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始终没有被叫开,因为奶奶一直叫她囡囡,他们那里把所有的刚出生的小毛头都叫亲昵地称做囡囡。等到她要上学的时候,已经另有家室的爸爸来商量给她起学名的事情,奶奶说,就叫肖囡。奶奶虽然不识字,但她一直是家族的主星骨,即便是肖楠爷爷在世的时候也一样。肖楠的爸爸从小就很畏惧她,尤其是肖楠妈妈去世后,他的再婚夫人让她很不满意,尽管她并不干涉儿子的事情,但肖楠的爸爸更怕她了。肖楠的爸爸是两头怕,既怕老娘又怕新夫人,偶尔避着新夫人到老娘这来看看女儿,也是屁股沾到了板凳就走。他原来已经给囡囡起好了名字,看到老娘这么说,也不敢违拗,只是在临报名的时候,忽然想到与囡同音的有一个楠字,楠木木香干直可作栋梁之用,女儿取这个名字倒也不坏,老娘不识字,她哪里分的清这楠与囡的区别。这个名字,是肖楠爸爸给她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奶奶对儿子严厉,但对肖楠却宠的要命,她常对别人说,我哪里是养孙女,就像又养了一个小女儿。其实根本也不像母女,倒更像姐妹,肖楠平时跟奶奶没大没小的疯,奶奶也是变着法逗这个苦命的孙女开心。一到周末假期,一屋子的孩子,所以虽然身边没有父母,肖楠从小也并不觉得寂寞。肖楠刚上学的时候,奶奶也得了一场大病,险些没撑住,危重期间她指着肖楠对守在床边的一群儿女说,我死了之后,谁要是让囡囡受一点罪,我到阴曹地府里了魂也不能散。可她老人家竟然神奇般的闯过来了,她总爱拉着肖楠的小辫子说,阎王老爷不要我,说你爷爷过的好好的,让我看着我们小囡囡嫁个好人家再去。

肖楠读大三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到奶奶来看她,给她一个桔子,然后又把她抱在怀里搂着,叫她,囡囡,囡囡。肖楠一下从梦中醒来,心慌的厉害。第二天中午,爸爸电话打到学校里,叫她赶快回家,说是奶奶病了。等肖楠赶到家里,灵堂已经搭好了,就在昨天晚上的时候,奶奶就过世了。肖楠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一言不发,滴水未进,叔伯姑姑和她爸爸心疼害怕的不行,直到奶奶要入殓了,肖楠才回转过来放声大哭。肖楠随之大病一场。

大学毕业后,肖楠不想回家乡的医院,她觉得那个地方空荡荡的,空旷的让她难受,奶奶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床头有她和奶奶的一张合影,是在她们住的小院子里,她搂着奶奶,脸贴着脸,记得拍完照片了奶奶说,我要把这张照片带给你爷爷看。这是奶奶生前和她最后一张合影,每天睡觉前,她都看的到奶奶。关上灯,夜色温柔,有遥远的秋虫呢喃,肖楠很快就睡着了。

吴文昌刚从成都开完一个半旅游半休假的会议回来,带了点四川的名特小吃给大家,周越不爱吃零食,只抽他带来的骄子,于是招呼其他几个副总来他办公室一起吃。今天人凑的还挺齐,大家嘻嘻哈哈地开起了茶话会,刘馨讨厌这帮男人烟囱一样污染环境,独自搬了椅子坐在门口,她不能吃辣,但偏抱着一包麻辣怪味豆停不了嘴,吃的长汗直流,唏嘘不止。他们几个看的直乐,石彬说刘大姐,吃不了就少吃点。刘馨已经罢不住嘴了,嘴里的唾液腺象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她呜噜着说,这个东西真怪,又麻又辣,一吃上就停不下来。吴文昌笑着说,吃川味就是两头受罪,尽管受罪,可吃起来个个上瘾。他看刘馨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就展开说,吃的时候嘴巴难受,拉的时候屁眼难受。大家轰的一声大笑起来。刘馨用最鄙夷的目光回敬他。

