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笛无腔
赐予老年人恬静。有些老人健忘了,往事如烟,晚境的水面没有了往事的涟漪。
据说人在死后的旅程中必将跨越一条河流,口渴了,便喝一口河水,于是生前之事统统忘光,不再有留恋与遗憾,这便是遗忘之河。如生前就能寻找到这条美好的河流,人们便有解脱苦恼的灵药了,可惜没有,我试着画过这河流,最后不意落下几个彩点,还是留下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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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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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听下回分解”,章回小说总在故事情节转折的紧要关头煞住,且听下回分解,予读者悬念,牢牢把握住读者。
读了下回,还有下回,结尾多半是大团圆,也有悲剧。其实,大团圆或悲剧远远不是故事的终结,故事永远没有终结。塞翁失马的故事家喻户晓,塞翁的儿子因摔断腿而免了兵役,免了兵役后也未必便是最终的福。老子说:“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他撷取了事态发展之一截,显示矛盾转化的规律,阐明祸福的转变永无定局。制家谱,一直往上追溯,必然追不到源头。夫妻俩结婚数十年后,子子孙孙合照一张全家福,颇为可观。子、孙分散各地,展开的故事岂家谱所能包容?谁发财了,谁贫穷了,谁遭车祸了,谁当统帅了,孙子的孙子的孙子……家谱的范围必涉及人类全史。
孩子们都爱听故事,因故事有始有终,中间有曲折。这是话本,这是文学,文学在故事的历史长河中汲取一勺水,煮成一个晶亮的小故事,四面玲珑剔透,反映无边无际的历史长河。随年龄的增长,看到的事情越来越多,比塞翁的经历更丰富的人们;明悟塞翁失马的故事只是一个片段,大海中的一波。
故事有连续性,环环相扣,有的环看似断了,其实断不了,人间关系网布得密密麻麻,穿越时空。从一个偶然的小故事去寻踪,当会感到这像是太空中的一个小星,永远无休止地在宇宙中滚动。
每一个真实的故事都永远看不到其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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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发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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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怀念消失了的故都风俗,爱看描绘旧时街头平民生活的画图,其中总少不了路边那些剃头摊。
五六十年代北京的理发店少,理发和洗澡是生活中的两大难关,我一个月只洗一次澡理一次发,因每次理发和洗澡要排队等候一个多小时,有时先拿了号,再去办些事回来,还没轮到号,如已过了号,要追挤进去,便有一番争吵,似乎同去医院候诊一般紧张。
换了人间。今日发廊林立,就我住处的附近看,每小小一条街就点缀着多家理发店,店里的理发姑娘口红擦得绯红绯红,眉毛描得炭黑炭黑,案上那些花里胡哨的瓶子里盛着各式各样的液,经过玻璃的耀光,镜子的反射,五光十色,眼花缭乱,我似乎感到面对什么陷阱,不敢进去。曾有一次急于理发,进就近一家美发厅理发,理发员说他们只使用剪子,是美发手艺,根本没有推发的推子,我于是打听何处有适合我理发的店,又跑了好几条街。
暮年,是时间的穷人,我吝啬,每付出一时半刻也得计算计算,不肯在理发上抛掷光阴,往往很久不理发。近年在住宅区附近、树荫下、马路边等处又出现了剃头摊,剃头的为挣钱,被剃头的为省钱,无意间合作重绘了故都风光。有一回我陪老伴散步,她走累了,就在路边树荫坐下憩脚。恰好旁边一位妇女在给人理发,理发的和被理的彼此还聊天。理发的妇女说她是到了年龄不得不退下来,她理了一辈子发,如今闲着没事,舍不得放下刀剪,挣点钱倒是其次。她于是津津有味地谈理发的技巧,谈发型如何适应脸型,并谴责当今一些理发店里的年轻人根本不好好学技术,糊弄顾客。被理发的谈儿子、媳妇、孙子、柴米油盐……家家一本难念的经。他们的对话吸引我一直听下去,仿佛读一本引人入胜的书,因一页页都呈现了生活的真实与真情。理完发,理发的妇人和被理发的老头注意到了我们,都友好地向我们招呼。老头缓步远去了,老伴对我说,你的头发也早该理了,就在这儿理吧,我点头同意,就坐上那张给被理发人坐的唯一的木凳。理发的妇人发现我的头发理得极难看,问我是哪家理的,她对附近理发店的根底了解得一清二楚。她说已理得这么糟,一次还纠正不过来,要再过一个月第二次理时才能完全表达她的操作要求。我平时不照镜子,不看自己的面貌,更不注意什么发型。等她理毕,老伴一看,说的确理得不错,比店里理得好多了。更意外的是,她只收三元理发费,我们不过意,想多付些,她坚决不收。
