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缘





劝她去,我还有事呢。〃 沈大娘不料这大一个问题,随便几句话就说开了,身上先干了一把汗。到了楼上,只见凤喜眼睛红红的,靠了桌子,手指上夹了一支烟卷,放在嘴里抽着。就在她抬着胳膊的当儿,远远看见她手脉以下,有三条手指粗细的红痕。凤喜看见母亲只叫了一声妈,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秀姑在旁看到,倒替她们着急,因道:〃这祸事刚过去,你又哭?〃沈大娘一看这样子,就知道她受了不小的委屈,连忙上前,拉着她的胳膊,问道:〃这都是打的吗?〃凤喜道:〃你瞧瞧我身上吧。〃说着,掉过背去,对了她的妈。沈大娘将衣襟一掀,倒退两步,拖着声音道:〃我的娘呀,这都是什么打的,打得这个样子厉害!我的……儿……〃只这一个〃儿〃字,她也哭了。凤喜转过身,握着她母亲的手,便道:〃你别哭,哭着让他听到了,他一生气?,那藤鞭子我可受不了!〃秀姑道:〃这话对。只要说明白了,把这事对付过去了,大家乐得省点事。干吗还闹不休?〃沈大娘道:〃大姑娘,你哪里知道,我这丫头,长这么大,重巴掌也没有上过她的头。不料她现在跟着将军做太太,一呼百诺的,倒会打的她满身是伤。你瞧,我有个不心痛的呀!〃这几句话说着,正兜动了凤喜一腔苦水,也哽哽咽咽,哭了起来。    
        秀姑正待劝止她们不要哭,那刘将军却放开大步,走将进来。秀姑吓了一跳。她母女两人正哭得厉害,他一不高兴,恐怕要打在一处。心里一横,他果然那样做,今天我要拚他一下,非让他受一番教训不可。不料那刘将军进来,却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对沈大娘笑道:〃刚才你说的话,我听到了。你说你舍不得你姑娘,我哪里又舍得打她。可是你要知道,咱们这样有面子的人,什么也不怕,就怕戴绿帽子!无论怎么说,你们瞒着我去瞧个小爷们,总是真的。凭这一点,我就可以拿起枪来打死了她。〃刘将军说到这里,右手捏了拳头,在左掌心里,击了一下,又将脚一顿。同时这屋子里三个女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刘将军又接着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她虽然是瞒着我作的事,心眼儿里可是为着我。我抽了她一顿鞭子,算是教训她以后不要冒失。我都不生气,你们还生气吗?〃 沈氏母女本就有三分怕他,加上又叮嘱不许生气,娘儿俩只好掏出手绢,揩了一揩眼睛,将泪容收了。刘将军对沈大娘道:〃现在没事,你可以回去了。你在这里,又要引着她伤心起来的。〃沈大娘见女儿受了这样的委屈,正要仔仔细细和她谈一谈,现在刘将军要她回家,心里未免有点不以为然,因笑道:〃我不惹她伤心就是了。你瞧,这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我给她归拾归拾吧。〃刘将军道:〃我这里有的是伺候她的人,这个用不着担心,你回去吧。你若不回去,那就是存心和我捣乱了。〃凤喜道:〃妈!你回去吧,我不生气就是了。〃沈大娘看了看刘将军的颜色,不敢多说,只得低着头回去了。    
        当下刘将军叫人来收拾屋子,却带凤喜到楼下卧室里去烧鸦起烟,并吩咐秀姑跟着。到了卧室里,铜床上的烟具是整日整夜摆着,并不收拾的,凤喜点了烟灯,和刘将军隔着烟盘子,横躺在床上。刘将军歪了头,高枕在白缎子软枕上,含着微笑,看看凤喜,又看看秀姑,一只手先抚弄着烟扦子,然后向她点了一点,笑道:〃烧烟非要你们这种人陪着,不能有趣味。〃又指着秀姑道:〃有了你,那些老帮子我就看不惯了。你好好的巴结差使,将来有你的好处。我只要痛快,花钱是不在乎的。〃秀姑不作声,扬了头只看壁上镜框中的西洋画。凤喜只把烟扦子拈着烟膏子烧烟,却当不知道。  原来凤喜本不会烧烟,因为到了刘家来,刘将军非逼着她烧烟不可,她只得勉强从事。好在这也并非什么难事,自然一学自会。刘将军因她不作声,便问道:〃干吗不言语,还恨我吗?〃凤喜道:〃说都说明白了,我还恨你做什么呢?况且我做的事,本也不对,你教训我,是应该的。