大家笑够了后石彬问吴文昌,都说成都的姑娘长的漂亮,吴总这次视察成都有什么艳遇么?吴文昌说我们都是老头子了,只对自然景观有兴趣,至于人文景观就没什么研究了。孙刚插话说,成都有什么自然景观,还不是以人文景观为主,连都江堰也是人工的。吴文昌用手点了点孙刚和石彬说,怪不得古人说少不入川,都冲着美女去了,哪里还会有什么斗志啊?不过,吴文昌笑着一转话锋,我还真没看到有多少美女,可能美女都去支持发达地区的经济文化建设了。谈到四川美女,周越也有心得,插话说,成都女孩看脸蛋,重庆女孩看身段,四川的美女总体水平还是高的,你可能去的地方不对。石彬跟着说,是啊吴总,老是在洗头房旁边转悠哪行啊,你得去酒店购物中心卡拉OK这些豪华点的地方。吴文昌叼着烟,神秘地笑而不答。孙刚眼睛间尖,问吴文昌,肯定收获不小吧,说出来大家听听嘛。刘馨这个时候已经吃完了那包怪味豆,正弯着腰在茶几上扒拉着看有什么其他吃的东西,听这群男人说话真不入耳,打断说,你们就不能说点别的,这里有女士在啊。石彬说刘大姐你也不是外人,多掌握点阶级斗争新动向回家好去对付姐夫啊。刘馨直起腰来对石彬说,小石啊,你年纪轻轻的可别学他们这一套,然后又对着吴文昌孙刚说,你们这些当领导当大哥的也要有当领导当大哥的样,别把人家年轻人给带坏了。孙刚抢白她,人家小石是从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什么世面没见过,还要我们带?石彬说,国外哪有咱们国内好玩啊,我还得向你们老同志看齐呢。

吴文昌又谈起了他去成都边上大邑县参观的心得,他说,我到了刘文彩的家乡才知道,血统论真是靠不住的,四川抗日英雄刘湘竟然是刘文彩的侄子,原来的林业部部长刘文辉也是刘文彩的胞弟。据说刘文彩早年的时候创业也非常艰难,干的是赶牲口走单帮小商小贩的苦活,家业创大之后在四川的刘氏家族中与刘文辉关系笃厚,解放前同为我党的统战对象,也干了很多好事,慷慨兴学,扶危帮困什么的,家法固然严厉,那也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状况造成的。58年刘文彩被掘墓鞭尸,之后被当时极左的舆论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现在大邑刘氏的后代给刘文彩平反的呼声很高。年纪轻的石彬不知道这个中国现代史上著名恶霸地主的故事,于是问,刘文彩是谁?周越说,是咱们刘总四川的亲戚,家里条件特别好,五十岁了还没断奶。刘馨这个时候看到已经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了,本来就没兴趣听他们胡扯,听到周越也这样挤兑她,撇了撇嘴说,你们这些男人啊,就没有正经的时候,说着就出去了。看着刘馨走出了办公室,石彬挤到吴文昌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谈谈啊,老吴,成都的姑娘到底怎么样啊?

晚饭前,周越的手机收到了一个短消息,问他晚上有没有兴趣参加一个聚会。周越看着号码,不熟悉,加上自己周边的朋友没有发短消息的习惯,所以就没有理会。他想很久没去王刚家看他们的儿子了,就盘算着去商场买点什么东西去王刚家坐坐。这个时候他又收到一个短消息,上面说,你有没有兴趣啊?这次在后面跟了落款:林子茵。上次医院事件后,林子茵专门给周越打了电话致谢,还再三表示要请周越吃饭,顺便也感谢了肖楠的粥。周越发现林子茵其实并没有喝糊涂,那晚的事情记得都很清楚。厉海潮第二天早上电话也回了过来,周越把事情给他说了一下,厉海潮哈哈大笑,说周越你太体贴了,下次遇到这种事情就直接去宾馆开个房间,一起睡。然后又说,你这么怜香惜玉的,估计她得爱上你,这姑娘是湖北人,在这也是单身。厉海潮大度地说,兄弟我就牺牲自己成全你了。幸亏此时他们两个没坐在一起,否则周越的肩上难逃一掌。

周越不会发短消息,于是直接拨了电话过去。那边林子茵电话接得很迅速,她用手遮住低低的说,周越,我正在开会呢,一会就完了,怎么样,你晚上有事情么?周越问,什么聚会啊?林子茵说,你稍微等一下,我马上给你打过来啊。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周越此时已整理完毕准备出门了,被这个电话一搅只好又坐回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随手翻阅。

这一会可挺长,周越抽了两根烟,林子茵还没动静,周越看了看表,快六点了,于是决定不再等了,拿着包出去。门口做卫生的阿姨已经在擦桌子拖地了,看到周越出来连忙和他打招呼,大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人在忙碌着。六点钟的时候电梯还是高峰期,电梯提示铃响的时候,周越的手机也响了。

