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84-誓鸟     :张悦然新书





嗽鹤永锏囊恢荒就埃嗨Φ盟矶际牵缓笏潜返嘏芸恕!   ?br />     她猜想,他伤透了心:爱人与他面对面却一脸漠然,好似面对陌生人,还受惊般地躲闪他,远远地跑开了——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但他是个执著的男人,又或者他们之前的情谊太深了,总之,他并未放弃她。但他不再试图靠近,只是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她。    
    自失去记忆后,春迟就像在永无止境的隆冬里长眠。直到这个男人出现,砸碎了冰窟,将她唤醒。他的眼神提醒了她,使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年轻女子。她的脸颊犹如被春风吹开的桃花,是绯红的。她奇怪为何周围的人都没有察觉她变美了。    
    她开始喜欢到山下散步,走得越远越好,一个人。这样,她就可以感到他的存在。他在她身后约十来步的位置,脚步声清晰可辨。他的脚力很好,走很远仍没有半点散漫。她走在前面,已经气喘吁吁,内心却欢快不已。在春迟的记忆里,那段山路很长很长,有稠密的树阴和鸟叫,好像从未有任何人走过,除了他们两个。四下一片静谧,忽然砰的一声响——一只硕大的椰子从他们之间的树上砸下来,滚落到他的脚前。她不敢回头,担心一回头他就会躲起来。她只能当他不存在。没有人看到他陪她一次次走过这段路,也许只有从树上落下来、在地上滚得甚欢快的椰子见证了他们一道走过的这段路。    
    在某个乌云密布的下午,春迟忽然感觉不到男人的脚步了。她自己走到海边,又往回走,却没有那个跟随她的脚步声。 她很惶恐,四处一片空旷。难民营所在的山坡,下雨之前,总有许多乌鸦从头顶掠过,悲戚的叫声令人万念俱灰。他终于放弃了她,结束了这个温馨的游戏。    
    路上,春迟经过一个湖。她俯下身子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副冻僵的样子,几乎无法分辨性别,那么丑陋。她开始怀疑一切都只是幻觉,可能从来没有过男人的目光和脚步声,从来没有过春天到来的迹象——是她太想离开这里了,自己捏造出一个人,默默地看着自己,像她的守护神一样。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吃吃地笑——笑声连绵不断,宛若蚕丝喷涌,纠缠不竭。春迟没有回头,已经猜出,是疯婆婆来了。回头去看,果见那银发老妇弓身站在身后,笑嘻嘻地看着她。    
    这疯婆婆很是神奇,她疯癫已久,孤苦伶仃,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她是怎样活下来的。她的行踪难测,不一定在哪里,就会偶然撞见她一次。大约就是海啸之后,人们纷纷传说,见到疯婆婆是不祥的征兆,会有不好的事发生。春迟倒不厌烦她,因她人虽疯癫却并不邋遢,疯癫之后安静下来,神情哀凉矜傲,倒似中国大户人家走出来的千金小姐。春迟先前也只在与旁人同行时看到她二三次,从未像现在这样,单独,面对面。    
    春迟满腹委屈,见到疯婆婆,想起他们说她不祥,又想到陌生男子果真消失不见,心中顿生怨气。她对着疯婆婆喊叫了几句,站起身来,挥手驱赶她走。疯婆婆连连退后几步,踮着她的小脚疾走而去。周围忽然寂静得可怕。那疯癫婆婆的笑声仿佛还在,犹如桫椤树的枝条,打着旋儿在空中飘飞。没有一个人。春迟仓皇地奔跑起来。    
