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二十亿以上的人口共同庆祝这个美好的日子。这是一个越来越不安宁的世界,人们所自诩的文明并没有减少战争、饥荒、瘟疫和杀戮,难道只能用末日审判的方式,才能中止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灾难?才能把善良者带入天堂,把邪恶者打入地狱?

周越拉开了窗帘,看着这个在淡淡的雪景中绰约含蓄的城市,心里有莫名的伤感。

十多年前,他在大学里遇到了一个叫做路雪的女孩,这个南方的女孩酷爱下雪,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说她从来没想到下雪的时候竟然会是这样的美,他们手拉着手在学校里不停歇地走着,奔跑着。后来路雪写了一首诗给他,其中的一段是这样的:

总有一天 
北方的一场大雪
会把我变成
你窗前美丽的雪人

这是周越三十几年来听到过的最让他心痛的爱情宣言。也只有这句话,至今仍然超越着背叛和分离,独立于所有的伤害和艾怨,异常晶莹地存在着。周越在此之前并不知道在人的一生中竟会有这种感情存在,在此之后他不能确定这种感情是否真实地存在过,为此他反复地回忆、怀疑、否定、假设,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件事情给了他太多的纠缠。有时候他觉得,或许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很大意义,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话,只是为了倾听这么一句话,爱情存于心中就一次,拿出来了,心就空了。

成长的男孩大概都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那时侯的周越青涩的像一粒杏子,完全丧失了他寻常调侃的姿态。一切是怎么开始的,这个现在周越恐怕已经很难还原的清楚了。就像一个梦境,没有开始,只有结局。那个时候全中国人民都看琼瑶的书,毕竟袁阔成和单田芳讲的三国水浒离现实生活太远,贫乏的物质生活扼制了人们的想象力,所以琼瑶笔下那些哀婉的故事一不留神就营造了一个举国纯情的氛围,当然,必须承认,这种氛围是有害的,它降低了年轻人的智商。周越稍微多了点出息,他偶尔看三毛,他觉得这个台湾女孩的生活方式深得他心。后来路雪对他说,我发现在你身上有一种深深的忧郁。忧郁,搁现在不是什么好的品质,但在他们那个年代,忧郁就是艺术家的代名词,是一种深刻和反叛,相当于夸一个莽汉有骑士风度,什么叫骑士风度知道么?贵族,还得是世袭了三代以上的那种。

周越的这份感情来的平静迅捷,没有丝毫的预兆,好像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那天下午他和路雪一起坐在元大都的护城墙上,看着车水马龙,直到夕阳混沌暮色四合。城墙上的爱情就像那些蛰伏在城墙上面的壁虎一样,充满了兴奋不安。在最初的日子里,周越总有一种意外,好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误入了一个迷宫般的宫殿,有时候他又觉得那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仿佛是一个寻常极了的下午,在长着芦苇的河边,那里的世界是散漫的、慵懒的,后来,飞来了一只红蜻蜓,世界一下就变得不一样了。路雪常常哼唱着那首日本儿歌: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拿起小篮来到山上,来到田野里,采到桑果放进小篮,难道是梦影。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停歇在竹尖上,是那红蜻蜓,停歇在竹尖上,是那红蜻蜓。

每当路雪用手搂着他的脖子轻柔地问他,你真的爱我么,周越?周越就用自己的鼻尖去碰路雪凉凉的鼻尖,他不愿意说,他怕世界会因此而改变。路雪对他而言始终是一个迷,即便是和她紧紧相拥的时候,周越也觉得自己无法抵达她的内心。当有一天路雪突然离开了他以后,他的耳边总能还回响着这个声音——你真的爱我么,周越?他被一种羞辱久久摄住。像一切遭受失恋打击的人一样,周越觉得自己有权力鄙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誓言和永恒。周越曾经认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路雪了,他不能宽宥路雪的突然离去,他把这种离去当成了一种背叛。周越始终没有兴趣去了解那个带路雪去美国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需要自己冷漠起来。路雪后来在美国给他写了几封信,他都没有拆开,按照来信的地址原封不动地寄了回去。

