到的后果,到那时候,主体已经不再能辨认出自己的行为和自己的意志了;但是他又必得承认这一切后果和他自己的行为有必然的关联,并且感到自己必须对此负责。对自己不愿做而又终于做了的事情负责,这便给主体带来了苦难的结果,就是说,在外在世界中,那被破坏的事物程序会有一种反作用加之于破坏它们的行为。当感受威胁的主体预见到后果,预见到祸害,想尽方法来逃避,却反而为这些方法遭到祸害的时候,这反作用和苦难的必然性就更增大了。苦难可能增大到这种地步,就是主体和他的事业一同毁灭。但是主体的事业只是表面上毁灭了,其实并没有完全毁灭:一系列的客观后果在主体毁灭后仍然存在,并且逐渐与总的统一体溶成一片,净除了主体遗下的个人局限性。假使主体在毁灭的时候,认识了他的苦难是公平的,他的事业并未毁灭,倒是因为他的毁灭,而净化和胜利了,那末,这样和解是十全齐美的,主体虽死而仍能光辉地在他的净化了的和胜利了的事业中长存。这一切的运动便叫做命运或者‘悲剧’。悲剧有各种不同的形式。’第一种形式是这样:主体并不是确实有罪,只是可能有罪,那戕杀他的力量是一种盲目的自然力,它以外强中干的个别主体为例,来证明个人之所以不能不毁灭就因为他是个人的原故。在这里,主体的毁灭不是由于道德律,而是由于偶然的事故,只能以死亡是普遍的必然性这种调和思想来自觉自解。在单纯的罪过(die einfache Schuld)的悲剧中,可能的罪过变为实际的罪过。但是,这种罪过并不是由于必然的客观的矛盾,而只是由于与主体的活动有联系的某种错乱。这罪过在某些地方破坏了世界之道德的完整性。由于这个原故,别的主体也遭受苦难,而因为罪过只是一个人犯的,所以初看好像别的主体是无辜受难。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些主体对于另一个主体就成了纯粹的客体,这是和主体性的意义相抵触的。因此,他们不能不因为犯下某种错误而和他们的长处相联系显露出他们弱点,并且因为这个弱点而趋于灭亡;那主要主体的苦难,作为他的行为的报应,是从那违犯道德秩序的罪过而来的。惩罚的工具可能是那些被损害的主体,或者是认识到自己罪过的罪犯本身。最后,悲剧的最高形式是道德冲突的悲剧。普遍的道德律分裂为许多个别的要求,这些要求常常可能互相矛盾,以致人要适从这一条,就必须违犯另一条。这种并非由于偶然性,却是出于内在必然性的斗争,可能还是一个人心里的内在的斗争。索伏克里斯的安第戈涅的内心斗争'注',便是如此。但是,因为艺术总是在个别的形象中体现一切,所以,通常在艺术中道德律的两种要求之间的斗争总是表现为两个人之间的斗争。互相矛盾的两种倾向当中必有一种更为合理,因此也更强;它在开始的时候征服一切反对它的事物,可是等它压制了反对倾向和合理权利时,自己又反而变成不合理的了。现在正义已在当初被征服的一方,本来较为合理的倾向就在自己非正义的重压和反对的倾向的打击之下灭亡;而那反对的倾向,它的权利受了损害,在开始反抗的时候,获得了一切真理与正义的力量;可是一旦胜利之后,它也同佯地陷于非正义,招致灭亡或痛苦。这整个的悲剧的过程,在莎士比亚的“凯撒”中很出色地展开着:罗马趋向于君主政府的形式;凯撒就是这种倾向的代表;这比那企图保持罗马旧有制度的反对的倾向是更合理的,因而也是更强有力的;凯撒战胜了庞培。但是旧制度也同样有存在的权利'它为凯撒所破坏,可是被凯撒所毁坏的法制却又以布鲁特斯为代表起来反对凯撒。'凯撒死了;但是,阴谋者自己却因意识到死在他们手下的凯撒比他们伟大,他所代表的力量重又在三头政治中抬头,而辗转不安。布鲁特斯与加西阿斯死了;但是.安东尼和奥古斯都却又在布鲁特斯的墓前说出他们的遗恨'注',这样互相矛盾的倾向终于和解了,每种倾向在它的片面性中是又合理又不合理的,'两种倾向都衰落之后,片面性也就逐渐消失了';统一与新生就从斗争和死亡中产生出来。”
