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十点半钟
旅馆里人满为患。客房、走廊,不久以后,这条走廊还会更挤。旅馆里的人比城里整整一个区的人还多。在城外,公路摊开在那里,空无一人,直至马德里。自傍晚五点钟以来,风暴也奔向马德里,在这里或那里裂开,露出晴空,接着又合上。直至精疲力竭。什么时候?风暴将持续一整夜。
城里再没有一家咖啡馆开门。
“我们等你,玛利亚。”皮埃尔曾说。
这是个小城市,占地只有两公顷,整个城市缩在一个不规则但丰满的形状里,轮廓清晰。过了这城,无论朝哪个方向,都是一片光秃秃的田野,稍有起伏的地势今晚也难以分辨,但它在东面似乎突然塌陷。这是一个在此以前干枯的激流,但明天它会泛滥。
时间是十点钟。晚上。夏天。
有几位警察从旅馆的阳台下经过。他们大概开始对搜寻感到不耐烦了,在泥泞的街上拖着脚。案子已经发生很久,几个小时了。他们谈论天气。
“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在屋顶上。”
玛利亚记得。屋顶就在那里,空空的。它们在玛利亚所在的阳台下面隐约闪光。空空的。
他们在餐厅里,在收拾完的餐桌中间等她,但忘了她,一动不动地相互凝视。旅馆里满是人。他们只有在这里才有地方相见。
在城的另一端,在广场过去朝马德里方向又响起警笛。没有发生任何事。几位警察来到左边街头,停下来又走掉。这是简单的守卫换岗。警察在阳台下走过,转进了另一条街。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过后不久。时间过去了,她本该去餐厅找他们,到他们那里,插入他们的视线之间,坐下,再一次重复那个惊人的消息。
“有人告诉我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躲在屋顶上。”
她离开阳台,回到走廊,在睡熟的朱迪特身边躺下,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走廊里其他所有孩子中的形体。她轻轻地吻孩子的头发。
“我的生命。”她说。
孩子没醒过来,稍微动了动,微笑,又安静地睡去。
城市就这样在睡眠中静寂无声。有几个人仍在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他发现了妻子在与佩雷斯做爱后赤身露体地睡在佩雷斯身旁。然后,她死了。十九岁的尸体躺在市政厅里。
如果玛利亚起身到餐厅去,她可以要一杯酒。她想象喝下头一口曼萨尼亚酒后嘴里的快感和随之而来的身体的宁静。但她不动。
第三部分他们头一次接吻
在走廊外面,通过煤油灯的那层摇曳不定的黄光,应该能看见城里的屋顶,它上面是迅速移动、越来越厚的天空。天空就在那里,紧挨着开着的阳台的框架。
玛利亚又站起来,迟疑着是否去餐厅,在那里他们仍然痴迷于霹雳式的相互恋情,他们身在光秃秃的餐桌和疲乏不堪、盼他们走的侍者中间,但视而不见。
她朝阳台走去,抽了一支烟。雨还没有再下,得过一会儿。天空在酝酿雨,但必须等一等。在阳台后面,有几对男女来到了走廊。由于有孩子睡觉,他们轻声说话。他们躺了下来,最初沉默不语,希望能睡着,但无法入睡便又说起话来。从四处,特别是从住满人的客房,传来嘈杂的话语声,有规律地被警察命中注定的巡逻声所打断。
警察走过以后,在圆形走廊和客房里,夫妻们的嘈杂声重又响起,缓慢的、疲惫的、日常的声音。在门背后,在拆开的床上,在因暴雨的凉气而促成的男女交配中,人们谈论夏天,谈论这场夏季暴雨,谈论罗德里戈·帕斯特拉的罪行。
骤雨终于来了。几秒钟内就使街道变为泽国。土地太干,吸收不了这么多雨水。广场上的树被风吹得歪歪倒倒。玛利亚看见树梢在屋顶尖脊后面时隐时现。当闪电照亮这个郊野中的城市时,玛利亚在灰白的光线中看到了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凝定不动的身影,他湿漉漉的,紧紧抱住阴暗的石头烟囱。
大雨持续了几分钟。风力减弱,又恢复了平静。在人们的期待下,平静下来的天空洒下朦胧的微光。光线随着人们的希望越来越亮,但人们知道它很快就会因另一轮暴雨的开始而暗下来。这时玛利亚看见罗德里戈·帕斯特拉模糊的身影,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发亮的、不和谐的、模糊的身影。
