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缘
只在这个当儿,秀姑一个人在屋子里,连忙包了一个纸包,也跟着到大门口来,对寿峰道:〃樊先生走了吗?他借给我的书,我还没有送还他呢。〃寿峰道:〃他不是回家,雇车要到大喜胡同,还不曾雇好呢。〃秀姑赶出门外,家树还在走着,秀姑先笑道:〃樊先生!请留步。〃家树万不料她又会追出来相送,只得站住了脚问道:〃大姑娘!你又要客气。〃秀姑笑道:〃不是客气,你借给我的几本书,请你带了回去。〃说着,就把包好了的书,双手递了过去。家树道:〃原来是这个,这很不值什么,你就留下也可以,我这时不回家,留在你这儿下次我再来带回去吧。〃秀姑手里捧了书包,低了头望着手笑道:〃你带回去吧,我还做有一点活儿送给你呢。〃她说到最后这一句,几乎都听不出是说什么话,只有一点微微的语音而已。家树见她有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只得接了过去,笑道:〃那末我先谢谢了。〃秀姑见他已收下,说了一声〃再会〃,马上掉转身子自回家去。寿峰道:〃人家并不是回家去,让人家夹了一包书到处带着,怪不方便的。〃秀姑道:〃你说他是到大喜胡同去,我信了。我在那地方,遇到他有两三回,有一次,他还同着一个女学生走呢。那是他什么人?〃寿峰道:〃你这是少见多怪了,这年头儿,男女还要是什么人才能够在一处走吗?我今天倒是有意思问问他家中底细,偏是你又在当面,有许多话,我也不好问得。照说他在北京是不会有亲戚的。〃
第二章第六回(3)
秀姑听父亲说到这里,却避开了。可是她心里未免有点懊悔,早知道父亲今天留着他谈话是有意的,早早避开也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今晚便晓得了,也省得我老是惦记。今天这机会错过,又不知道哪一天可以能问到这话了。不过由今天的事看来,很可以证明父亲是有意的。以前怕父亲不赞成的话,却又不成问题了。只是自己亲眼得见家树同了一个女学生在大喜胡同走,那是他什么人?不把这事解释了,心里总觉不安。前后想了两天,这事情总不曾放心得下。仿佛记得那附近有个女学堂。莫非就是那里的学生?我倒要找个机会调查一下。
在她如此想着,立刻就觉得要去看看才觉心里安慰。因此对父亲说,有点事要出去,自己却私自到大喜胡同前后来查访,以为或者又可以碰到他二人,当面一招呼,那个女子是谁?他就无可隐藏了。
当秀姑到大喜胡同来查访的时候,恰是事有凑巧,她经过两丛槐树一扇小红门之外,自己觉得这人家别有一种风趣。正呆了一呆,却听得白粉低墙里,有一个男子笑道:〃我晚上再来吧,趁着今天晚上好月亮,又是槐花香味儿,你把那《汉宫秋》给我弹上一段,行不行?〃秀姑听那男子的声音正是樊家树,接上〃呀〃的一声,那两扇小红门已经开了,待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只见家树在前,上次遇到的那个女学生在后,一路走将出来。家树首先叫道:〃大姑娘!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秀姑还未曾开言,家树又道:〃我给你介绍,这是沈大姑娘。〃说着将手向身边的凤喜一指,凤喜就走向前,两手握了秀姑一只右手,向她浑身一溜,笑道:〃樊先生常说你来的,难得相会,请到家里坐吧。〃秀姑听了她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怎么也是称为先生,进去看看也好。于是也笑道:〃好吧,我就到府上去看看。樊先生也慢点走,可以吗?〃家树道:〃当然奉陪。〃于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进来。沈大娘见是家树让进来的,也就上前招呼,笑着道:〃大姑娘!我们这儿也就像樊先生家里一样,你别客气呀。〃秀姑又是一怔,这是什么话?原先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的,后来沈大娘一定把她让进凤喜屋子里,自己却好避到外面屋子里去沏茶装糕果碟。
秀姑见这屋子里陈设得很雅洁,正面墙上,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里面安好了一张放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向着人,那正是樊家树。到了这时,心里禁不住噗通噗通乱跳一阵,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再看家树也是毫无忌惮,在这屋子里陪客。沈大娘将茶点送了进来,见秀姑连向相片看了几下,笑道:〃你瞧,这相片真像呀!是樊先生今天送来的,才挂上呢!我说这儿像他家里,那是不假啊!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盼望你以后冲着樊先生的面子,常来啊!他每天都在这里的。〃沈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秀姑脸上,早是红一阵,白一阵,很觉不安的样子。家树一想,她不要误会了,便笑道:〃以前我还未曾对关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说,关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家树望了秀姑,秀姑向着窗外看看天色,随意的答道:〃那有什么奇怪呢?〃声音答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家树也沉默了,无甚可说。还是沈氏母女,问问她的家事,才不寂寞。又约莫坐谈了十分钟,秀姑牵了一牵衣襟,站起来说声〃再会〃,便告辞要走。沈氏母女坚留,哪里留得住。