'注'获菲丽雅:莎士比亚的的《哈姆雷特》中的女主人公,哈姆莱特的情人。
'注'安第戈涅:希腊作家索伏克里斯所作《安第戈涅》一剧中的主人公。
由上述解说可以看出,在德国美学中,悲剧的概念是和命运的概念联结在一起的,因此,人的悲剧命运通常总是被表现为“人与命运的冲突”,表现为“命运的干预”的结果。在最近欧洲的著作中,命运的慨念常常被歪曲着,那些著作企图用我们的科学概念来解释命运,甚至把命运和科学的概念联系起来;因此必须恢复命运这个概念的本来面目,剥掉那勉强羼入的、实际上跟它矛盾的科学的概念,揭露命运的概念的全部空洞性(命运的概念最近被改得适合于我们的习惯,因而将那空洞性掩盖起来了)。古代希腊人(即腊哲学家出现以前的希腊人)有过一种生动而纯真的命运的概念,直到现在在许多东方民族中还存在着;它在希罗多德的故事、希腊神话、印度史诗和《天方夜谈》等等中占有统治的地位。至于这基本的概念后来受到关于世界的科学概念的影响而有种种变形,这些我们认为无需一一列举,更不用详加批判,因为它们也像最近美学家对悲剧的概念一样,都是代表着这样一种企图:想要使那不能调和的东西——半野蛮人的幻想的观念和科学的概念——调和起来。它们和最近美学家对悲剧的概念一样毫无根据,所不同的只是互相矛盾的原则的这种勉强的结合在前述的调和的尝试中,比在悲剧的概念中更为明显,悲剧的概念是用非常辩证的深刻思想构成的。因此,我们以为不必去论述这一切被歪曲的命运的概念,以为只要指出下面一点就够了:原来的基础,即使现在流行的美学关于悲剧的见解给它披上了最时髦、最巧妙的辩证的外衣,也无论如何掩盖不住它的本相。
凡是有一种真诚的命运概念的民族,都这样来理解人生的历程:假如我不预防任何不幸,我倒可以安全,而且几乎总是安全的;但是假如我要预防,我就一定死亡,而且正是死在我以为可以保险的东西上。我要去旅行,预防路上可能发生的种种不幸;例如我知道不是到处都能找到药品,于是我带上几瓶最需要的药,放在马车的旁边的袋子里。依照古代希腊人的观念,这就一定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的马车一定会在路上翻倒,瓶子会从袋子里抛出来;而我跌倒的时侯,太阳穴正碰在一个药瓶上,把瓶子碰破了,一片玻璃嵌进我的太阳穴,我于是死了。如果我不作种种预防,什么倒霉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但是我想防备不幸,反而死在我以为保险的东西上。这种对人生的见解与我们的观念相合之处是如此之少,它只能当作一种什么怪诞的想法使我们感到兴趣;根据东方的或古代希腊的命运观念写成的悲剧,在我们看起来,好像是一种被改作所损坏的神话。可是上述德国美学中关于悲剧的一切概念,都是企图把命运的概念和现代科学的概念调和起来。通过对悲剧的本质的美学观点,把命运的概念引进到科学中来,这种做法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可以看出,为了要把非科学的人生观和科学的概念调和起来,聪明才智之士费了多少心机;但是这仲深思熟虑的尝试,适足证明这个企图永无成功之望:科学只能说明半野蛮人的怪诞观念的来源,却决不能使那些观念与真理相调和。命运的观念是这样发生和发展起来的:
教育对人的作用之一,就在扩大他的眼界,使他可能了解那些他不熟悉的现象的真正意义。对于未受教育的人,只有熟悉的现象可以理解,而在他生活机能的直接范围以外的现象,他都不能理解的,科学给人以这种概念:'无机界的活动和植物的生活是完全与人类的生不同的,而动物的生活也同人类的生活不完全一样。'野蛮人或半野蛮人,除了他直接知道的人类的生活以外,不能想像别样的生活,在他看起来,树完全像人一样会说话,有感觉,有快乐也有痛苦,动物也'完全'像人一样有意识地活动着,——'它们甚至能用人的语言说话;它们所以不用人类的语言说话,'只是因为它们狡黠,希望沉默比说话能给它们带来更多的好处。