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十点半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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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这将是艰难的一夜
“我喝了酒,”玛利亚说,“这一次我又喝了不少酒!”
“连你自己都总是吃惊。”克莱尔说。
大雨停了,在未曾预料的寂静中,玻璃天棚上雨水流淌的潺潺声显得欢快。朱迪特跑到厨房里去,被一位侍者带了回来。皮埃尔谈到卡斯蒂利亚地区,谈到马德里。他发现在这座城的圣安德烈阿教堂里有两幅戈雅的画。圣安德烈阿教堂坐落在他们进城时穿过的广场上。侍者端上汤。玛利亚让朱迪特喝汤。朱迪特满眼是泪。皮埃尔对女儿微笑。玛利亚放弃让女儿吃饭的希望。
“我今晚不饿,”克莱尔说,“你知道,可能是由于暴风雨。”
“由于幸福。”玛利亚说。
克莱尔专心地观察餐厅的景象。她在那突然深思的表情后面微笑。皮埃尔板着脸,抬眼看玛利亚——和朱迪特一样的眼睛——玛利亚对着这双眼睛微笑。
“人们早就期待这场雷雨,这阵凉爽。”玛利亚解释说。
“是这样。”克莱尔说。
玛利亚又开始努力让朱迪特吃饭。她成功了。朱迪特一勺一勺地吃着。克莱尔给她讲故事。皮埃尔也听着。餐厅的混乱稍稍缓解。但人们一直听见雷声,它随着风暴的或近或远而或强或弱。当玻璃天棚被闪电照亮时,总有一个孩子哭叫。
晚餐在继续,人们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罪行。有人在笑。和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样,谁在生活中不遇到这种简单干脆地杀人的处境呢?
警笛仍在黑夜里响。当它们十分接近旅馆时,谈话声减弱了,人们在听。一些人抱着希望等待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被抓获。这将是艰难的一夜。
“他在屋顶上。”玛利亚轻声说。
他们没有听见。朱迪特在吃水果。
玛利亚站起身。她走出餐厅。他们单独待着。玛利亚说她去看看旅馆的建筑。
旅馆里有许多走廊,大多是圆形的。有些走廊通向麦田。有些通向与广场切交的大道尽头。还没有人在睡觉。另一些走廊通向俯瞰城市屋顶的阳台。另一场骤雨又在酝酿中。地平线呈黄褐色,看上去十分遥远。风暴仍在扩大。你对今晚结束风暴不再抱希望。
“风暴来得快也走得快,”皮埃尔说,“刹那间的事。你别害怕,克莱尔。”
这是他说的。她的恐惧,她那受惊吓的青春具有无法抵御的魅力。玛利亚还不知道。这是几小时以前的事。
屋顶上是空的。它们大概将永远是空的,虽然人们希望看到上面人头攒动。
雨很小,但盖过了这些空屋顶,城市消失了。再什么也看不见。剩下的只是对臆想的孤独的回忆。
玛利亚回到餐厅时,女经理宣布警察来了。
“你们大概也知道,”她说,“我们城里今天下午发生了一件案子。我们很抱歉。”
第二部分抱有希望或不抱希望
谁也不需要自报身份。女经理为客人担保。
六位警察从餐厅奔过去。另外三位警察去到围绕餐厅的圆形走廊。他们去搜查走廊两边的客房。只是搜查这些客房,女经理说。会很快的。
“有人告诉我他在屋顶上。”玛利亚再次说。
他们听见了。她声音很低。但他们并不感到惊奇。玛利亚不再坚持。餐厅里一片混乱。所有的侍者都是这个村里的人,都认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警察也是本村的人。他们相互打招呼。服务停止了。女经理进行干预。在这里说佩雷斯的坏话可要当心。侍者们仍交头接耳。女经理大声下命令但谁也听不见。