电梯里人贴人的亲密让周越觉得说话很不方便,信号也不很清晰,林子茵并没有一开始就切入主题,而是对刚才冗长的会议先抱怨了一会。电梯就像火车慢车一样,几乎站站停,不一会周越就被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了,一个女孩在离他不到二十公分的距离炯炯有神地凝视着他,电话那头林子茵全然不顾周越这边环境的恶劣,依然娇滴滴地说着。

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林子茵才把事情交代清楚,原来在郊区的一家高尔夫俱乐部有一个跨国公司举办的聚会,当然,聚会不能叫聚会,得叫PARTY,林子茵和电视台的几个人也被邀请,林子茵说英语时的卷舌音卷的有点过,仿佛俄语的打舌音。周越对这类西装晚礼服的活动兴趣索然,推说自己晚上还有其他事情。不料林子茵不依不饶,半撒娇半耍赖地一定要周越陪同,这种情形对天底下所有男人都是一道难题,可能及格的人不会太多,周越或许犹豫了几秒钟,只好无奈地应允下来了。电话那头林子茵发出了胜利的声音耶,周越,你太好了。

同去的还有电视台的另外一个和周越年纪相仿的人,好像是经济部的编辑什么的,林子茵没给他们做介绍就拉开车门坐到了前排。该编辑不仅好打听而且人面极广,用本地的一句方言来说就是“浪头大”,当他听说周越是国悦公司的时候立刻报了一大串国悦集团领导的名字,他看这些竟然没有把周越吓住,心有不甘,接着说,国悦房产的厉海潮你知道吧,那也是我哥们,他们好几个楼盘的策划都是我帮着作的。周越想如果再不表示一下敬佩的话,非得把这哥们的癫痫给急出来不可,就回头敷衍了一声,真的啊,哥们,佩服。林子茵在那里捂着嘴笑了起来。

这是一次上流社会的聚会,也是这个城市国际化进程的一部分,湖畔别墅大草坪上的自助晚餐,上流社会的俊男靓女来往穿梭,优雅的音乐,周越认出来今晚的司仪是电视台新闻台的主播,许多商界名人也穿梭其中。林子茵对于这种场合早已轻车熟路,她脱下外套里面就是一套宝石蓝的旗袍。旗袍是中国服装中最能体现民族融合和女性进步的东西。而且旗袍确实是一样很东方的服饰,娇小的东方人穿上晚礼服站在洋人面前就像是没有发育的小学生。晚礼服的魅力在于低胸,旗袍的魅力在于开岔,这是一个文化重心的问题。据说开岔的高度与经济景气程度成正比,现在是盛世,岔当然要开的尽可能高,林子茵个头不高,但身材还算妙曼,走起路来修长的腿若隐若现的,让人看的有些口渴。如果女人是一枝花的花,穿晚礼服的女人就是盛开的花,因为她们的姿态是绽放的,肉香扑鼻,而穿旗袍的中国女人则是含苞待放的,她们连脖颈都包的很严实,这完全符合东方文化的审美取向露出大腿只是一种可能性的暗示,所以聪明的东方女人永远只给你一种可能,这也是她们自身价值最大化的时刻。

周越还是不能适应这种场合,满眼望去一个熟人没有,在这样的场合端一杯酒来回逡巡着是有点傻气十足,再说林子茵的身姿太过轻盈,周越跟不上也不愿跟上。幸亏场地足够大,周越找了一个相对偏僻的桌子坐了下来;主办方到底是一家国际性的大公司,生怕冷落了这些在国际社交场合上胆怯的国人,不时有伺者上前送酒送茶,还表示愿意代拿食物的。和周越同来的电视台的编辑在林子茵屁股后面走了一圈后回来了,很显然,非常的不凑巧,他所认识的那些飞黄腾达的朋友今天都没到场,于是只好孤独地端了一盘培根回来吃,他眼睛瞥着远处,问周越,你说这些娘们,深秋里就穿这点布料,难道她们就不冷?一会林子茵也过来了,红光满面的,显然是喝了一点酒,往周越旁边一坐,拿起周越的矿泉水就喝,周越说哎是我的杯子,林子茵透过杯壁用眼睛翻了周越一下,咕咚咚地把水就喝完了。

周越摇了摇头,起身准备再去弄的吃的。没走多远正好遇到从别墅里走出来的莫副市长以及主办方的几个外籍高管,大概还有上海的一个领事。周越收住脚,正好莫副市长也看到了他,于是周越便疾走了几步迎了上去嘴里喊,莫叔叔您好。莫副市长也上来抓住了周越的手,亲切的说,你好啊小周,怎么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