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缘
在初来的两天,这地方虽然更替换人看守,但是声音很沉寂,似乎人不多,大概匪人出去探听消息去了。到了第四天,人声便嘈杂,他们已安心无外患了,于是有个人坐在炕上对他道:〃樊少爷,我们请你来,实在委屈一点。可是我们只想和府上筹点款子,和你并无冤无仇。你给我们写一封信到府上去通知一声,你看怎么样?〃家树哪敢不依,只得听从。于是就有人来,慢慢揭下脸上的膏药。家树眼前豁然开朗,看看这屋子,果然和自己揣想的差不多。门口站了两个匪,各插着一把手枪在袋里,面前摆了一张旧茶几,一个泥蜡台,插了一支红烛,并放了笔砚和信纸信封,原来已是夜里了。坐在炕沿上的匪人,戴了一副墨晶眼镜,脸上又贴了两张膏药,大概他是不肯露真面目的了。那人坐在一边,就告诉他道:〃请你写信给樊监督,我们要借款十万,凭你作个中。若是肯借的话,就请他在接到信的半个月以内派人到北郊大树村老土地庙里接洽,来人只许一个,戴黑呢帽,戴墨晶眼镜为记。过岂不来,我们就撕票了。——’撕票’两个字,你懂得吗?〃说着,露了牙齿,嘿嘿一笑。家树轻轻说:〃知道。〃但是对于十万两个字,觉得过分一点,提笔之时,想抬头解释两句。匪人向上一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喝道:〃你就照着我的话写,一点也改动不得!改一字添一千。〃家树不敢分辩了,只好将信写给伯和,请伯和转交。
当下家树写完信交给他们,脸上又给贴上了膏药。那信如何送去,不得而知,只好每天在黑暗中闷着吃喝而已。一想这信不知何日到伯和手上;伯和接了信,又不知要怎样通知叔叔?若是一犹豫,这半个月的工夫,就要延误了。他们限期半月,只是要来人接洽,并不是要先交款,这一点,最好也不要误解了……一人就这样胡思乱想,度着时光。 转眼就是十天了,家树慢慢的和匪人也就熟识一点,知道这匪首李二疙疸,乃是由口外来的,北京近郊,却另有内线,那个戴黑眼镜的就是了。守住的却是两个人换班,一个叫胡狗子,一个叫唐得禄,听他们的口音,都是老于此道的。因为在口北听说樊端本有钱,有儿子在北京乡下读书,他们以为是好机会,所以远道而来。家树一想他们处心积虑,为的是和我为难,我既落到他们手心里来了,岂肯轻易放过,这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有一天晚上,已经很夜深了,忽然远远的有一种脚步声,跑了过来,接上有个人在屋外叫了一声,这里全屋的人,都惊醒了。有人说:〃走了水了。他妈的!来了灰叶子了。〃家树在北方日久,也略略知道他们的黑话,灰叶子是指着兵,莫非剿匪的人来了。这一下子,也许有出险的一线希望。这时隔壁屋里,一个带着西北口音的人说道:〃来多少,三十上下吗?我们八个人,一个也对付他四五个,打发他们回姥姥家去。狗子!票交给你了,我们干,快拿着家伙。〃说话的正是李二疙疸,胡狗子就答应了。接上就听到满屋子脚步声,试枪机声,装子弹声,搬高粱秸子、搬木AE?家具声,闹成一起。李二疙疸问道:〃预备齐了没有?狗子,你看着票。〃大家又答应了一声,呼呼而下。这时内外屋子的灯,都吹灭了。家树只听到那些人,全到院子里去。接上,啪!啪!遥遥的就有几下枪响。家树这时心里乱跳,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汗向外流,实在忍不住了,便轻轻的问道:〃胡大哥……〃一句话没说完,胡狗子轻轻喝道:〃别言语,下炕来,趴在地下。〃家树让他一句话提醒,连爬带滚,下得炕来,就伏在炕沿下。这时外面的枪声已连续不断,有时刷的一声,一粒子弹,射入屋内。这屋里一些匪人,却像死过去了一样,于是外面的枪声也停止了。不到半顿饭时,这院子里,忽然噼啪噼啪,枪向外一阵乱放。接上那李二疙疸骂道:〃好小子!你们再过来。哈哈,揍!朋友,揍他妈的!〃啪!啪!啪!〃哎哟,谁?刘三哥挂了彩了。他妈的!是什么揍的?打后面来。〃啪!啪!啪!〃打走了没有?朋友!沉着气。〃刷!〃好小子!把我帽子揍了。〃……
