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笛无腔
一开放,一切活跃起来,如饥如渴的求知者留学去。我也曾为不少勤奋的青年学生写过证明,推荐去争取外国的奖学金,盼望他们学了新知识新观点回来推动古老船只破浪前进。但绿灯之下逃“难”的也不少,逃避父辈的苦难,到金色的西方去,去谋生,谋享人家现代化的生活。画家,有些人的画在西方卖钱了,暂时似乎站住了脚,于是成了国内不少人羡慕的对象。也去,挤着去,抢着去,寻找各式各样的只要能通过的渠道去!有人背着家乡的“红枣”或“花生”去卖,价钱便宜些,只要能卖掉就好,卖掉了再设法回来采购。“红枣”与“花生”偏偏只肯在乡土生长,艺术与生活确乎难分难解!广阔的土地上没有人栽花时也长草,草是极可贵的绿之生命,最倔强的艺术!有人将香港比之石林,那里绿色的草分外珍贵。香港人、外国人要来中国内地访问的日渐拥挤,有游山玩水的,有投资争市场的,有钻研伟大古老传统的,有探寻文艺创作源泉的……外面的人想挤进来,里面的人想挤出去,这是客观现实,也是增进人们相互了解的大好情势。但仍流行着过了时的想法,认为在国内搞艺术无出路,一味追求到外国去安身立命,宁肯在鲁四老爷家洗刷盘子。
唉,我们在青年时代就体会过这种滋味,为之矛盾,为之挣扎,为之付出了数十年身家性命的代价!如今,这苦难的一幕已经成为过去的历史,祖国艺坛开花结果的季节就在眼前!于是又想起可怜的祥林嫂,如果生活在今天,她已陪着贺老六被邀坐飞机去巴黎电视台同法国人民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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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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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起床时间不定,因此到龙潭湖有早有迟,迟早之间,公园里的情况颇多变化。更早,体格壮实的汉子在赤膊运动,周身是汗,那像是真真的体育练功者;提鸟笼的老大爷也都来得极早,当我较迟到达时,他们正出门回家,或根本碰不见;练拳练剑的,各群体与个人也均各有他们规律的时刻,可能根据年龄、健康状况、住址远近而自然形成不同的群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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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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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哇!打入死牢的女囚苏三被提审出场,虽戴着枷锁,却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美貌女子,大红上衣,素白裙子,黑发垂挂,头上更扎有一条鲜明绿带与红衣相衬托。那监犯老头崇公道,一身灰调,满脸皱纹,白须白眉。两个角色,包容了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彩一素,搭配成极完整、丰富而又简洁的造型效果。同样的手法见于武家坡中,衣锦还乡的薛平贵鲜艳华装,苦守寒窑的王宝钏青衣素裹,一彩一素两个形象在舞台上相周全,穿插,熔戏剧、绘画、音乐、舞蹈于一炉。
戏曲故事虽亦助人伦,成教化,但戏曲首先予人美感,人们有闲去看戏,为的是享受,享受视、听的感官之美。不同于今日的话剧或电影,侧重于揭示惊心动魄或血淋淋的人间悲欢,传统戏曲可说是追求唯美的结晶。更由于原先道具之简陋,戏曲的情节展现便全部依凭演员自身的表演,这客观条件的局限却促进了演员技艺的丰富、多样、细腻、深入,一条马鞭引来千军万马,一把折扇传递喜怒哀乐,这不是生活的符号化,而是从具象进入抽象领域的高度提炼与升华,在世界戏剧舞台上独树一帜。
