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笛无腔
劲制造出来的丑工艺品将无人问津!
二十五
北京举办的亚运会洗刷了“东亚病夫”之耻辱,但亚运会与奥运会尚有差距,有人认为亚洲人的体质及食物结构等等处于劣势,不易与西方人较量。但不少世界冠军,不论是美籍或加拿大籍,其实都是黑人,是非洲人。如果处于劣势的尚可赶上去,则中国人的智慧决不处于劣势。我们盼望文学艺术的奥运会!我重复我对文学艺术的信心:中国的巨人只能在中国土地上成长,只有中国的巨人才能同外国的巨人较量。
二十六
画家最易制造伪作,我说伪作,非指假冒他人之作,而是说徒绘物象之外貌,并无感情投入,涂抹得毫无性灵,伪作艺术,比如文学作品的不知所云。应该承认画家是手艺人,同是手艺人,情意有浅深,品位有高低。技巧的高低须凭功力。而品味、品位是素质,这根本性的素质改造不易。有人夸夸其谈,一看其作品,真伪立见。惟有作品,最赤裸裸地揭示了作者的灵魂。
二十七
美术美术,掌握“术”容易,创造“美”困难。
二十八
评画,我从远处看画面的造型性,看造型设计的效果;我走近画面抚摸作者心脏的跳动,探其心律。但请不要向我解释,我是聋子,我眼睛不瞎,只通绘画的语言。
二十九
法国文化部授予我“法国文化艺术最高勋位”,巴黎市市长又授予我“巴黎市金勋章”,不少当年的老同窗从海内外来信祝贺,他们确认我当年从巴黎回国的选择是正确的,有胆识的。但半个世纪的旧事重提,仍触动我的心弦,因我当年只能作一次选择。至今步入暮年,仍无法对自己的艺术生涯作出结论,也许我以一生的实践提供人们一个作比较研究的例证,是功是过,任人评说。
三十
我深信人民理解的到来,或早或迟。
我无安泰之大力,但与安泰共有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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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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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非一般地反对明清以来画上题诗的普遍程式,其中自有不少很成功的综合艺术体裁,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固定的好形式。画要靠诗来补充岂非由于画本身有所不足,而且绘画形式的严格性是不许可黑体文字的贸然闯入的,即使签个名写个年月都会影响画画的均衡和结构。我有一个学生画国画,他说字写得不好要练字,我同意,因这同样是造型艺术的基本功,书法本身就是造型艺术嘛!但他又说主要是为了画上总要题些字,我认为这就是盲从了!连画上题字这一程式都要因袭,我很不以为然。林风眠的画是抒情诗,蕴藏着深远的意境。他画中的诗意是不从属于诗文的,他画中的诗意是由形象本身抒写的。他喜欢方构图,这更便于集中、紧凑。他连签名的地位都不留,如果留白,那是表现中必须的白,绝非不了了之的白纸。一抹远山,眼前层层黑松林中偶然透露出几小块白,也许是林中屋,也许是林外江,也许……它令人舒畅,令人向往;令人……如果这些白太大或太小了,松林和远山的浓淡关系变了,诗情画意也就随之消失了。抽象之美抽象之美
人们曾直接间接进入过令人神往的境界:茫茫的雪山,浩浩的海洋,岩崖起伏,黄沙奔腾,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幽谷,千里江山万里浮云的太古……是云层?是流泉?亦是,亦不是。从何来?何处去?不知,那是一种境界,一种气氛,是人们向往的境界与气氛。小小的自我要求向宇宙扩展开去,人啊,总想在宁宙中驰骋,征服宇宙,获得最大的自由,所以人人欣赏“气魄”、“气势磅礴”……正是由于这种追求与联想,穿过三峡的时候,我们感受中的三峡比真实具象的三峡拔高多了。后者不过点燃了艺术的火花。画家画三峡多了,但大都远远不能满足人们感情的容量,因为作者太胆小,太拘泥于具象,“千里江陵一日还”,诗人比画家更敢于运用抽象手法!抽象的绘画手法是综合的,亦具象,亦抽象,它努力引读者进入那令入神往的境界,途中所遇大都是似与不似之间的雪山、海洋、岩崖、黄沙、幽谷、太古、云层、流泉……但更主要的是通过画面的茫茫、浩浩、起伏及奔腾等等的气氛,使读者在感情中获得“气势磅礴”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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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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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是非谁管得,任人评说。