家树趴在地下,只听到枪声骂声,人的跑动声,院子里闹成一起。自己一横心,反正是死,想到屋子里没灯,于是也不征求胡狗子的同意,就悄悄的将脸上的膏药撕下。偷着张望时,由窗户上射出来一些星光,看见胡狗子趴在炕上,只把头伸在窗户一边张望,其余是绝无所睹。只听到院子外,天空里,啪啪刷刷之声,时断时续。紧张一阵,又平和一阵。一会儿,进来一个人,悄悄的向胡狗子道:〃风紧得很,天亮就不好办了。咱们由后面沟里冲出去。〃说话的便是李二疙疸,只见他站在炕上,向土墙上扑了两扑,壁子摇撼着,立刻露了一条缝。他又用手扒了几扒,立刻有个大窟窿。他用了一根木棍子,挑了一件衣服,由窟窿里伸出去。然后缩了进来,他轻轻的笑道:〃这些浑蛋!只管堵着门,咱们不走等什么?〃他于是跑到院子里去,又乱骂乱嚷,接上紧紧的放着枪。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匪人进来,喁喁的商量了两句,就爬出洞口。胡狗子在家树脸上一摸,笑道:〃你倒好,先撕了眼罩子了。爬过洞去,趴在地下走。〃家树虽觉得出去危险,但不容不走,只得大着胆,爬了出来;随后胡狗子也出来了。
这里是个小土堆,胡狗子伸手将家树使劲一推,便滚入一条沟内;接上胡狗子也滚了下来。刚刚滚到沟里,刷刷!头上过去两颗子弹。于是伏在这地沟里的有四个人,都死过去了一般,一点不动不响。听那屋前面,骂声枪声,已经不在院子里,似乎李二疙疸冲出大门去了。伏了一会,不见动静。家树定了一定神,抬头看看天上,满天星斗,风吹着光秃的树梢,在星光下摆动作响。那西北风带了沙土,吹打到脸上,如利刀割人一样。在屋里有暖炕,不觉夜色寒冷,这时,便格外的难受了。三个匪人,听屋前面打得正厉害,就两个在前,一个在后,将家树夹在中间,教他在地上爬着向前,如蛇一般的走。他们走走又昂头探望探望,走着离开屋有三四十丈路,胡狗子吩咐家树站起来弯着腰,拖了就跑。一口气跑有半里之遥,这才在一丛树下坐下。听那前面,偶然还放一枪。 约有一个钟头,忽听得前面有脚步响,胡狗子将手里快枪瞄准着问道:〃谁?〃那边答说二疙疸回来了。胡狗子放下枪,果然李二疙疸和一个匪人来了。他喘着气道:〃趁着天不亮,赶快上山。今天晚晌,算扎手,伤了三个兄弟!〃另一个土匪,看见家树骂道:〃好小子!为了你,几乎丢了吃饭的家伙!豁出去了,毁了你吧。〃说时,掏出手枪,就比了家树的额角,接上啪哒一声。这一枪要知道家树还有性命也无,下回交代。
第六章 第二十二回(1)
绝地有逢时形骸终隔
圆场念逝者啼笑皆非
却说那匪人将手枪比着家树的额角,只听到啪哒一声,原来李二疙疸在一边看见,飞起一脚,将手枪踢到一边去了。抢上前一步,执着他的手道:〃你这是做什么?发了疯了吗?〃那人笑道:〃我枪里没有了子弹,吓唬吓唬他,看他胆量如何。谁能把财神爷揍了!〃李二疙疸道:〃他那个胆量,何用得试。你要把他吓唬死了怎么办?别废话了,走吧。〃于是五个匪人,轮流搀着家树,就在黑暗中向前走。