警察的搜索又开始了。天空宁静下来,他们再次露面。他们始终在泥泞中前进。玛利亚俯在阳台栏杆上,看见了他们。其中一人笑着。全城响起同样的警笛声,警笛声均匀地相互隔开。这又是简单的守卫换岗,守卫会持续到早上。
除了玛利亚所在的这个阳台以外,还有其他的阳台,它们分布在旅馆朝北门廊的各层楼上。它们是空空的,除了一个阳台,在玛利亚右边,更高一层楼的那个阳台。他们大概刚去过那里。玛利亚并没有看见他们去。她稍微退到走廊口上,在走廊里人们正在睡觉。
这大概是他们头一次接吻。玛利亚灭了烟。她看见他们在迅速变化的天空这个背景前显得十分高大。皮埃尔亲吻克莱尔时,双手放在克莱尔胸前。他们多半在说话,但声音很低。说的大概是最初的甜言蜜语,这些话在两次亲吻之间涌上他们的嘴唇,抑制不住,如泉喷出。
在闪电下,城市变得苍白。闪电是不可预测的,杂乱无章。有闪电时,他们的亲吻也变得苍白,此刻合而为一令人无法辨清的身影也显得苍白。他最先亲吻的是被黑黑的天空遮住的眼睛吗?她不可能知道。你的眼睛下午有恐惧的颜色,此刻有雨水的颜色,克莱尔,你的眼睛,我几乎看不见它们,怎么可能注意到这个,你的眼睛多半是灰色的。
在这些亲吻前,离他们几米以外,罗德里戈·帕斯特拉裹着棕色毯子在等待,等待地狱般的长夜结束。到天亮就好了。
又一轮暴雨在酝酿中,它会将他们分开,并且使玛利亚再看不见他们。
第三部分那无法抹去的气味
他这样做时,她也这样做,她将两手放在自己孤独的胸前,然后两手垂下,抓住阳台,无所事事的样子。当那两人混合为一个独一的形体,难以区分时,玛利亚在阳台上很靠前,现在她便朝阳台里边的走廊稍稍后退,又有风已经钻进走廊的灯玻璃了。不,她不能不看他们。她仍然看见他们。他们的影子在这个屋顶上。他们的身体现在分开了。风吹起了她的裙子,在一次闪电中,他们笑了。吹起她裙子的风再次吹过全城,敲打着屋顶的尖脊。再过两分钟暴雨就要来了,在全城肆虐,使街道和阳台上空无一人。他大概退了一步为了更好地拥抱她,头一次幸福地拥抱她,因与她保持距离而臆想出的痛苦更增加了这种幸福。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暴雨将使他们今夜分开。
还须等待。等待的烦躁在增加,达到了沸点,于是出现了缓解。皮埃尔的一只手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到处摸,另一只手紧紧抱住她。事情这就完了。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夏天。
接着时间又过了一会。黑夜终于完全来临。在这一夜,在这座城里,没有地方做爱。玛利亚在这个事实面前低下眼睛:他们将忍受饥渴,在这个适于爱情的夏夜里,城里全是人。闪电继续将他们欲念的形式照得通亮。他们仍然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相互抱着,他的手现在停在她的腰部下边,一直停在那里,而她呢,她呢,她双手揽住他的双肩,紧紧抓住它们,嘴贴着他的嘴,她在吞食他。
与此同时,闪电将他们对面的屋顶照得通亮,在屋脊上的烟囱周围是围着裹尸布的罪犯罗德里戈·帕斯特拉。
风力更大,猛烈地吹入走廊,越过孩子们熟睡的形体。一盏灯灭了。但什么也没有惊醒他们。城市漆黑,在熟睡中。客房里悄然无声。朱迪特的形体很安稳。
他们像来时一样骤然从阳台上消失了。他大概抓紧她,拖她——他怎能这样——到一个熟睡的走廊的角落里。阳台上空了。玛利亚再次看表,快十一点钟了。在越来越猛烈的风力下,一个孩子的形体——不是这一个——发出一声喊叫,只一声,然后翻身又睡了。
雨来了,重新散发出它那无法抹去的气味,泥泞街道上沉浊的气味。雨点落在罗德里戈·帕斯特拉因痛苦而死、因爱而死的死亡形体上,如同落在田野上。
在旅馆里,他们今晚在哪里能找到会面的地方呢?今晚他会在哪里掀起她那条轻薄的裙子呢?她多么漂亮。你真漂亮,天知道你多漂亮。雨一来他们的身影完全从阳台上消失了。
在街上的雨中,夏天,在庭院、浴室、厨房中,夏天,处处,它无处不在,夏天,为了他们的爱。玛利亚伸伸腰,回到走廊里躺下,又伸伸腰。现在完事了吧?在另一个黑黑的、令人窒息的走廊里,也许没有任何人——谁认得这全部走廊呢?——但可能就在他们阳台的正上方,在他们阳台的延伸部分,有那个奇迹般地被人忘记的走廊,他们顺着墙躺在地上。完事了吧?