    她跑回住所。女人们正围坐在院子中央吃晚饭,热腾腾的鱼露散发出刺鼻的腥味。整个院子里充斥着女人们心满意足的咀嚼声,她们像一些凶猛的鸟禽,不断扑腾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但晚饭时间可以算是她们最温柔的一段时间。在一个女人众多的地方,至少不会感到孤单。春迟听到她的女伴淙淙在唤她,就走过去,在她的旁边坐下来。淙淙总是喜欢和那几个妖娆的女人坐在一起,听她们讲从前风光的时候与男人周旋的故事。    
    春迟咽了一口用鱼露和蔬菜熬制的辣汤,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坐的女人。她正在眉飞色舞地讲从前在船上见过太监的故事。春迟注意到她的左脸上有一块没有涂匀的胭脂膏,在泛着油光的皮肤表面一闪一闪的。虽然几乎没有艳遇的机会,但她仍坚持化妆;她的胭脂膏大概是被水淹过,成了一盒红泥浆。    
    春迟看着那块胭脂,一阵难过。她猜这胭脂一定是女人的情人送她的,所以才会如此艳丽,简直是以一种骄傲的姿态贴在她的脸上。春迟想起,某次一个妓女讲到,嫖客将她脸上的胭脂舔掉,湿漉漉的舌头一点点滚过皮肤……她想着那个情景,脸倏地一下变红了。    
    春迟原本就不好的心情被这块胭脂弄得更糟了。    
    她没有吃完饭,借口身体不适,起身离开。外面已经下雨了。她跑着穿过长廊,回到卧室。这个时间卧室是没有人的,很安静,只有雨水漏进来的声音。春迟关上门,扑向那张属于她的床。    
    世界何其广阔,却只有这张床是完全属于她的。她伏在泛着潮气的被褥上,哭起来。    
    她要在女人们吃完晚餐前哭完。    
    春迟觉得自己陷落在一个无边的沟壑里面。这些与她日日相伴的女人们大多是先前在船上卖艺讨生活的歌女。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生活极为慵懒和随意,弥散着一种糜烂的气息。这些歌女等待着从中国来的船,那时她们就可以回到船上去,继续从前那种歌舞升平的生活。没有奢华的船,没有与她们打情骂俏的男人,没有酒,没有纵情的歌舞,她们就像被潮水推上岸边的鱼一样,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眼下她陷落在其中,看不出与她们有什么不同,她甚至更加可怜。那些歌女们至少还指望着有男人会为她们赎身,将她们带走。她有什么指望呢?    
    淙淙待她很好,她的命是淙淙救回来的。如果不是淙淙在海滩上看见她,发现她还活着,她大概早就默无声息地死在岸边了。    
    可淙淙待她的好就像绳索,将她牢牢地捆绑,淙淙曾笑嘻嘻地对春迟说:“你的命是我救起的,你如何谢我?”    
    春迟心中一沉,问:“你要我如何谢你?”    
    淙淙伸出手撩开春迟的额发,抚摸她光洁的额头,说:“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女孩的手宛如一只冰凉的小白蛇,在春迟的额头上蠕行。    
    淙淙还常对春迟说:“将来我们一起到船上生活好不好?”    
    “那种生活是很不自由的吧,总要看别人的脸色,压抑自己的悲喜。”春迟委婉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她知道淙淙骨子里潜没着的一种气质,与船上的歌女们的风尘气隐隐暗合。    
    “不,那是真正自由的生活。周围再多的人,都进不到你的心里,他们就像船下湍急的海浪一样。在船上住久了,你会忘记脚下就是大海。我们只管唱歌,喝酒,为所欲为。”    
    淙淙言语之间,充满了对海上生活的神往。春迟不再说什么。    
    大胡子男人出现的时候,春迟正在淙淙施予她的捆束中默默地挣扎。她看起来很安静,亦很认命,但那不过是一种伪装。