〃说着,拿起烟枪,在烟斗上装好了烟泡,便递了过来,在刘将军嘴上碰了一碰,同时笑着向他道:〃你先抽一口。〃刘将军笑着捧了烟枪抽起来,因笑道:〃你现在不恨我了吗?〃凤喜笑道:〃我不是说了吗?你教训我也是应该的,怎么你还说这话呢?〃刘将军笑道:〃你嘴里虽然这样说,可是你究竟恨我不恨,是藏在你心里,我哪里会知道!〃凤喜道:〃这可难了。你若是不相信,自然我嘴里怎么说也不成。我又没有那样的本领,可以把心掏给你看。〃刘将军笑道:〃我自然不能那样不讲理,要你掏出心来。可是要看出你的心来,也不算什么,只要你好好儿的唱上一段给我听,我就会看出你的心来了。你果然不恨我,你就会唱得像平常一样;若是你心里不乐意,你就唱不好的。你唱不唱?〃凤喜笑道:〃我为什么不唱?你要唱什么,我就唱什么。〃刘将军喷着烟突然坐了起来,将大腿一拍道:〃若是这样,我就一点不疑心了。你随便唱吧,越唱得多,我越是不疑心。你别烧烟,我自己会来。〃说着又倒在床上,斜着眼睛,望了凤喜道:〃你唱你唱。〃    
        凤喜看那样子,大概是不唱不行。自己只轻轻将身子一转,坐了起来。只在这一转身之间,身上的皮肤,和衣裤互相磨擦,痛入肺腑,两行眼泪,几乎要由眼睛眶子里抢了出来。但是这眼泪真要流出来,又是祸事,连忙低了头咳嗽不住,笑道:〃烟呛了嗓子,找一杯茶喝吧。〃于是将手绢擦了眼睛,自己起身倒了一杯茶喝。刘将军道:〃这两天你老是咳嗽,大概伤了风了。可是我这一顿鞭子,当了一剂良药,一定给你出了不少的汗。伤风的毛病,只要多出一点儿汗,那就自然会好的。〃凤喜笑道:〃这样的药,好是好,可是吃药的人,有些受不了呢!〃她说时,用眼睛斜看着刘将军微笑。刘将军笑道:〃你这小东西,倒会说俏起话。你就唱吧,这个时候,我心里乐着呢。〃 凤喜将一杯茶喝完了就端了一张方凳子,斜对床前坐着,问道:〃唱大鼓书,还是唱戏呢?〃刘将军道:〃大鼓书我都听得腻了,戏是清唱没有味,你给我唱个小调儿听听吧。〃凤喜没有法子,只得从从容容的唱起来。唱完了一支,刘将军点头道:〃唱得不错。〃因见秀姑贴近房门口一张茶几站着,便笑问道:〃这曲子唱得很好听吗?你会不会?〃秀姑用冷眼看着他,牙齿对咬着,几乎都要碎开。这时他问起来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微笑了一笑。刘将军对凤喜道:〃唱得好,你再唱一个吧。〃凤喜不敢违拗,又唱了一个。刘将军听出味来了,只管要她唱,一直唱了四个,刘将军还要听。凤喜肚子里的小调,向来有限,现在就只剩一个《四季相思》了。这个老曲子,是家树教了唱的,一唱起来就会想着他,因之踌躇了一会,才淡淡一笑道:〃有是还有一支曲子,很难唱。怕唱不好呢。〃刘将军道:〃越是难唱的,越是好听,更要唱,非唱不行。〃说着,一头坐了起来,望着凤喜。    
        凤喜看了看刘将军,又回头看了看秀姑,便唱起来。但是口里在唱,脑筋里人就仿佛在腾云驾雾一般,眼面前的东西,都觉有点转动。唱到一半,头重过几十斤,身子向旁边一歪,便连着方凳。一起倒了下来。刘将军连忙喝问道:〃怎么了?〃要知他生气也无,下回交代。    
    


第五章第十八回(1)

    惊疾成狂坠楼伤往事    
                 因疑人幻避席谢新知    
        却说刘将军盇E着凤喜唱曲,凤喜唱了一支,又要她唱一支,最后把凤喜不愿唱的一支曲子,也逼得唱了出来。凤喜一难受,就晕倒在地下。秀姑看到,连忙上前,将她搀平时,只见她脸色灰白,两手冰冷,人是软绵绵的,一点也站立不定。秀姑就两手一抄,将她横抱着,轻轻的放在一张长沙发上。刘将军已是放了烟枪,站立在地板上,看到秀姑毫不吃力的样子,便微笑道:〃你这人长的这样,倒有这样大力气!〃说着,一伸手就握住了秀姑的右胳膊,笑道:〃肉长的挺结实,真不含糊。〃秀姑将手一缩,沉着脸道:〃这儿有个人都快要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刘将军笑道:〃她不过头晕罢了,躺一会儿就好了。〃说着,也就去摸了摸凤喜的手,〃呀〃了一声道:〃这孩子真病了,快找大夫吧。〃便按着铃将听差叫进来,吩咐打电话找大夫。自己将凤喜身上抚摸了一会,自言自语的道:〃刘德柱,你下的手也太毒了!怎么会把人家打的浑身是伤呢?这样子还要她唱曲子,也难怪她受不了的了。〃他这样说着,倒又拿起凤喜一只胳膊,不住的嗅着。    