直到有一天,在一次夜航的飞行途中,周越在耳机里意外地听到了那首遥远的,久违了的红蜻蜓,宛若天籁之音。周越的心脏一下被握紧了,他恍然间回到了他的大学时代,他想起了路雪,想起了他们曾有的所有甜蜜、冲动和短暂的誓言。他想起了路雪光洁的额头,垂直的长发,她就坐在他的前面,偶尔回头四目相对时他怦然心动的样子。在北海,在颐和园,在十月的香山,一幕幕的如此清晰。周越似乎又躺在她的怀里,听她轻轻地唱歌,听她背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边,凄然的轻诉那消逝的爱情,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地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当中隐藏起脸庞。周越泪流满面。十年之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去恨她。这个发现让周越有了一种不可遏制的哀恸。


今天周越迟到了,走进公司的时候,浓浓的圣诞气氛扑面而来。员工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用英语和他打招呼,在办公桌上有几张请柬,是一些客户单位圣诞活动的邀请。还有一堆圣诞卡,这些得西风之先的外向型企业都把圣诞节作为了最重要的节日来庆贺,周越觉得自己明年也得调整思维了,跟上形势了。

不一会,吴文昌来到了他办公室来。平时吴文昌深居简出,进了公司就基本上不出来,很少露面,周越的办公室他也是很少来,不请不到。吴文昌直接坐到周越的面前,脸上的神情隐秘兴奋,像是怀春的少女初见情郎。他开门见山就说,听说了么,厉海潮出事了。周越脸上作出意外的表情,厉海潮出什么事情了?吴文昌说,被双规了。周越问,你听谁说的?吴文昌说,周总你的消息也太闭塞了,今天集团已经派工作组到国悦房地产接管工作了。不过这件事情对外没有通报,是集团总裁办昨天晚上连夜开会作的决定。是么?周越不得不也作出一些惊奇,厉海潮是哪方面的问题?

厉海潮啊,吴文昌摇头仰面,仿佛旧式戏文里的判官,问题少不了,起码贪污和行贿是跑不了吧,要是早二十年,光是生活腐化这个问题也够判他个十年八年的。所以说这个人啊,什么时候都不能膨胀,一个国家公职人员,天天把自己弄的像资本主义的款爷一样,他不出事,天理难容!周越看着言辞激昂的吴文昌,突然想起小秦,心里一片灰暗。

吴文昌似乎看出了周越这一刹那的异常,但他收不住此刻作为判官和预言家的欲望,接着说,其实厉海潮的问题早就暴露出来了,他自己也有警觉,所以很早就和老婆办了假离婚,只可惜他的屁股太烂,擦不干净,这次是真的在劫难逃了。周越问,厉海潮不是没有离婚么,听说只是老婆在英国陪儿子读书啊?吴文昌脸上作出了一个表情,表示提醒周越在政治斗争中的幼稚性。这种事情厉海潮会这么大张旗鼓么?这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吴文昌预言,厉海潮事件将会给国悦集团带来地震似的冲击,厉海潮在国悦房地产的这几年中,利用手里的权力给相当多的人带来了不菲的经济利益,当然,受惠者主要是一些领导或其他林林总总的当权者。拔出萝卜带出泥,吴文昌不无期待地谶言,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据说在人心里存在着两种乐趣,一种是自己飞黄腾达时的乐趣,另外一种就是看别人倒霉时的乐趣。这两种乐趣都不是凭空而来的,而是从我们生活在树上的祖先――猴子身上继承下来的。科学家们观察到,作了猴王的猴子,其威风和成就感自不待言,那么其他作为猴王的臣民的猴子呢,漂亮的母猴子和鲜美的食物都贡献给了猴王,缺乏高质量的性生活和美食的他们活的比较憋屈,但如果有一天老猴王被新猴王击败,他们立刻兴高采烈地加入墙倒众人推的行列中,将老猴王置于死地而后快,这时候他们脸上龇牙咧嘴的快乐近乎狰狞,刚开始人们认为这是压迫和奴役后的发泄,但后来他们又发现这种事情在这些受压迫的同伙中也普遍存在着,所以说这些出息不大的猴子们最大的乐趣就是等着别的猴子倒霉。不过几万年进化下来后,这种赤裸裸的程度要好的多,吴文昌虽然此刻也很快乐,但面目并不狰狞,只是遍布着一些约等于幸福的表情。看来这个世界上还是需要不断有人倒霉的,否则,做人的乐趣就少了很多。

