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嫉妒





  愈是蛮横失礼没气质的,愈像我的兄弟、我们那里的男孩。其中最没气质的那一个,叫做吕彦谊,住在我家隔壁巷(另一颗摆错位置的纽扣,但价格或许比我还高一点,因为他家是开药房的)。我最不愿理会的就是他,谁教他是我的同类。我也从不揭发,他用什么方法作弊偷了多少分数你怎么能够闻到他房里的臭味?除非你离他很近很近同类与同类最好别相靠近,否则就有相互出卖的危险。
  这群年幼的权势者当中,有一个王者,一个挺拔的美男子,考试总是第一。王子身边有个丫鬟,任劳任怨的一个矮小女生,总是被选做服务股长(她是半价的优惠生,校车司机的女儿,另一颗不安其位的纽扣,另一个我该回避的对象)。小丫鬟替王子跑腿,将我自放学的钟声里拔出来,抓到王子面前,说,〃这就是许清芬。〃
                  

第52节:挚敌(6)
  俊美的王子看得我心脏都快停了,虽然他只看了我一眼。
  才一眼,就毫不迟疑地下了判决:〃就这样?我看明明不怎么样嘛!〃
  有品位,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大少爷。
  他转过头,面向灿烂的黄昏,一声不吭,脸上仿佛镀了一层膜。而他的表情,就浮在那没有表情的薄膜之上。
  我对他并没有恨,还没有。仇恨守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像个掠食者,埋伏在发臭的黑暗当中。
  五月份,梅雨把整座城市淋成了一盒湿饼干,第四个周末,总算冒出一个清脆的晴天,闲逸的人出门享用阳光,打工的人追赶工作进度。有钱的花钱,没钱的赚钱,餐厅外守着两个侍卫,厨房中翻炒着忙碌的香味,餐桌上警戒着干净到发亮的酒杯,部长一家来店里聚餐。没有薪水的泊车员,在餐厅外跟部长的司机聊天。
  部长一家用完晚餐,准备拿车回家啰!老板站了起来,电话不敢出声,连地板上的花纹都绷得紧紧的。那一本正经、对名流不存偏见的泊车员,比部长的司机抢先一步,打开车门,微弯着腰,伸出右手,说一声部长慢走。
  泊车员说慢走的一刻,伸出了右手,他的手心并不向上,并不期待获得任何的奖赏,他只是想要握手,想要握手而已(部长先生,我并不在乎你那一身的财富、权势、地位,无一不是世袭而来,我并不在乎。我不会因为你的身世而看不起你,光是这一点,就已标示了我的教养和风度)。但是部长并不领情,在泊车员落空的手上投下了一个轻率的蔑视,连头都不点一下,只留下车门开闭的瞬间、一声坚固而充满价值感的,砰!
                  

第53节:挚敌(7)
  泊车员要的只是握手。只是握手而已。
  但是部长不要。这只饱食终日的蝗虫,于周身架起高耸的围栏,守卫、净化他丰饶的贵族生活。他不出手,不出声,他不想弄脏自己的护栏。由于欠缺社会历练,把一双辛勤劳动的手,当作乞讨成性的无赖。而他的儿子,我们学校的王子,则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
  我想象我的父亲(故事一经回忆的干扰,就无可避免要动用想象,来填写记忆的空白),想象他呆站着,站在一条狭窄的光线中。他亲身经历的、与他被教导相信的世界之间,只存在这么一小块豁亮的空间。
  天空奄奄一息,大雨又要下了。权势者懒得提供任何友善的手势。
  这理直气壮的蔑视,就是我爸告诉我的,比沉默更严厉的沉默。像一片久病不愈的皮肤,呼不出一口干净的空气。我父亲只能默守他寡言的习惯,把伸出的右手收回、收回、收回他所来自并且终将归属的、不可离越的那个空间。退回、退回、退回界限这边。
  此后我便暗自,将王子视作仇敌。锻炼我的眼神,眼白、眼珠、眼白与眼珠的比例,付出卑屈之人对卑屈之人的、卑屈的鄙视。但是,我该如何有效传达我的鄙视,像一个高明的球员那样,把球准确地传到对方手中?你如何惩罚报复一个、对你无动于衷的人呢?
  王子看不见我的鄙视,因为他根本就不看我。他对女孩的品味,就像任何精准的投资行为一样毫不浪费,只将注意力交给与他同类之人、同位同阶之人。我的鄙视像一个又一个被漏接的球,跟父亲伸出的右手一样,在等待中一再一再落空。等待太久,于是连等待也算不上了。
                  