《誓鸟》 投梭记《誓鸟》 投梭记(上阕)(2)

    2    
    春迟听到有人在敲打窗户。她在床上抬起头,看见大胡子男人正站在窗外。雨那么大,他却一动不动。他表情漠然,身材魁梧,像一座森严的庙宇。    
    他一定看到春迟在流泪,但他却不知道这些眼泪是与他有关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个懵懂的闯入者,可他微微的一个动作足够使她兴奋起来。据说暹罗国有一种提线木偶就是这样的,半人高,面目俊美;那白须鹤发的掌线者,技艺自然也不一般,他只需略略抬起一根木棒,木偶就会扭动起来,若是掌线者反复弹拨一根线,木偶就在台上狂舞不止。木偶虽是辛苦的,却也很快乐,因为永远都不需要考虑接下来的方向,它只要跟着动就可以了。    
    春迟相信,有许多女子都如她一样,甘愿做老师傅手里的一只提线木偶,在他的牵引下狂舞不止。    
    他先用眼神试探了她。最后,就在这个三月的下午,他从半掩的窗户里伸进线来。她没有挣扎,就让他将线套在了自己的身上,也许,这正是她所盼望的。她带着憧憬去给他开门,以一只木偶的姿态。他们的牵缠大戏就这样拉开了序幕。他是人,皮肤很黑,说马来语和闽语混杂的方言,他会说汉语,却很少用。    
    他进来后,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良久才抱歉地说:    
    “海啸之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从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所以当你跟着我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你也很冷漠……对不起。”    
    男人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他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她在他的神色中看到怨怒和失望,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气急败坏将她抛下,掉头就走。 她很害怕,连忙说:“但我想这只是暂时的,若是你能提醒我一些从前的事,我想我能把从前的事都记起来。”    
    男人沉吟片刻,说:“走吧。”    
    “我立刻就能出发,这里也没什么可带走的。”春迟说着,回身又环视了一下。的确,没有任何是值得留恋的。    
    他点点头,就先走出门去,她跟在后面。穿过这座寺庙的回廊时,她听到女人们的嬉笑声,她知道是她们吃完饭回来了。她很害怕与淙淙撞上,于是拉着他快步跑起来,脚边溅起的雨水响亮地拍打着地面。男人的手心那么热,将热流源源不断地输进她的身体里,所有冰冷的雨丝都进不来了。    
    春迟的心情非常畅快,像是打了一场胜仗。那些女人要是看到有个男人来带走了她,非要大声尖叫起来不可。她们朝暮期盼的,不就是有男人来带走她们吗?她们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目光呆滞、沉默寡言、脑袋里一片空白的小丫头,竟会最先被男人带走!她一边跑,一边笑了出来。    
    他们从寺庙的后门走,一直跑上山去。春迟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有力气,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好像一直在积蓄力量,膨胀,直到此刻随着这场暴雨一起倾泻出来。她感到人是多么奇妙和深奥。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意图,但她愿意放纵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一只激情充沛的野兽,冲破重重围阻,向着某个确定的方向狂奔而去。


《誓鸟》 投梭记《誓鸟》 投梭记(上阕)(3)

    3    
    天快黑的时候,春迟跟随大胡子男人终于绕路来到海边。雨停了。他们像两只从水里爬上来的动物,湿漉漉地在沙滩上慢慢前行。这里曾是一个热闹的村落,海啸将它彻底摧毁了。他们沿着小岛的海岸线走了很远,一路上没见过任何人,只有坍塌和摧毁的房子,像参差不齐的牙茬一样,残留在小岛流血的牙床上。    
    路途中,他们好像一直没有说过话,唯一的一句,是男人告诉春迟,他叫骆驼。    
    骆驼?春迟一时记不得这种动物的模样。但可以肯定,它与这个粘湿而斑驳的国度毫不搭界。    
    后来,春迟知道,骆驼就是那种能经受寂寞、有很好的脚力的动物,它们习惯于自给自足,有节制,几乎不会因为欲望而失控。在漫长的旅途中,它们似乎只能看到面前的路,至于那些旁外的只是不相干的风景,甚至连小小的诱惑也算不上。    
    春迟以为骆驼会带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但骆驼哪里也没有带她去,他们在海滩上站了很久。    
    春迟很饿,被黄昏时候劲猛的海风一吹,身体就像箫一般发出呜呜低咽。她有点哀怨地看着骆驼。而他蹙着眉,很专注地眺望着远处的大海。海风把他的呼吸吹了过来,那是一种如惊起的夜鸟般兀烈的声音。凭借最后一点辉光,春迟得以将他看仔细。他高大,体毛浓密,眼神总是雾蒙蒙的,很晦涩,嘴巴则像一口潜藏在草丛深处的井。说话的时候,春迟感到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发出来,带着波光粼粼的回音。    
    夜幕降临,两艘精疲力竭的大船停靠在岸边。春迟一阵欣喜,她以为骆驼是要带她坐船离开这里。可是等他们走上前去,她才看清,这两艘船是用来打捞遇难者的。海啸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仍有尸体陆陆续续地浮上水面。    
    甲板上堆满了从海里捞上来的尸体,一条一条的,蔚为壮观。船被涨潮的海浪推着,轻微地晃动着,船上叠摞着的白色肉身也随之摇摆,非常骇人。春迟受了惊吓,躲在骆驼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衫,想要拉着他快些离开这里。    
    可是骆驼全然不理会她的惊恐,还要往船上走。春迟抓着他,眼看就要被他拖上船去了,终于叫出声来。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