唯有发展,才能发扬,这是我国传统艺术中各门类的共同问题,也是大难题。于是都在努力改进,也作了不少失败的探索。戏曲舞台背景的改动是最为明显的失败例子,堆砌那么多五光十色的背景,淹没了演员的全部表现效果。须知:道具破坏了角色的形和色,而传统经典剧目中的形和色已经千锤百炼,容不得半点杂质,就像一幅毋须渲染天地的传统人物画杰作。周信芳追韩信中的一跤摔倒,摔倒后高高跷起一条腿,予观众以强烈的视觉效果。今背景画成凌乱的山野,或开满了红花之类的蹩脚景致,令观众看不见那一条千钧之重的表情之腿。有时在电视荧屏中正欣赏游园惊梦之类的精彩表演时,前景却忽然移来花木树叶,挡住了移步换形的演员形象。无疑,这种环境的“加工”,说明了对戏曲艺术的一窍不通,可悲!我是竭力主张要创新的,但必须深入理解了旧才能创新;背景未必不能改,但首先须掌握背景与剧情之间的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如密锣紧鼓的剧目的背景上可点染隐隐的块、点抽象纹样,大珠小珠落玉盘;凄凄切切的剧目背景上可用悠悠抽象线条来扩展音韵。
单靠有限的优秀传统保留剧目演出,远远不能满足人们的需要,要创造新剧本。由于戏曲的特色是戏剧、音乐、绘画与舞蹈结合的综合艺术,所以创作新剧就必须首先考虑这些不同门类的艺术个性的有机结合,这确是一项严要求的高水平创造。单从戏曲中表达内心活动的方式看,如以摇甩胡须的舞蹈动作表达烦躁或激愤,生活的具象已被提炼进入抽象或半抽象的表演样式,因为,倒是在抽象的大范畴里,戏剧、音乐、绘画、舞蹈彼此易于接近,协调。关肃霜演黛诺,也许着眼于少数民族的服饰易于融于京剧的样式,她还只是在现成的具象中寻找与戏曲的交汇点,如能将具象有意变形,提升到抽象境界,则道路应该宽得多吧?从服饰、动作、唱腔到语言,戏曲与现实生活拉开了较大的距离而自成独立之境界,似乎吻合了审美中的“距离说”。因而不少创新剧目都着眼于历史题材,躲开了跨越现实与艺术间的鸿沟的难度。我之提出“抽象”一词,因这在造型艺术中,早已是不可回避的现实,虽然直至今日仍有人对抽象持批判态度。如何将现实生活,包括服饰、语言等等,通过“抽象”的过渡而铸造成戏曲新篇,这个难题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轻易解决的,但又不能不面对这重大的难题,样板戏硬邦邦强攻入京剧,是以牺牲京剧的半壁江山为代价的。
40年代我在重庆沙坪坝中央大学听李长之教授的中国小说史,他谈了对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界定的观点,说短篇小说是写性格均已确定的人物在某一段时间发生了事变,尽管篇幅写得很长,仍属短篇;而长篇小说则写人物性格的发展,即便篇幅短,仍属长篇,这样,就不存在中篇小说的位置了。我不在此讨论他这一具独立见解的论点,只使我联想到,短篇小说比长篇宜于改编成戏剧。虽然戏剧中不少如《茶馆》等等跨越数十年长度的佳作,但戏曲中表现《梁祝》或《红楼梦》等成本长剧总易流于松散,戏曲宜于表现一段精彩的折子戏,而不善描写、叙述从头至尾的漫长的人生过程。看成本大戏,强迫你看那些帝王将相聚集的热闹场面,跑龙套出出进进的无聊过场,既没有戏,更没有艺,大可统统删掉。许多年轻人嫌京剧节奏太慢,不爱看,有一定原由。戏曲宜在折子戏方面下功夫,剪取生活之一枝,巧妙塑造,赋予华彩,充分发挥其美感之魅力。戏曲与话剧及电影遭遇,只能以其独有的形象与唱腔等方面的美感获胜。一位延安成长的著名老木刻家看了“起解”,说苏三那副银亮的鱼形枷锁美极了,他都想戴一戴呢!
作为外行,杞人忧天,都缘我衷心爱护戏曲,语多荒诞,希专家们见谅,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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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剑影龙潭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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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观规模较大的水族馆,隔着玻璃墙逐步下降,看种类繁杂的鱼群,它们各有各的生活领域,从水面浅层一直观察到海底深层,水晶宫里的社会等级分明,秩序井然,深层和浅层的居民彼此不相串门。