第54节:挚敌(8)
  复仇行动辗转反侧,流连退化,成了空想。我幻想与王子接吻的一刻,咬破他嘴唇并且捂着鼻子说,你的嘴巴好臭。先有征服,才有宰制,先有暴力的施展,才有关系的扭转,可惜的是王子并不,并不回应我的幻想,独留我陷落在自己的角色当中,入戏很深,强扮勇敢好战的女儿,不畏低俗地记取仇恨,在发出恶臭的黑暗中匍匐,匍匐于孩子气的复仇行动。
  我幻想他捧着一份赤诚要我收下,却被我一手推翻得满地破碎。我排练、排练、排练推翻的手势,反复反复排练,却不会正式上场演出。因为男主角总是缺席。
  于是排练取代了演出,成为目的。像一颗自恋的星球,以其对自身的嘲弄不断内旋、内旋,自转于抑郁的愁绪当中。除非,除非女主角提出邀请,请男主角入戏;除非我走上前去介绍自己:哈罗,你好,我是受过你父亲羞辱的那个、泊车员的女儿。
  (假如你不敢表明身分,不敢揭露自己,又要如何以复仇者的气势,强取对方的注意力?噢噢但是你说:我不想再重述那件事了,我只想把它藏起来,藏起它所有的声音、颜色、光线与气味再高级的餐馆都免不了的,漂白水腐败的消毒味把它藏入记忆的底层,埋进坟场或垃圾堆。把它藏进羞辱中,藏进一个不再对自己开启、也不再对别人开启的空间,就像一只老鼠躲在馊水里面。)
  然而仇恨最可悲的一点,在于,它不会因挫败而溃散。它只会转向,转向另一些可供报复的对象。
  班上来了一个奇怪的女生,而且她很不幸的,长得并不漂亮。在那张并不漂亮的脸上,抽搐着一种我们看不懂的表情,像在生气、发问,又像在抵抗什么。嘴巴毫无意外地总在意外的时刻,掉出几个重重的大字,仿佛骂人,却不知骂的是谁。像是智能障碍,又像是精神异常。她为大家提供的最新娱乐,就是嘲笑与模仿。
                  

第55节:挚敌(9)
  我从不帮她解围,见到有人受欺负,我就感到一点安慰。奇怪的是她特别喜欢接近我,羞怯的手拉着我的衣袖,仿佛在说:请你保护我就像我愿意保护你一样。我不让她跟,跑得老远让她追不上,见她跑丢了鞋子,就幸灾乐祸地停下来观赏,观赏人的尊严像破鞋被踢打的景象,在这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的灾难中,寻找乐趣。模仿他们,模仿我的同学,玩他们的游戏,说他们说的话,穿上他们的制服,套上他们的皮肤。
  把自己变成他们,让他们将我销毁,我就能得到安全。
  有时候,数学老师会选定一个乖巧的女生,代他执行惩罚。〃这次月考,有十七个同学比上次退步五分,罚跑操场五圈,请许清芬同学带队监察。〃正午的阳光抽打着受刑人的自尊,我站在树荫底下,面无表情,数着圈圈,控制速度,禁止抄取捷径,禁止缩减半径,禁止懒散的步行。〃还有三圈,跑快一点〃,享受恨的乐趣。
  无端端嫉妒一个女生,觉得她象征了一切我所没有的东西。在帮导师登录考试成绩的时候,揉揉辛苦的眼睛,把她获得的九十八分,改成六十八分,再暗暗对自己感到羞耻。
  然而她是这样一个,温室里养出的一朵纯洁小花,轻易对我付出信任,开开心心问我:〃王子说他宁愿喜欢我,也不喜欢尹筱容……这是什么意思?是喜欢我的意思吗?〃我回答:〃宁愿是什么意思?宁愿是勉强的意思。与其喜欢尹筱容,不如喜欢你,那应该就是两个都不喜欢的意思。〃我当然不会说,宁愿这个词,很有可能,是一个骄傲的男孩,经过某种害羞的扭转而发出的,攻击性的告白。
                  