同样,他想像河流与岩石都是活的:岩石是一个石化了的勇士,它有感觉和思想;河流是一个女水神,水仙,水妖,西西里的地震,是由于被该岛所压倒的巨人极力想摆脱他身上的重压的结果。在整个自然中,野人见到的都是人类似的生活,而一切自然现象,在他看来也都是人类似的生物有意识的行动的结果。正如他将风、冷、热(想想我们关于风、霜、太阳三者争论谁更强的故事)、病(如关于霍乱、十二姐妹热、坏血症的故事;后者流传于斯匹兹白根移民中)人格化一样'注',他也将意外之事的力量人格化。将意外之中事的作用归因于一个类似人的生物的任意行为,比用同样的方法去解释自然和生活中其他现象更容易些,因为正是意外之事的作用,比其他的力量所产生的现象能更快地令人想到反复无常、任意以及人性中所特有的其他类似的性格。我们现在来看一看,把意外之事看成某一个类似人的生物的行为这个观点,是如何发展成被野蛮和半野蛮民族归之于命运的那些特性。人想要做的事情愈重要,一如想望地完成这事情所需要的条件也就愈多;但是条件却几乎决不能如人所打算的那样具备着;因此,重要的事情几乎决不会正如人所预期的那样完成的。这种扰乱我们的计划的意外之事,在半蛮野人看来,如我们所说的,是一个类似人的存在——命运——做出来的;现代野蛮人、很多东方民族以及古代希腊人所归之于命运的一切特性,都是自然而然地从意外或命运中看到的这个基本特点而来的。很明显的,正是最重要的事情偏偏会遭到命运的玩弄(因为,如我们所指出的,事情愈重要,所依赖的条件也愈多,因之发生意外的可能也愈大)。我们再往下说吧。意外之事破坏我们的计划,——那就是命运喜欢破坏我们的计划,喜欢嘲笑人和他的计划;意外的事是无法预见的,为什么事情要这样发生而不那样发生,也是无法说明的,因此,命运是变幻莫测的、任性的;意外之事对于人常常是有危害的,因此,命运喜欢伤害人,命运是凶恶的;实际上,在希腊人看来,命运就是一个憎恨人类的女人。凶恶有力的人欢喜伤害最善良、最聪明、最幸福的人,——命运最爱危害的也正是这种人;奸恶、任性而强有力的人爱显示自己的威力,预先对他要毁灭的人这样说:“我要对你这么办,来同我斗一斗吧!”——同样命运也预先声明她的决定,以便幸灾乐祸地证明我们在她面前是多么无力,并且嘲笑我们想同她斗争、逃避她的努力是多么微弱而无用。这样的见解在我们现在看来是奇怪的。但是让我们看一看,这些见解如何反映在悲剧的美学理论里。
'注'安东尼和奥古斯都:与雷比达司共同组成罗马的三头政治。
这理论说:“人的自由行动扰乱了自然的正常进程;自然和自然规律于是起而反对那侵犯它们的权利的人;结果,苦难与死加于那行动的人,而且行动愈强,它所引的起反作用也愈剧烈:因为凡是伟大的人物都注定要遭到悲剧的命运。”这里的自然似乎是一个活的东西,非常容易发脾气,对自己的不可侵犯性非常敏感。难道自然真的会受辱吗?难道自然真的会报复吗?当然不会;自然永远照它自己的规律继续运行着,不知有人和人的事情、人的幸福和死亡;自然规律可能而且确实常常对人和他的事业起危害作用;但是人类的一切行动却正要以自然规律为依据。自然对人是冷淡的,它不是人的朋友,也不是人的仇敌:它对于人是一个有时有利、有时又不利的活动场所。这是无可置疑的:人的任何一件重要的事情都需要他去和自然或别人作严重的斗争;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只是因为不管那事情本身如何重要,要是不经过严重的斗争而能完成,我们总不认为它是重要的。比方,呼吸对于人的生活是最重要的事情;可是我们全不注意它,因为它平常不会碰到任何障碍;对于不花代价就可以吃到面包村果实的野蛮人和对于只有经过辛勤耕种才能获得面包的欧洲人,食物是同样重要的;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