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舞倾城





  娘亲在那一年,说尽了她爹的事情,而那些年,那些达官贵人的嘴脸她也看得一清二楚了。何况,即使她不了解她的爹,却了解一个手握权势的人。他们衡量的,不是生命,而是有用与否。
  “澄丹,给我找出我最简单的衣物。”
  烛光明亮,觥筹交错,舞姬跳出美丽的舞蹈,乐师演奏出美妙的音乐,席上的人歪歪扭扭地坐着,迷蒙地看着那美丽的女子,柔美的身躯。
  而最上座的,无一不是当今的皇上的子女,那深浅不一的碧色眼睛,却没有一双是和最上位者一样,冷清剔透。
  碧色坐在这其中,和其他人的迷醉不同,她始终都是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啜着杯子里面的酒,像看着表演,又似什么都没有看。安静地不可思议,却又让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覆着柔白色的面纱,穿着简单却不失精致的月白色衣裙,勾勒出纤细而柔美的弧度,端坐在那里,宁静而安详,高贵得无与伦比,比起其他坐在一起的公主皇子,她才更像是一个公主。
  从小就被要求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低下头弯下腰,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让心混乱,即使端坐在地狱也要让心情安然。在那个地方,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打杂的,被人随意责骂挨打出气已经不是一件希罕事,但是娘亲依然那样要求。
  也是作为皇甫家人应有的骨气。
  皇甫世家之所以特殊也在于这里,明明是医家,却有着不输给文人的傲骨,同时又有与亲属间深厚的情感。当年皇甫家输了,是输在对亲人的重视上面,输在不够绝情却又掌握了天下大部分权柄!
  “父皇,听说夕瑀妹妹的舞艺极佳,儿臣和姐妹们都很好奇,可否让夕瑀妹妹跳一舞,让大家一饱眼福呢?”轻柔的嗓音传来,她顺着声音的来处,是二公主,现年16,待字闺中,是天朔政的心肝宝贝。
  “是吗?”沉稳的声音,“既然如此,瑀儿。”
  随着他这句话,舞姬退下,立到那些贵族的身后而乐师也停下奏乐,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看起来高贵不凡的女子,将要联姻的公主。
  “是,父皇。”碧色恭谨地行礼,然后取过澄丹手上的银铃,带到自己的手上。她不见惊慌,盈盈走到为首的乐师身边,低低在乐师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慢慢步向大殿中央。
  悠然而淡定,凛然而高贵,从容不迫,她站在中央,在众人的目光中闭上眼睛,等待着乐声的到来。
  轻灵柔美的乐声传来,铃声随着她手臂的流动响起,和着拍子,没有一丝的不协调。舞步轻盈如风,肢体柔软如水,白色透明的丝带随着她的动作而飘舞着,如雨如雪如雾,缥缈神秘,清雅空灵。她一人便可比拟那十几个舞姬,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无法移开,她的舞,不是繁华惑人的,却是让人无比的舒适安详,无法提起一丝不敬、亵(XIE4)渎(DU2)的念头,却又忍不住沉迷其中。
  洗尽铅华,一尘不染,犹如芙蓉出水。然而纯美到了极致,就带上了一丝让人无法抗拒的蛊惑。她有着在这里生活的人所没有的,所向往的一切。
  见她跳完一曲,重新立在那里,人们一下子觉得有些恍然,这样就完了吗?一曲原来如此之短。
  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舞,姑婆过去说的。纵使是从青楼中学来,柔媚醉人的舞蹈,在她这么多年的练习后,慢慢就失去了那种柔媚。她不知道那样好不好,但是她更加喜欢现在这样。
  “儿臣学艺不精,有望父皇见谅。”平淡无波的声音传来,众人又见她对皇帝行了一礼。
  “回去吧。”没有说好,也亦没有说不好,皇帝只是点点头,说了三个字。
  下面的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舞是不错,只是为何……下面的人已经开始在那里猜测起皇帝的心意。
  “那是臣见过最好的舞。”清朗的嗓音从武将那里传来,一个身穿深色儒衣的男子朗声道,俊美的脸上挂着笑容,犹如文人的打扮、气质让他在武将中尤其明显。
  “确如爱卿所言。”皇帝颔首,道,“赐夕颜公主一对玄冰白玉镯。”