第56节:挚敌(10)
  我恨我的同学。我恨他们。我恨她。这仇恨又豢养出比仇恨更低俗的情感,嫉妒,进而构成对自己的羞辱。
  我带着这份丑陋的恐惧,为自己的人格寻找庇护,发现嫉妒最好的庇护所就是喜欢,喜欢自己嫉妒的那个女孩,把她当作最好的朋友,一起做功课,一起吃便当,为她整理辫子,写很多信给她。以夸张的爱与崇拜,化解夸张的仇恨,在虚情假意的友谊当中,安置我不安的羞耻心,以及那,怎么也打发不掉的、施虐的冲动。
  体育课,测百米。我迈开小鹿般轻盈的腿,全速奔跑,愈跑愈靠近,愈跑愈靠近她的右后方,像个忠诚的影子,拼命追上身体,为她加油打气,崇拜她,激励她,然后移出左脚,绊倒她。
  两个人都受了伤,我比她伤得更重一点。为了弥补自己所受的伤害,不得不去伤害我家后面的邻家女孩,林丽莺,那个总是骑着三轮车,帮妈妈送水果的女孩。
  我把男孩们给的情书与卡片摊开那一个个漂亮而无用的东西、进口的文具、舍不得离开纸盒的礼物……摊开,摊开,像展示会一样全部摊开,告诉她我拥有什么,好让她记起被剥夺的一切。然后把最好的东西收起来,留下几样便宜的小玩意,大方宣告,〃这些我不想要了,喜欢的话可以送你。〃炫耀着不属于我的财富,侮辱着并不专属于她的匮乏。
  请你记住,记住你被剥夺的一切。记住:你被剥夺到甚至不认为自己遭到剥夺,因为你已经习惯于一无所有。记住:你再怎么自命为〃森林中最美丽的一只黄莺〃,再怎么聪明可爱,都只能得到一点点(也就是,少失去一点点)。你的生命仰赖你这个族群与阶级的安分守己。就像我爸我妈,他们人生至今的最大成就,不过是,把女儿送进私立小学,让她跨过他们跨不过的那条界线,进入世界的另一边、给小费的那边,背向自己的身世,离开收小费这边。
                  

第57节:挚敌(11)
  你妈赚的钱不够给小费,也舍不得进餐厅。你妈连卫生棉的花费都苛扣下来,要你拿卫生纸替代。你趴在我腿上哭泣起来,要我把上次用剩的卫生棉送给你。我给了你一片、两片、三片,为了表现优越感。然后不再理会你的索求,为了彰显我的权力。
  莺莺你觉得我很恶毒吧。你若报复不了我,就去欺负比你更弱的人吧。等到下一个可怜鬼哭丧着脸说林丽莺你好毒的时候,你或许就能懂得这个、我比你更早懂得的道理:不正义的遭遇,在孩童身上展现的最大不义,就是使她失去正义感。
  中 冻伤的葡萄
  葡萄被回忆的温度软化了,渗出水来。
  故事从破了皮的紫色伤口弥漫出来……
  确实是烂了,那葡萄。头几颗吃起来还算鲜美,经过回忆的加温,一颗一颗趋向疲烂,化作出水的脓包,再不久就要脱皮了。仿佛灵魂卸下肉身,皮肤上冒出痛苦的汗。
  然而紫色的伤口拒绝停止吵闹,拒绝被抛入遗忘。在被重新记忆之前,遗忘是对创伤的不敬。只不过,那些事情真的很小。太小、太小、太小了。以致其中的仇隙,也小到滑稽的程度。只凸显了记仇者的卑微与小气。
  小鼻子小眼的。不合这时代的口味。
  〃可以了吧,〃不耐烦的听众举起酒杯,〃故事说完了吧?说完了我敬你一杯,庆祝这故事终于结束了。〃他丝毫没有兴趣追问,追问后来呢,后来你找到机会报仇了吗?
  他干掉了一杯稠体般冰冻的伏特加,继续追酒,无意追加故事的细节。
  〃太旧了,这种故事太旧了。〃他说。所谓〃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故事,已经过时了。
                  

第58节:挚敌(12)
  昨天才发生的事,明日就乏善可陈,何况十几二十年前的事?除非,他说,除非你口中的这个部长真有其人,而且他至今依然非常有名、非常有权力。
  他要我指出部长的真实身份,供他进行一篇独家报道。〃否则,〃他以资深记者的世故告诉我:〃这故事是没人要听的。〃
  看看那串葡萄,烂得不成样子。只有捡破烂的坚持它还没有坏,不计较它退冰后脱皮的丑态,还有那,果肉中挥发不去的,鱼血与生肉的腐败感。
  时代已经变了。过去的已经退出流行。
  只有我无法忘记,除非让我像出水痘一样大肆发烧胡言乱语到喉咙沙哑,无力再说一次为止。我要将这个故事献给你,英俊的王子,年少的权势者,我诚挚以对的仇敌。我之所以要把这十一岁的私仇旧恨说出来,是为了清算并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