        这时,屋子里的人,已挤满了,都是来伺候太太的。随着一位西医也跟了进来,将凤喜身上看了一看,就明白了一半。又诊察了一会子病像,便道:〃这个并不是什么重症,不过是受了一点刺激,好好的休养两天就行了。屋子里这些人,可是不大合宜。〃说着,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刘将军便用手向大家一挥道:〃谁要你们在这儿?你们都会治病,我倒省了钱,用不着找大夫来瞧了。走走走!〃说着,手只管推,脚只管踢,把屋子里的男起女仆,一起都轰了出去。秀姑让刘将军管束住了,正是脱身不得,趁着这个机会,就正好躲出房来。——因为人家被轰,她也就一块儿躲出来。心里本想着今天晚上,就溜回家去的;但是一看凤喜这种情形,恐怕是生死莫卜,若是走了,重来不得,这以后的种种消息,又从何处打听出来呢?于是悄悄的到了楼上,给家树通了一个电话,说是这里发生了很重大的事,只好在这里再看守一宿,请他和父亲通个信。秀姑把话说完,也不等家树再问,就把电话挂上了。    
        这一天晚上,果然凤喜病得很重,大家将她搬到楼上寝室里。一个上半夜,她都是昏迷不醒。刘将军听了医生的话,让她静养,却邀了几个朋友到饭店里开房间找乐去了。    
        两点钟以后,女仆们都去睡觉了,只剩秀姑和一个年老的杨妈,同坐在屋子里,伺候着凤喜的茶水。秀姑无事,却和杨妈谈着话来消磨时间。说到了凤喜的伤,杨妈将头一伸,轻轻的说道:〃唉,这就算厉害吗?真厉害的,你还没有看见过呢!从前,我们这儿也是一个正太太,一个姨太太。不用提,正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整天的受气,她受气不过,回老家去了。不多时,就在老家过去了。太太一死,姨太太就抖了,整天的坐着汽车出去听戏游公园。据说,她在外面认识了男朋友了。有一天晚晌,姨太太听夜戏,十二点多钟才回来,咱们将军旗是那天没有出门,抽着大烟等着,看看表,又抽抽烟;抽抽烟,又坐起来。一打过十二点,他就要了一杯子白兰地酒喝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又跳又骂。一会子功夫,姨太太回来了,只刚上这楼,将军走上前就是一脚,把她踢在地下。左手一把揪着她的头发,右手在怀兜里掏出一管手枪,指着她的脸,逼问她从哪里来。姨太太吓慌了,告着饶,哭着说:’没有别的,就是和表哥吃了一会馆子,听戏是假的。’我们老远的站着,哪敢上前!只听到那手枪啪啪两下响,将军抓着人,隔了栏杆,就向楼下一扔……〃 杨妈不曾说完,只听到床上〃啊呀〃一声。回头看时,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由床上滚到楼板上来。秀姑和杨妈都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将她扶到床上去。她原来并不曾睡着,伸了手拉住秀姑的衣襟,哭着道:〃吓死我了,你们得救我一救呀!〃杨妈也吓慌了,呆呆的在一边站着望了她,作声不得。秀姑却用手拍着凤喜道:〃你不要害怕,杨妈只当你睡着了,和我说了闹着玩的。哪里有这一回事!〃凤喜道:〃假是假不了的。我也不害怕了,害怕我又怎么样呢?〃说时又叹了一口起。秀姑待要再安慰她两句,便听到楼下一阵喧哗,大概是刘将军回来了。杨妈就颤巍巍的对凤喜道:〃我的太太,刚才的话,你可千万别说出来。说出来了,我这小八字,有点靠不住。〃凤喜道:〃你放心,我决不会说的。〃    
        只在这时,忽听到刘将军在窗子外嚷道:〃现在怎么样,比以前好些了吗?〃凤喜在床上一个翻身面朝里,秀姑和杨妈也连忙掉转身来,迎到房门口。    
        刘将军进了房,便笑着向秀姑道:〃她怎么样?〃秀姑道:〃睡着没有醒呢,我们走开别吵了她吧。〃说毕,便匆匆走开了。秀姑的行李用物,都不曾带来。刘将军却是体贴得到,早是给了她一张小铁床和一副被褥,而且不要和那些老妈子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