再过几小时就是明天了。必须等待。这场大雨比上一场雨时间更长,它依旧是倾盆大雨,打在玻璃天棚上的可怕声音传遍整个旅馆。
“我们刚才在等你,玛利亚。”皮埃尔说。
第三部分对那个女人的欲望
骤雨结束时他们来了。她躺在朱迪特身旁时看见他们两个身影朝她走来,无比巨大的身影。克莱尔那条胯部鼓起的裙子在膝盖处稍稍揭起。走道的风。太快了。从他们离开阳台到他们来找玛利亚,这中间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他们在微笑。刚才的希望是荒谬的。今晚在旅馆里他们没有做爱。还须等待。黑夜还剩下的全部时间。
“你说你要回去的,玛利亚。”皮埃尔又说。
“这是因为我很累。”
她刚才看见他在走廊的地上仔细找她,差一点从她身边过去,后来在她身边站住了,她是最末一个,然后就是走廊通往餐厅那个黑洞的入口。克莱尔跟在他后面。
“你没有回去。”克莱尔说。
“这是因为,”玛利亚重复刚才的话——她指着朱迪特——“她会害怕的。”
皮埃尔微笑。他的目光离开玛利亚,发现在走廊尽头有一扇开着的窗子朝向一个阳台。
“什么鬼天气。”他说。
他一发现这扇窗子便立即驱除了这个发现。他害怕了?
“这雨得下一整夜,”他说,“等天亮才会停。”
只从他的声音上,她就知道了。声音颤抖,变了样,也充满对那个女人的欲望。
接着,克莱尔也对朱迪特微笑,对着朱迪特那个裹在棕色毯子里的、歪斜的小小形体微笑。她的头发仍然被阳台上的雨弄得湿湿的。煤油灯的黄光照着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像蓝宝石。我要吃你的眼睛,他曾对她说,你的眼睛。在白色汗衫下,她的乳房显得年轻而丰满。蓝色目光有几分惊慌,因不满足、未能满足而呆滞。她的目光从朱迪特身上移开,又转向皮埃尔。
“你是否又回咖啡馆去了,玛利亚?”
“不,我一直待在这里。”
“幸亏我们没有动身去马德里,”皮埃尔说,“你瞧瞧。”
他再次转身对着那扇开着的窗子。
“幸亏没有动身,是的。”
在沿着旅馆的那条街上响起一声警笛。了结了?没有第二声。他们三人都在等待。不。又是简单的守卫换岗。由于街道泥泞而变得沉重的脚步朝城北方向远去。他们不说话。
“她今晚可不暖和。”克莱尔说。
玛利亚抚摸朱迪特的额头。
“还好,比平时凉一点。很舒服。”
玛利亚只需看克莱尔的胸脯便能知道他们相爱。他们将躺下,躺在她身旁,他们被分开但受欲火的折磨与煎熬。他们两人都在笑,同样有罪,同样惊恐与幸福。
“我们刚才等你了。”皮埃尔又说。
连克莱尔也抬起了眼睛。接着她低下眼睛,脸上只留着一个遥远的、难以抹去的微笑。只要看看垂下的眼睛和这个微笑,玛利亚就会明白。多大的胜利!克莱尔在这个胜利前闭上眼睛。他们肯定在旅馆各处寻找过他们的位置。没有可能。他们不得不放弃。于是皮埃尔就说:“玛利亚在等我们。”在将来的这几天里,是怎样的前途在等着他们呢。
皮埃尔的双手顺着大腿垂着。八年来它们抚摸玛利亚的身体。现在克莱尔进来了,进入到由这双手自然流出的不幸之中。
“我躺下了。”她宣告。
她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