过了一个月,又该理发了,我真的又去找她理,她也记得清清楚楚我上次由她理的情况,大概对她的顾客她都心中有数,谁什么时候又该来了,像医生熟悉他的病人该服药的时间。此后她成了我的固定理发师,理发必去找她。最近我又去,一面被理发,一面听她谈市民生活的琐事,我说琐事,其实是人们的大事。理完发我站起来离去,见她将地上的散发扫成了堆,是一堆全是灰白色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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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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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四百八十寺”,这是杜牧当时当地的约略估计,今日中国大地上共有多少寺庙,谅难统计。我不信佛,但每见寺庙必进去观光,或为寻找壁画、泥塑,更为感受其隔绝红尘的气氛。每进庙门,多有古松翠柏,梅、兰、竹、菊。不遇烧香季节,稀有人影。抬头望天,白云悠悠,远离了尘世喧嚣,难得忘却了诸多烦恼。和尚们、尼姑们当感谢有了寺庙庵堂,给人间的不幸者留了一个隐蔽身、心的避难所。
寺庙规模虽有大小,但却遍布天涯海角,在那人迹罕至的深山、荒漠,往往静穆地孤立着一座小庙,显得分外神圣,不可侵犯。最吸引我的并非像灵隐寺之类香火旺盛的名刹古寺,倒是穷乡僻地破落的小庙残殿,门窗不遮风雨,院内杂草丛生,枯枝上栖止着三两只乌鸦,绘出了无尽的寂寞,由人品尝咀嚼。而佛像前却往往残留着香烛,透露仍偶有人前来虔诚膜拜。秦香莲为逃避陈世美派来杀手韩琪的追逐,携着一双儿女就是闯进了这类破庙中躲避。破破烂烂的寺庙容纳过借宿的乞丐、被追捕的革命者及打家劫舍的罪犯。既有那么一块立足之地,而且与外界隔离着,这里便发生过山神庙的林冲、思凡的陈妙常及来偷供品的白毛女等许多动人故事。
寺庙的佛事节日也曾经是公子、小姐们暗送秋波的机缘。直至今天,不少情侣们仍乐意进寺庙倾吐情怀。人们祈求“恩赐”,祈求“保佑”,明知那泥菩萨什么也不能,但人们企望她真有神通,至少,人们愿相信“缘”。自古至今,寺庙中牵引了多少姻缘,还引出了一部《西厢记》。
土地庙、关帝庙、龙王庙……寺庙之主宰原来是人间权力的转移或象征,当人们被人间权势欺压时,便求救于幽灵的统治者,认为只有幽灵才能惩治人间恶霸。但寺庙也同臭老九一样遭到过歧视与灾难,五六十年代的五台山,情况不堪看,幸而重点文物佛光寺和南禅寺未遭破坏。近几年来全国到处在修复扩建庙宇,赭黄的琉璃瓦,大红的柱子,难看的新塑的杂色菩萨,吸引着成群的旅游者,寺庙成了旅游中不可或缺的景点,菩萨值钱了,她不再需要威严。
寺庙里曾养育文化艺术,玄奘在白马寺翻译经卷,石涛、八大、石谿、弘仁、虚谷等的绘画更为大家熟知。高僧断了俗念,不再有名利思想,无欲则刚,他们的艺术真正表露了作者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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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尔在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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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北海公园看安置在大自然里的摩尔的作品别有一番风味,夏娃走出伊甸园,居然闯进了我们的北海……
北海公园迎来了十二件亨利·摩尔的巨制铜雕,分置于海之四周。作品大都表现半抽象性的女体,丰乳肥臀在扭曲、流转,竭力扩展、占领空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远不足以状其形体多变。用手去抚摸这些铜质躯体,才发现他没有一块完全静止平坦的面。面面相转化,都在缓缓流变。峰回路转处,又往往忽而锋棱陡起,跌入一个深渊或一个倾斜着的孔洞。是作品追随了高山流水的运动规律?是运动规律瞬间的浓缩与凝固?