接着,渐渐地,侍者们说够了,客人们也逐渐恢复了平静,要求上完菜点。侍者继续服务。他们和客人说话。所有的客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侍者讲,盯着警察出出进进,他们感到不安,对搜查的结果抱有希望或不抱希望,有人还觉得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天真得可笑。几个女人谈到十九岁就被杀是多么可怕的事,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妻子落到这个地步,今晚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待在市政厅里多可怕,她只是个孩子。然而在混乱中,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吃着,吃的是侍者在混乱和愤慨中端上的食物。门在砰砰作响,是走廊的门。有警察穿过餐厅,在那里交错而过,手里端着冲锋枪,穿着皮靴,系着武装带,严肃之极,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湿皮革味和汗味。总有孩子一看到他们就哭。
两位警察朝餐厅左侧的走廊走去,玛利亚刚从那里出来。
朱迪特惊魂未定,不再吃水果。餐厅里没有警察了。替他们端菜的侍者又来到他们桌旁,气得发抖,一面嘟嘟囔囔地骂佩雷斯又赞扬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真有耐性。朱迪特手里拿着几片直滴汁的橙子,听着,听着。
他们肯定已经到了圆形走廊尽头的阳台,玛利亚刚离开那里。现在恰好不下雨,他们在顺着餐厅那个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玛利亚在玻璃天棚上的流水声中听见了脚步声,而此刻在餐厅里,谁也听不见。
平静似乎又回来了。天空的平静。雨水在玻璃天棚上平静的流淌声中夹着警察在最后那个走廊——搜查完客房、厨房、庭院——里的脚步声,能忘记这个吗?有一天?不能。
如果他们到过最后那个走廊尽头的阳台,如果他们到过那里,那么,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肯定不在城里的屋顶上。
“他为什么对我这样说呢?”玛利亚又低声说。
他们听见了。但两人中间谁也不惊奇。
她看过这些屋顶。刚才,从阳台看下去,屋顶还展现在天空下,有规律地摊开、交错,赤裸裸的,赤裸裸的而且一律空无一人。
有呼叫声从外面传来,从街上?从庭院?从很近的地方。侍者们停了下来,端着菜等着。没有人抱怨。呼叫声仍在继续,在突然的寂静中形成恐怖的缺口。人们听着听着发觉这些呼叫声始终是一样的。是他的名字。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他们在长长的、有节奏的,几乎温情的呼叫中请他回答,请他投降。
玛利亚站了起来。皮埃尔伸出手臂,强迫她坐下。她乖乖地坐下。
“可他在屋顶上。”她低声说。
朱迪特没有听见。
“真奇怪,”克莱尔小声说,“我对这件事真无所谓。”
“只因为我知道这个。”玛利亚说。
皮埃尔轻声叫玛利亚:
“求求你,玛利亚。”
“这些叫声使人心烦,没别的。”她说。
第二部分整夜把守城市的各个出口
呼叫声停止了。又下起大雨来。警察露面了。侍者们低着头,嘴边带笑地又继续侍候客人。女经理仍站在餐厅门口,她在监视手下人,她也在微笑,她认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一位警察又走进旅馆办公室打电话。他打给邻近城市要求增援。由于玻璃天棚上的雨声他大声喊着。他说自从案子被发现全村就被认真地包围了起来,他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在天亮时找到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但必须等待,由于暴雨和停电搜索十分困难,但这场暴雨可能像往常一样在天亮时结束,现在需要做的是整夜把守城市的各个出口,因此还需要人,才能在天一亮就把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像老鼠一样逮住。对方明白了警察的意思。他等的回答很快就来了。再过一个半小时,快十点钟时,增援人员就会到。侍者颤抖地回到他们桌旁,对皮埃尔说:
“要是他们抓住他,要是他们能抓住他,他是不肯蹲监狱的。”
玛利亚喝酒。侍者走开。皮埃尔朝玛利亚俯下头。
“别喝这么多,玛利亚,我请求你。”
玛利亚举起手臂,推开这个声音可能构成的障碍,一推再推。克莱尔听见皮埃尔和玛利亚说话。
“我喝得不多。”玛利亚说。