周越没有了进一步和吴文昌分享的兴趣。可吴文昌来的时候是捧着自己常用的紫砂茶壶过来的,不会轻易就这么回去的,喝了几口茶后,谈兴正浓。这时候他捂着嘴告诉了周越另外一个他所知道的秘密,据说集团公司的陈总和厉海潮过从甚密,这两天急火攻心,也病倒了。这个消息倒着实让周越吃了一惊,老陈?不可能吧?如果老陈也出事情的话,国悦集团真要地震了。可周越转念一想,不太可能,老陈久历官场,知人善用,难眩以伪,厉海潮如此飞扬跋扈的作风绝对得不到老陈的信任。周越想到从前老陈对自己耳提面命的情形,愈发觉得这谣言来的可笑。他对吴文昌说,老吴,不要听信谣言,老陈是不可能和厉海潮有什么名堂的,都是谁在这乱传啊?

吴文昌似乎突然明白了周越刚才脸上一刹那间的灰暗,周越是陈总的嫡系,这是尽人皆知的,会不会周越也有什么牵涉呢?想到这里,吴文昌心机转动,脸上迅速恢复了以往的透彻和玄密,他截断了刚开始那种肆意蔓延的情绪,改口说,也难说,非常时期,真假难辩啊。

吴文昌走后,周越给王刚打电话,把吴文昌的消息跟王刚说了一下。吴文昌的消息还是有一定代表性的,不会是空穴来风,毕竟他的姐夫是国悦集团的办公室副主任。王刚对吴文昌的说法颇不以为然,他也认为老陈不太可能。他说,厉海潮的腰是不软,但替他顶腰的另有其人。这位在政治上愈发磨砺的未来精英对周越说,我最近在研究小平同志六四时的一段指示:冷静观察,沉着应付,韬光养晦,绝不当头。我发现这里面有了不起的智慧,现在把这四句话拿来与你共勉。

吴文昌前脚走了没多久,后脚刘馨就到了,她带来了演义版的厉海潮事件,说法更邪乎,据传——据谁传已无从考证——厉海潮手里有一本变天账,里面详细地记载着他每一笔行贿的数额、时间和具体人,现在这本变天账在厉海潮的一个情妇手里,有关部门已经截获,一场大规模的反腐风暴即将拉开序幕。还说厉海潮仅在本地就有三宫六院,而且厉海潮驾驭女人的本领非常之大,有很多就在他手下的关联公司上班,有的甚至两三个人同在一个部门,她们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可居然相安无事、言笑甚欢,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周越对刘馨这种说法的可信度表示高度怀疑。刘馨也知道老陈生病了消息,她说的更具体,说是脑溢血,已经住进了仁和医院的高干病房。周越不由得非常惭愧自己信息的闭塞,还说是老陈的人呢,这么大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自己竟然还一无所知。

周越马上打电话给肖楠,让她查一下国悦集团的陈仲年是不是住进了她们医院,什么病。肖楠很快给了他答复,是早晨刚住进的,不过根本不是什么脑溢血,而是椎间盘突出,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可能是这几天太紧张忙碌,早晨一下起不了床,被120送到了仁和医院。周越哼哼笑了几声,肖楠在电话那边很奇怪,问周越,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领导病了你那么高兴干什么?周越知道这件事情一句两句话跟肖楠说不明白,就说,以后告诉你原因,现在有人看他么?肖楠说,一屋子人呢。周越说,那我先不去凑热闹了,等人少了再说,你多留点意,那是我的顶头上司。干脆晚上陪你吃完饭后我和你一起值班得了,两个马屁都拍着了,这样多省事啊。

吴文昌离开周越办公室后,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捧着茶壶又溜达到孙刚那里。孙刚得知厉海潮被双规的消息后吃了一惊,当吴文昌提到陈总也随之住院的事情后,诚如吴文昌所愿,孙刚的眼睛和嘴巴长久的失去了闭合的功能,像是一个离开了海洋许久的鲈鱼。吴文昌拿出香烟递给孙刚一根,替他点着火,用不经意的口气说,我刚才在周越办公室,发现他的情绪也很反常啊……孙刚急急地就接了吴文昌的话头,怎么他也有问题吗?吴文昌摇摇头,他?级别还不够,最多就是有点树倒猢狲散的担心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