  随着皇帝这话,下面的臣子赞扬的话语纷纷传来,可那都入不了碧色的耳朵。
  那个人……她只看过画像……
  景睿朔时……景睿家的现任家主,今年20岁,手握天朔一半精兵,却常年镇守在天朔最大最重要的边关,庆昀关中。每年除了述职赐宴,极少入宫,但是势力庞大绝不容忽视。比她年长5岁,却已经是一个战功赫赫的人,在对圣熙与周边一些小国的战役中尽显他的出色才干。直到两年前圣熙朝靖文王?圣熙澈昀登位,他才遇到对手。
  难怪他敢于开口了,现在在这个国家里面唯一能够和天朔政抗衡的就只有他了。
  政场上的争斗,就是拥有再大的势力也是无用的,真正可以作为底牌的,只有军队。景睿家可以残存,勉强保留实力的原因,就是因为军队。
  当年,因为她娘亲的一时鬼迷心窍,交出兵权,才导致后来皇甫家的覆灭。
  往事,不提也罢……不过……酒杯在唇边微微地顿了一下,那些人就以为这样就可以轻易掰倒她么?酣美的酒酿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淡淡的火辣,而她的眼神,依然清明。
  那夜开始,天朔碧色的舞名扬天下,筵席上见过这场舞蹈的人无一不是对此念念不忘,期待公主的再一次献舞,然而,他们失望了。天朔碧色此后并没有出现在任何一次宴会上。
  次日,传出夕瑀公主偶染风寒,不得不在落梅轩中静养休息的消息,而同日,除了述职、召见和晚宴外绝不踏足禁宫的景睿朔时答应了皇帝的要求,带领他一手训练的精锐百多人,成为碧色的贴身侍卫,而他更是插手宫中的事务,硬是将这里与宫里隔绝起来。
  这件事掀起了朝堂上巨大的波浪——堂堂百万精兵之首,竟然跑到禁宫去当一个公主的侍卫?!而后不久传出的消息却又让所有人闭嘴了——皇帝意欲将夕瑀嫁予圣熙之王,圣熙澈昀以加强两国之间的联系、维持两国之间的平衡。
  圣熙和天朔两个大国势力不相伯仲,但是天朔现在即将面临君王更替,而圣熙则是新皇登基,两国的朝堂并不安稳,如果此时开战,只会有害无益,而两国君主都不是愚蠢的人,选择了这条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道路——和亲。
  虽然这恐怕还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商谈,但是,如果预计没错,她这一、两年就要作为一个公主出嫁了。
  这一切她自己都很清楚。
  脸色苍白的碧色倚在床上,纤细的手上没有一点血色,房间里面没有一个人,她一个人捧着本书在细细看着,神色安详,没有一点疲态,褐色的眼睛目光依旧温纯。
  外面传她偶染风寒,实际上是什么问题,应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放下书,把玩起手上那个碧色玉瓶。
  瓶里的药,她一颗都没有动过。
  那天晚上。
  “小姐……”看着手上那只玉镯,澄丹都有些胆怯。皇帝御赐的玉镯,小姐不带竟然还给了她?!
  “玄冰白玉,天下奇珍,可拒百毒。”碧色淡淡道,“可是对我而言,却毫无用处,你们÷带着正好。”
  “他现在给我又有何用,酒水里面早已有毒。”她冷淡一笑,朱色的花痕在火光中更显妖娆邪魅。
  什么?澄丹根本没有注意到,为什么……
  “公主果然不一般。”一声轻笑,一条挺拔的人影已经出现在房中,澄丹立刻认出这个就是那个第一个为她主子说话的男人。
  “阁下夜闯深宫,未免有些失礼。”看见来人,碧色并没有取过面纱遮掩自己的容颜,她已经习惯了别人憎厌的神情了。就是服侍她的澄丹也是在相当一段时间以后才适应了她这样的容貌。
  男子未显恼怒的神色,只是笑了两声,对碧色的容貌并没有任何不适。
  “在下景睿朔时,奉吾皇之命送来药物。”他说着,一个碧色剔透的瓶子已经放在桌上。
  澄丹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但是已经知道他的身份的碧色不为所动。
  “呵。”淡淡冷笑一声,看着那瓶药,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双眸依然平静如水,虽然她的确是在笑,“请大人代小女子谢陛下垂怜。”
  她果然与众不同。
  景睿朔时自认阅女无数,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女子。高贵凛然而不可侵犯,完完全全的皇家贵气,却又没有那份骄纵放肆,她的傲气含而不放,蓄而不发,矜持而不失威仪,却又带着淡淡的温暖祥和。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澄清无瑕,气质是那么的淡然无双。
  然,却将一切都已经看得如此透彻,那自以为完美的暗算,早已被她识破。
  她,到底是什么人?