秀姑出得门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下去。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回家。到了家里,便向床上和衣倒下,扯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竟哭起来了。寿峰见女儿回来,脸色已经不对,匆匆的进了卧房,又不曾出来,便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伸头向里一望,只见秀姑横躺在床上,被直拥盖着上半截,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只管是抖颤个不了。寿峰道:〃啊!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接连问了几句,秀姑才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个字:〃是我……病……了。〃寿峰道:〃我刚刚好,你怎么又病了啊!〃说着话,走上前,俯着身子,便伸了一只手,来抚摩她的额角。这一下伸在眼睛边,却摸了一把眼泪。寿峰道:〃你头上发着烧呢,摸我这一手的汗。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秀姑道:〃好吧,你到外面去吧,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寿峰听她说了,就走出房门去。秀姑急急忙忙就脱了长衣和鞋,盖了被睡觉。寿峰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秀姑只哼着答应了一声,意思是表明睡了。寿峰听她的话,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追问。可是秀姑这一场大睡,睡到晚上点灯以后,还不曾起床,似乎是真病了。寿峰不觉又走进房来,轻轻的问道:〃孩子,你身体觉得怎么样?要不然,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秀姑半晌不曾说话,然后才慢慢的说道:〃不要紧的,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会好的。〃寿峰道:〃你这病来得很奇怪,是在外面染了毒气,还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儿来?好好的变成这个样子!〃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话,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显着自己无聊;若说不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方来,事情更要弄糟。只得假装睡着,没有听见。寿峰叫唤了几声,因她没有答应,就走到外边屋子里去了。
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呱呱的叫。秀姑已经醒了,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寿峰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吗?〃秀姑本想不做声,又怕父亲挂记,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病,待一会我就好了。你睡吧,别管我的事。〃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病,也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秀姑关了房门,还是不曾出来。往日这个时候,茶水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有笼上。一定是秀姑身体很疲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起了床燃着了炉子,去烧茶水。
第二章第六回(4)
这时,秀姑已经醒了,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心里很过不去,只得挣扎起来,一手牵了盖在被上的长衣,一手扶着头,在床上伸下两只脚,正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过了许久,慢慢的起来,听到父亲拿了一只面钵子,放在桌上一下响。便叫道:〃爸!你歇着吧,我起来了,你要吃什么?让我洗了脸给你做。〃寿峰道:〃你要是爬不起来,就睡一天吧,我也爱自做自吃。〃