其实,身后是非是自己身前决定的。秦桧未尝不知将被后世唾骂,但他为了官位利禄,仍选择了逢迎圣意而卖国求荣之罪孽,遗臭万年。司马迁忍宫刑之辱,仍矢志要将人世真相告知后世,终于写成《史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的笔下丝毫不苟且。人们珍视文物,在文物中惊叹古人才能的同时,更着意于了解古代人的生活真实与隐私。
秦始皇、武则天、杜甫、李清照……我们很想看到他们真实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太遥远了,没有留下他们翔实可靠的传记。如今传记已布满书摊,三教九流,各式人物都有传记,有的一人有多种传记版本,人以文传或文以人传,情况复杂多样,吸引着趣味相投的读者。
我最早读的真正的个人传记是傅雷译的《米开朗基罗传》,十多年前又读到《梵高传》,读的动机主要是对传主的崇敬。有些传记到手也翻一翻,但当发现虚夸的溢美之词便立即放下了。也曾经有好几位朋友或陌生人建议写我的传记,我感到愕然,一个平常的画家值得写传记!如印出的书没有人看,很快成了垃圾,岂非讽刺?我婉谢了所有建议写我的传记的好心人,但仍有人要写,我说最好等我死了再写,我生前不想见到自己的传记。我每经过宾馆大厅之类的大镜子前,总绕着走,不愿看到镜子里暴露的自己的身影。也许由于长得丑,我一向不喜照镜子,这似乎也属于不愿见到自己的传记的心态吧。别人写别人的传记,除了掌握的资料有多、寡、真、伪、误等区别外,作者均有自己的视点、观点,褒贬的准则,因传记也属于作者的创作,《米开朗基罗传》是罗曼·罗兰的创作,《史记》是司马迁的创作。
多次有人建议我自己写传记,理由是我的个人经历与中国美术发展的曲折途径狭路相逢,有遭遇战,有游击战,在半亩方塘里可看到天光云影共徘徊。我还是不同意写,也没有工夫为传记而写传记。但在每个历史阶段,我却曾发表过一些文章,有进攻性的,有防御性的。这些文章反映了当时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将之编成准自传体传记《生命的风景》,也展示了自己的生命历程。这是无意中暴露的传记。但由于不是自觉的连续撰写的,写作的时间跨度长,篇章与篇章之间便有或长或短的时空间隔,我觉得这间隔是有益的,很可贵,让读者自己去填补、连缀。谁都对时代变革中人的命运有或深或浅的体会与想象,应珍视人们的体会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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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不断线——创作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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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去泰山之前,早就听说泰山有五大夫松。大夫和松都令我敬爱,想象中五棵大松该是多么雄伟壮观,它们傲踞在风风雨雨的山谷已二千余年!后来我登上泰山寻到五大夫松,只剩下三棵了,而且也已不是秦时的臣民,系后世补种的了。松虽也粗壮茂盛,但毕竟不同于我想象中的气概。我用大幅纸当场写生,轮转着从几个不同的角度写生综合,不肯放弃所有那些拳打脚踢式的苍劲干枝,这样,照猫画虎,画出了五棵老松,凑足了五大夫之数。此后,我依据这画稿又多次创作五大夫松,还曾在京西宾馆作过一幅丈二巨幅,但总不满意,苦于未能吐出胸中块垒。隐约间,五大夫松却突然愤然向我扑来,我惊异地发觉,它们不就是罗丹的加莱义民么,我感到悚然了,虽然都只是幽灵!二千年不散的松魂是什么呢?如何从形象上体现出来呢?风里成长风里老,是倔强和斗争铸造了屈曲虬龙的身段。我想捕捉松魂,试着用粗犷的墨线表现斗争和虬曲,运动不停的线紧追着奋飞猛撞的魂。峭壁无情,层层下垂,其灰色的宁静的直线结构衬托了墨线的曲折奔腾,它们相撞,相咬,搏斗中激起了满山彩点斑斑,那是洪荒时代所遗留的彩点?以上是我从向往五大夫松,写生三松,几番再创作,最后作出了《松魂》的经过,其间大约五年的光阴流逝了。画面已偏抽象,朋友和学生们来家看画时,似有所感,但也难说作者有何用心与含义,当我说是表现松魂时,他们立即同意了。从生活中来的素材和感受,被作者用减法、除法或别的法,抽象成了某一艺术形式,但仍须有一线联系着作品与生活中的源头。风筝不断线,不断线才能把握观众与作品的交流。我担心《松魂》已濒于断线的边缘。