“的确,”克莱尔说,“今晚玛利亚喝得比平时少。”
“你瞧。”玛利亚说。
克莱尔什么也不喝。皮埃尔起身说他也去看看这家旅馆。
旅馆里再没有警察了。他们鱼贯走下沿办公室的楼梯出去了。不下雨了。远处仍有警笛声。在餐厅里,人们又开始聊天,特别是抱怨西班牙菜难吃,侍者们还在给最后来的人端菜,一副热情而得意的样子,因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还没有被抓住。朱迪特很安静,现在打哈欠了。侍者回到他们桌旁时,对克莱尔,美丽的克莱尔说话,一面说,一面站住再一次看她。
“很可能还没有抓到他。”他说。
“她爱佩雷斯吗?”克莱尔问。
“不可能爱佩雷斯。”侍者说。
克莱尔笑了,侍者也笑起来。
“要是她爱佩雷斯呢?”克莱尔说。
“怎么能要求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明白呢?”侍者问。
他走开。克莱尔啃起面包来。玛利亚喝酒,克莱尔随她去。
“皮埃尔还不回来?”玛利亚问。
“我和你一样,不知道。”
玛利亚朝桌子靠过去,直起身体然后靠在克莱尔近旁。
“听我说,克莱尔,”玛利亚说,“你听我说。”
克莱尔做了一个相反的动作,在椅子上仰着身子,眼光投向玛利亚身后的远处,视而不见地瞧着餐厅深处。
“我听着呢,玛利亚。”她说。
玛利亚缩回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时间过了一刻。克莱尔停止了啃面包。皮埃尔回来说他在旅馆里为朱迪特挑选了最好的走廊,他看了天空,暴雨正逐渐平息,明天多半是个大晴天,而且,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很快就可以去马德里,当然先要看看圣安德烈阿教堂里戈雅的那两幅画。由于暴雨又起,他说话的声音比平时稍大。他的声音很悦耳,总是音正腔圆,今晚有几分演说的味道。他谈到戈雅的两幅画,不去看就太可惜了。
“没有这场暴雨,我们早把它们忘了。”克莱尔说。
她不经意这样说,然而在今晚以前,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刚才,在玛利亚留给他们的暮色中,他们在哪里,在旅馆的什么地方先是吃惊继而赞叹地发现此前他们相互很不熟悉,他们之间可爱的默契慢慢发展,最后在那扇窗子后面得到确认?在阳台上?在那条走廊中?在阴暗的天空后面,在骤雨过后从街道升上的热气中,克莱尔,你眼睛此刻和雨一样的颜色。直到现在我怎么没有注意到?你的眼睛是灰色的,克莱尔。
她对他说这总与光线有关,他今晚大概看错了,由于暴雨。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玛利亚说,“离开法国以前,我们好像的确谈起过戈雅的这两幅画。”
皮埃尔也记得。克莱尔不记得。大雨停了,他们也谈妥。餐厅渐渐空了。走廊里响起喧哗声。人们大概在将床拆开。有人给孩子换衣服。朱迪特睡觉的时间到了。皮埃尔不作声。玛利亚终于说了:
“我去安排朱迪特在那个走廊里睡下。”
“我们等你。”皮埃尔说。
“我这就回。”
朱迪特没有表示不乐意。走廊里有许多孩子,其中几个孩子已经睡着了。今晚玛利亚不给朱迪特脱衣服。她用毯子将她裹起来,靠着墙,在走廊中部。
她等着朱迪特入睡。她等了很久。
第二部分一片光秃秃的田野
随着时间的流逝,暮色的一切痕迹从天空中消失了。
“别打算今晚会来电。”旅馆的女经理说。这个地方一向如此,风暴十分猛烈,整夜都会停电。
电没有来。“还会有暴雨,骤雨整夜连续不断。天空仍然低矮,一直被十分猛烈的风吹向西方。可以看见它在这完美的床榻上一直伸展到地平线尽头。也可以看见那条风暴线,它越来越侵犯天空中的明亮部分。
玛利亚从她所在的阳台上看到了这全部风暴。他们仍待在餐厅。
“我这就回。”玛利亚这样说过。
在她身后的走廊里,所有的孩子现在都睡了。其中有朱迪特。玛利亚转过身就能在挂在走廊墙上的煤油灯的柔光中看见朱迪特熟睡的身影。
“她一睡着,我就回来。”玛利亚曾对他们说。
朱迪特睡着了。
旅馆里人满为患。客房、走廊,不久以后,这条走廊还会更挤。旅馆里的人比城里整整一个区的人还多。在城外,公路摊开在那里,空无一人,直至马德里。自傍晚五点钟以来,风暴也奔向马德里,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