当下秀姑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拢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仔细看了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嘻嘻地笑道:〃我又没病,不过是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有熟人没有,就走累了。〃寿峰道:〃你这傻子,由后门到前门,整个的穿城而过,怎么也不坐车?〃秀姑笑道:〃说出来,你要笑话了,我忘了带钱,身上剩着几个铜子,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寿峰道:〃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秀姑一看屋子外没人,便低声道:〃自你病后,我什么也没练过了,我想先走走道,活动活动,不料走得太猛,可就受累了。〃这一番话,寿峰倒也很相信,就不再问。秀姑洗了手脸,自接过面钵,和了面做了一大碗撑面给她父亲吃,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也不上桌,坐在一边,一口一口的呷着。寿峰道:〃你不吃吗?〃秀姑微笑道:〃起来得晚,先饿一饿吧。〃寿峰也未加注意,吃过饭,自出门散步去了。
秀姑一人在家,今天觉得十分烦恼,先倒在床上睡了片刻,哪里睡得着。想到没有梳头,就起来对着镜子梳,原想梳两个髻,梳到中间,觉得费事,只改梳了一条辫子。梳完了头,自己做了一点水泡茶喝,水开了,将茶泡了,只喝了半杯,又不喝了,无聊得很,还是找一点活计做做吧。于是把活计盆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又不知道做哪样是好。活计盆放在腿上,两手倒撑起来托着下颏,发了一会子呆,环境都随着沉寂起来。正在这时,就有一阵轻轻的沉檀香气,透空而来。同时剥剥剥,又有一阵木鱼之声,也由墙那边送过来,这是隔壁一个仁寿寺和尚念经之声呢。
原来这是一所穷苦的老庙,庙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和尚静觉在里面看守。寿峰闲着无事,也曾和他下围棋散闷。这和尚常说,寿峰父女,脸上总带有一点刚强之气,劝他们无事念念经。寿峰父女都笑了。和尚因秀姑常送些素菜给他,曾对她说:〃大姑娘!你为人太实心眼了。心田厚,慧眼浅,是容易招烦恼的。将来有一天发生烦恼的时候,你就来对我实说吧。〃秀姑因为这老和尚平常不多说一句话的,就把他这话记在心里。当寿峰生病的时候,秀姑以为用得着老和尚,便去请教他。他说:〃这是愁苦,不是烦恼,好好的伺候你令尊吧。〃秀姑也就算了。今天行坐不安,大概这可以说是烦恼了。这一阵檀香,和一阵木鱼之声,引起了她记着和尚的话,就放下活计,到隔壁庙里来寻老和尚。
静觉正侧坐在佛案边,敲着木鱼,他一见秀姑,将木鱼捶放下,笑道:〃姑娘,别慌张,有话慢慢的说。〃秀姑并不觉得自己慌张,听他如此说,就放缓了脚步。静觉将秀姑让到左边一个高蒲团上坐了。然后笑道:〃你今天忽然到庙里来。是为了那姓樊的事情吗?〃秀姑听了,脸色不觉一变。静觉笑道:〃我早告诉了你,心田厚,慧眼浅,容易生烦恼啊!什么事都是一个缘分,强求不得的。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秀姑听老和尚虽只说几句话,都中了心病。仿佛是亲知亲见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静觉跪了下去,垂着泪,低着声道:〃老师傅你是活菩萨,我愿出家了。〃静觉伸手摸着她的头笑道:〃大姑娘,你起来,我慢慢和你说。〃秀姑拜了两拜,起来又坐了。静觉微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一口说破你的隐情,你就奇怪。你要知道天下事当局者迷,你由陪令尊上医院到现在,常有个樊少爷来往,街坊谁不知道呢?我在庙外,碰到你送那姓樊的两回,我就明白了。〃秀姑道:〃我以前是错了,我意跟着老师傅出家。〃静觉微笑道:〃出家两个字,哪里是这样轻轻便便出口的!为了一点不如意的事出家,将来也就可以为了一点得意的事还俗了。我这里有本白话注解的《金刚经》,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你若细心把这书看上几遍,也许会减少些烦恼的。至于出家的话,年轻人快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们来的地方。〃
秀姑让老和尚几句话封住了嘴,什么话也不能再说,只得在和尚手里拿了一本《金刚经》回去。到了家里,有如得了什么至宝一般,马上展开书来看,其中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不过自己认为这书可以解除烦恼,就不问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