  但是,看着她淡然微笑的面容,心里忽然扯起丝丝的刺痛,她不该面对这些……宫廷的黑暗,她根本就不该懂得……但是她却懂得了,那仿若是经过不知道多少次失败和痛楚换来的淡然,让人心痛。
  这个高雅如同白莲的女子,根本就不应该活在这个宫廷里面和皇家扯上任何的关联,她根本就不该进入这个黑暗的地方。
  ——有一件事,朕希望你在真正见到她以后再作答复。
  “你真的那么闲么?”没有抬头,还是玩着玉瓶,对那个那个无声窜入的男人道,每次都是这样,喜欢从窗子飞进来也不喜欢用脚走进来,如果不是早就习惯了他身上味道,她肯定一把毒药洒过去了。他并没有卸下军职,只是兼任她的护卫,直到她和亲那日而已,他应该相当忙,不是么?作为一个家族家主,一个在朝堂伤势力庞大绝不亚于睿王爷的人。
  睿王爷,在晚宴后也病倒了,最初也说是风寒,但是,御医换了一批又一批,病情却不断的加重,不曾减轻,到现在他只是病弱残躯,苟且存活罢了。现在睿王府的事务是由大世子天朔宇作主,而他怎么得到天朔政的信任这个权力,碧色并不清楚,她知道的,只是天朔景活不过这个秋天。
  百多人中,竟然没有一个看得出来这根本不是病,而是一种慢性毒,真是可笑。
  不过,这不也更好?对于她来说。
  只是她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景睿朔时会将她纳入他的羽翼之下,在天朔政眼皮子底下作出这样放肆的举动——或许这根本就是天朔政默许的……
  她从来都不认为一个和亲的公主必须要动用到一个威震周边国家的将领来保护,而天朔政却那样做了。
  那不值得,至少她是这样认为,但是,那势必有个理由,而那,是为了什么呢?
  但是排除那些疑问,不去计较那些有可能出现的后果,她扪心自问,有他的保护的确很好,真的很好。
  虽然景睿朔时是一个武将,但是全身散发着的,是一种饱读诗书的文雅气质,虽然比起一般百无一用的书生,他更多了一份傲然和刚毅,而这更显得他的不凡。
  他有着一样东西,是无论是文臣或者武将都没有的。
  那份自在,那份纵情的潇洒,仿若一个侠客,没有人可以束缚,仿若一阵风,没有任何的羁绊,然而这对于一个背负着一个家族繁荣昌盛的人来说,几近不可能。
  但是,他的确是这样。
  “那些事有必要我亲自去做么?”景睿朔时轻松笑道,搬过一张小桌,在上面摊开棋盘,而人随意拿了张椅子,就往上一坐。什么礼仪,全部扔到一边去了,实际上,除了第一晚刚开始的时候,平日两人相处近似常人,虽然他比她年长五岁,还是一军统领一家之长,但是奇异的,两人虽然不同,却没有什么间隙。
  “不如说你懒。”碧色慵懒地靠在床上,放下玉瓶,轻轻拈起一子,放到棋盘上。她这个几乎被他禁闭的女孩子都能对自己的家业了如指掌,何况他?
  “呵。”朔时轻笑了一声,也下了一子,没有反驳。
  两个人你来我往,下棋间夹杂着一言两语,一局棋竟纠缠了一个多时辰。
  如果论棋艺,碧色是远不如朔时的,但是碧色的棋风稳健缜密,处事淡然,即使落于下风,她的眼神依旧柔和淡然,眉头舒展,下子的时候依旧安闲,不慌不忙。只是,这样的棋风对朔时来说简直就是噩梦,那种看到胜利就在咫尺,却怎么也碰不着的滋味实在是让人难受。
  如果在战场上看见这种打法,他恐怕真的会发飙。
  “我输了。”看着盘上局势,她轻轻笑道。
  “你要想拼个鱼死网破也是可以的。”敲敲棋盘,连日对战,她长进不少,只不过,她轻言放弃的性子真的没有改变,看到大局已定就立刻放手。
  “该放手时便放手,何必争个你死我活呢?”她轻轻巧巧道,殊不知道在这样情况下放手是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