如果《松魂》将断线,《补网》则无断线之虑,观众一目了然,这是人们生产活动的场景。
1982年秋天,在浙江温岭县石塘渔村,我从高高的山崖鸟瞰渔港,见海岸明晃晃的水泥地晒场上伏卧着巨大的蛟龙,那是被拉扯开的渔网,渔网间镶嵌着补网者,衣衫的彩点紧咬着蛟龙。伸展的网的身段静中有动,其间穿织着网之细线,有的松离了,有的紧绷着,仿佛演奏中的琴弦,彩色的人物之点则疏疏密密地散落在琴弦上。我已画过不少渔港、渔船及渔家院子,但感到都不如这伏卧的渔网更使我激动。依据素描稿,我回家后追捕这一感受。我用墨绿色表现渔网的真实感,无疑是渔网了,但总感到不甚达意,与那只用黑线勾勒的素描稿一对照,还不如素描稿对劲!正因素描稿中舍弃了网之绿色的皮相,一味突出了网的身影体态及其运动感,因之更接近作者的感受,更接近于作者对对象的感受——将其运动感和音乐感抽出来。我于是改用黑墨表现渔网。爬在很亮底色上的黑,显得比绿沉着多了,狠多了,其运动感也分外强烈了,并且那些易于淹没在绿网丛中的人物之彩点,在黑网中闪烁得更鲜明了!由于背景那渔港的具象烘托吧,人们很快便易明悟这抽象形式中补网的意象。这只风筝没有断线,倒是当我用绿色画渔网时,太拘泥于具象,抽不出具象中的某一方面的美感,扎了一只放不上天空的风筝!
一位英国评论家苏立文教授很热心介绍中国当代美术,也一直关心中国当代美术界的理论方面的讨论,最近他写信给我谈到他对抽象的意见。他说abstract(抽象)与nonfigural(无形象)不是一回事。“抽象”是指从自然物象中抽出某些形式,八大山人的作品、赵无极的油画以及我的《根》,他认为都可归入这一范畴;而“无形象”则与自然物象无任何联系,这是几何形,纯形式,如蒙德里安的作品。我觉得他作了较细致的分析。因为在学生时代,我们将“抽象”与“无形象”常常当作同义语,并未意识到其间有区别。我于是又寻根搜索,感到一切形式及形象都无例外地源于生活,包括理想的和怪诞的,只不过是渊源有远有近,有直接和间接的区别而已。如果作者创作了谁也看不懂的作品,他自己以为是宇宙中从未有过的独特创造,也无非是由于他忘记了那已消逝在生活长河里的灵感之母体。作品虽能体现出抽象与无形象的区别,但其间主要是量的变化,由量变而达质变。如果从这个概念看问题,我认为“无形象”是断线风筝,那条与生活联系的生命攸关之线断了,联系人民感情的千里姻缘之线断了。作为探索与研究,蒙德里安是有贡献的,但艺术作品应不失与广大人民的感情交流,我更喜爱不断线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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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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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讲究的高屋大宅前,总竖一堵素白的照壁;北方农村的小院里,也往往在门口立一小小的照壁。这照壁粉刷成醒目的素白,当照壁下那石榴或大丽菊开出红艳艳的花朵时,这壁之“素白”更显得格外珍贵。我们艺术院校的学生下乡住在老乡家,每见那素白的照壁,多漂亮的一块现成画布啊,手痒痒,就想往上挥毫画点什么,但房主人不答应。主人是有审美见解的,大跃进那年月,诗画满墙,花里胡哨,他的墙被涂过多次了。
画家还是要寻找挥毫的墙壁的,“寻墙记”一类故事叙述了壁画家的苦恼。画家的职业本来就是附属于墙面的,有了墙面人们才想起画家。随着雨后春笋般矗立起来的高楼大厦,中国的壁画在80年代获得了新生,多值得庆幸啊!在那些厅、堂、馆、廊空荡荡的巨大墙面上,创作一幅高质量的壁画,引人们进入崇高的艺术境界,这是文明水平的一种标志,但也很容易产生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的情况。我见过一些艺术水平很低的劣质壁画,有的是陶瓷镶嵌之类制作的,工本高,毁也不易毁掉。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