雕塑是充分利用空间构成的艺术,观众从四面八方都能获得形象充沛的满足。摩尔往往将人体斩断成两段或三截,像是用了个休止符号,动作的运行便更为高昂,且从不同的角度令人感到断而不断,用雕凿也能体现“意连笔断”的奥妙。摩尔也学阿庆嫂,开茶馆,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有三件表现母女的作品,一个女儿很具象,我个人感到与偏抽象的母体不够契合;另一个女儿像个机械零件,失去了女之女性;第三个坐立的母女像中之女恰到好处,也许只因接近我风筝不断线的观念。
人来人往,每件作品旁设有介绍的说明牌,游人看看说明,再看作品,或先看作品,再读说明,大都反映:不懂艺术,看不懂。不过倒没有人谩骂或挖苦。
与作品隔条道路的另一边,处处堆砌着太湖石,这些石头突兀扭曲,也通体布着大小窟窿,人们见惯不怪,也从不加以理会;但这些石头与面对面的摩尔之作倒似乎心心相印,夜阑人静,或曾悄悄私语呢。也有新潮的年轻人来抱着摩尔创造的“女娲”照相。我问守护作品的警卫:欣赏的观众多么?他说大都看看就走,很少像我这样触摸。这当儿过来一群女同胞,她们走近雕刻,我正用心观察她们的言行,但失望了。她们原来是走向栏杆去拍照的,站在那儿以塔为背景,离开时其中有人回头指着雕刻问这是什么,一位同伴大概读过报刊宣传,回答这是摩尔的雕塑,雕的塑。是冬天,游人不多,我恰巧没遇上摩尔的知音,雕塑的知音,现代艺术的知音,但我坚信知音是有的,且人数不断增加。将雕刻展示在公园里实在是美举,我们为亨利·摩尔的艺术做了普及工作,为什么不能将霍去病墓前的硕大雕刻复制并迁居于首都的公园里呢,大概主要是缺钱。如果常常欣赏这些古代的和外国的杰作,耳濡目染下,不断提高审美水平,则目前全国各地大量丑陋的,却如雨后春笋般丛生的城市雕刻,将被视为过街老鼠了。
伴着柳丝飘摇,湖水粼粼,摩尔无色有韵的巨型雕塑与环境显得十分协调,如果没有雕塑,此处也可能会被人设计且挂起一串串红灯笼来吧。在加拿大多伦多一家市立博物馆的主展厅里,陈列的全部是摩尔的巨型雕刻杰作,我感到无比惊讶,赞不绝口。但据说当年购买摩尔作品的馆长被免了职,就因他买了如许摩尔的作品,其时人们对摩尔的作品尚存争议。在博物馆看摩尔的杰作固然兴奋,今天在北海公园看安置在大自然里的他的作品则别有一番风味,夏娃走出了伊甸园,居然闯进了我们的北海,她当在这中国的古典园林中陶醉了。
摩尔的铜雕在北海一直展到今年四月份,展出近半年,但基本都属冬季。这些裸女们冒着北国的寒风与霜雪,迎着一批批不熟悉的中国人,显得分外坚强可亲。她们是永远向人展示的,她们展示于伦敦、巴黎、纽约、东京……。她们的身段体态与东方人、西方人,东方和西方的自然环境都能融为一体,因她们诞生于自然,继承了自然的基因。
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摩尔的裸女们将告别北海,北海反倒增添了空白与失落,这空白是留给我们自己的雕刻家创作高水平现代作品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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敷彩与赋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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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将六法中的随类赋彩误写成敷彩,觉察后感到此中大有文章。敷彩者著色也,随类敷彩即依据不同对象渲染其色彩,客观地描摹对象而已。赋彩则体现主观意识,作者侧重自我感受给对象赋予色彩,这色彩进乎歌唱。随类赋彩的最高境界应是根据不同对象,不同感情谱以不同的色彩之曲。但六法之一的应物象形则明显指的是客观描写,与随类赋彩不属于同一层次的理解水平。至于经营位置则不过是提醒要安排构图,但全未触及构图的本质问题。传移摹写则是强调临摹入手,并非绘画本身的科学分析。只气韵生动确是品评作品的关键与要害。至于气韵生动的形成与得失,须要以现代艺术观与科学分析来阐明,发扬。六法,仅是我们祖先早期对学习绘画归纳的注意事项,并非都是经典,子孙早已比爷爷辈走得更远,更能识别精华与糟粕,历史在无情发展,我们怀旧,毋须恋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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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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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野草》中的过客永远走向未知,日将暮,他问老翁,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老翁答是坟,坟之后呢?不知道。但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