我家傍龙潭湖,这公园系近几年新修建,设计颇有水平,显、隐、曲、折,比北海公园更多变化,引人入胜,其间假山石的构架尤其煞费推敲,效果甚佳。星期天或假日,风和日暖,阳光灿烂时,我偕儿孙们去游园,划船,游人济济,满眼湖光水色,好一番欢乐景象。人渐老,家人都劝我要锻炼锻炼,延年益寿,因我从来舍不得时间去锻炼,自以为作画已兼体力劳动,用不着再白费光阴空锻炼。但我终于开始接受真心善意的劝说,早晨跟老伴到龙潭湖散步、慢跑。早晨的龙潭湖里换了人间,那是老年人的世界,一群群爷爷奶奶们在打太极拳、耍刀舞剑,舞剑的尤其多,雪亮的剑还系有鲜红的流苏,刀光剑影,令人驻足欣赏。不时有白发老人光着膀子,只穿裤叉从我身旁跑步而过;远处,有人高声喊叫,是扩张胸肺活力吧,这喊声倒像是挥拳舞剑的伴奏。进入林区,真有多种录音伴奏,有学交际舞的,有跳迪斯科的,中老年以上的妇女为多,寓锻炼于文娱。看来有些人有病,脸色不好,有作气功的、有仿鹤步的,大概在重温华陀的五禽戏健身法。湖面一片宁静,正是游艇休眠时刻,倒影如画。只有一只小艇缓缓驶来,艇里二人手持网兜,并非捕鱼,是捞水面飘浮的冰棍棒、糖果包装纸、饮料残罐……时髦女郎、风流小生、“小皇帝”们不久就要再来抛撒,此刻也许正如游艇一般在安眠。
我每天起床时间不定,因此到龙潭湖有早有迟,迟早之间,公园里的情况颇多变化。更早,体格壮实的汉子在赤膊运动,周身是汗,那像是真真的体育练功者;提鸟笼的老大爷也都来得极早,当我较迟到达时,他们正出门回家,或根本碰不见;练拳练剑的,各群体与个人也均各有他们规律的时刻,可能根据年龄、健康状况、住址远近而自然形成不同的群落。更有些老人并不锻炼,只定时来石桌前围坐打牌,清享晚年。随着物质生活的进步,人们的寿命在延长,全世界将面临老龄化问题,生存的空间将愈来愈拥挤。当我随儿孙们进入公园,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确乎感到人太多,那是年轻人的世界,自己不宜也挤,该退让了。于是发觉,早晨的公园里却是老人的天地,时间层次的发展扩大了空间容量,不过时间的层次也将很快被填满,公园的夜晚,早已被对对情侣们悄悄占有。我想起大海,想起在水族馆里观察到的大海鱼群,我不知自己是属于浮游于浅层或深沉于底层的哪种品类,但犹如别人,有意无意间总在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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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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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雨中从后山云谷寺步行上北海,一路游人不绝。从山上下来的人都抱怨,说上山两天什么也没看见,弥天大雾,只能欣赏眼前的松树根和石栏杆。何不多住几天呢?他们是在会议中挤时间上山的,有期限。但也有人说,他上次在黄山一星期,天天大晴天,百里见秋毫,一点雾也没有,可说看尽山石真面目,反感到有些乏味,因此这回是专程来寻雾里黄山的。没有云雾不好,全是云雾当然也不好,云雾,它是画家挥毫中的艺术手法。大自然才是大艺术家,虚虚实实,捉弄游人,诱惑游人,予游人以享受和满足,不,永不满足!放眼一望,茫茫云海中浮现着墨色的山峰,千姿百态。峰峦之美多半在头顶,云层覆盖了所有的山脚、山腰,有意托出顶峰之美,以其银白衬托峰峦之墨黑,以其海浪似的横卧的波状线对比刚劲的山石垂线,抽象,抽象,抽出具象世界中的形式之美,大自然理解抽象之美,也惯用抽象手法!人们每次游黄山都获得不同美感,就是缘于大自然抽象手法的无尽表现吧!朝朝暮暮,辛苦的摄影师和画家们长年累月在守候、捕捉云雾与山峦的幻变、虚与实的较量、抽象与具象的转化!
东边日出西边雨,秋天的黄山更是瞬息万变。登山坐爱枫林晚,老年人吃力地爬上始信峰,只能坐在石头上好好休息,慢慢欣赏脚下“红树间疏黄”的斑斓秋色;稍远处,丛丛红树和黄叶则如漫山遍野的花朵。突然乌云压来,白雾在彩谷间飞奔:团团、条条、丝丝,追逐嬉戏。雨将至,怎办?但从那乌云的窟窿中遥望山下,明晃晃的阳光正照耀着人家白屋。雨并没有来,倒降下大雾,一片迷茫:隐隐丛山、浓淡层林,偌大的水彩画面!细看朦胧处,有人在活动,从画面比例看,人画得太大了,其实呢,人就在近处,“朦胧”将具象推向了深远!
我并不认为,欧洲中世纪哥特式教堂的建筑师是从黄山诸峰获得的启示,但你从清凉台上观望对面群峰直指天空的密集的线,令人惊叹,这与哥特式教堂无数尖尖的线在指引信士们升向天国,那感觉、感受与美感似乎正相仿佛。许多中国画家从黄山获得了美感的启示,特别是山石的几何形之间的组织美:方与尖、疏与密、横与直之间的对比与和谐。尤其,高高低低石隙中伸出虬松,那些屈曲的铁线嵌入峰峦急流奔泻的直线间,构成了具独特风格的线之乐曲。平时并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