家树惊魂甫定,见他们又要带着另走一个地方,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心里慌乱,脚下起高八低,就跟了他们走。约莫走了二十里路,东方渐渐发白,便有高山迎面而起。家树正待细细的分辨四向,胡狗子却撕下了一起小衣襟,将他的眼睛,重重包起。他扶着匪人,又走了一程,只觉得脚下,一步一步向高登着山,是不是迎面那高山,却不知道。一会功夫,脚下感着无路,只是在斜起上带爬带走,脚下常常的踏着碎石,和挂着长刺,虽然有人搀着,也是一走一跌,分明是在乱山上爬,已走的不是路了。走了许久,脚下才踏着 石台阶,听着几个匪人推门响,继而脚下又踏着很起正的石板,高山上哪里有这种地方,却不知是什么人家?后来走到长桌边,闻到一点陈旧的香味,这才知道是一所庙。
匪人将家树让在一个草堆上坐下,他们各自忙乱着,好像他们是熟地方,却分别去预备柴水。后来他们就关上了佛殿门,弄了一些枯柴,在殿中间烧着火。五个匪人,都围了火坐在一处,商量着暂熬过今天,明天再找地方。家树听到他们又要换地方,家里人是越发不容易找了,心里非常焦急。这天五个匪人都没有离开,就火烧了几回白薯吃。李二疙疸道:〃财神爷,将就一天吧,明天我们就会想法子给你弄点可口的。〃家树也不和他们客气,勉强吃了两个白薯,只是惊慌了一夜,又跑了这些路,哪里受得住!柴火一熏,有点暖起,就睡着了。 家树迷迷糊糊的就睡了一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得正香甜的时间,忽觉自己的身子让人一夹,那人很快的跑了几步,就将自己放下。只听得有人喝道:〃呔!你这些毛贼,给我醒过来。我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家树听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关寿峰。这一喜非同小可,也顾不得什么利害,马上将扎住眼睛的布条向下一扯,只见秀姑也来了。她和寿峰齐齐的站在佛殿门口,殿里烧的枯柴,还留着些摇摆不定的余焰,照见李二疙疸和同伙都从地上草堆里,一骨碌的爬起来。寿峰喝道:〃都给我站着。你们动一动,我这里两管枪一起响。〃原来寿峰、秀姑各端了一支快枪,一起拿着起直,向了那五个匪人瞄准。他们果然不动,李二疙疸垂手直立微笑道:〃朋友,你们是哪一路的?有话好说,何必这样。〃寿峰道:〃我们不是哪一路,不要瞎了你的狗眼!你们身边的两支快枪,我都借来了。你们腰里还拴着几支手枪,一起交出来,我就带着人走。〃说时,将枪又举了一举。李二疙疸一看情形不好,首先就在身上掏出手枪来,向地下一丢,笑道:〃这不算什么,走江湖的人,走顺风的时候也有,翻船的时候也有。〃接着又有两个人,将手枪丢在地下。寿峰将枪口向里拨着,让他们向屋犄角上站,然后只一跳跳到屋子中间,将手枪捡了起来,全插在腰里板带上,复又退到殿门口,点了点头,笑道:〃我已经知道你们身上没有了枪,可是别的家伙,保不住还有,我得在这里等一等了。〃说着,将身上插的手枪,取出一支交给秀姑道:〃你带着樊先生先下山,这几个人交给我了,准没有事。〃
秀姑接了手枪,将身子在家树面前一蹲,笑道:〃现在顾不得许多了,性命要紧,我背着你走吧。〃家树一想也不是谦逊之时,就伸了两手,抱住秀姑的脖子。她将快枪夹在胁下,两手向后,托着家树的膝盖,连蹦带跑,就向前走。黑夜之间,家树也不知经过些什么地方,一会儿落了平地,秀姑才将家树放下来,因道:〃在这里等一等家父吧,不要走失了。〃
家树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性命是自己的了。抬头四望,天黑星稀,半空里呼呼的风吹过去,冷起向汗毛孔里钻进去,
不由人不哆嗦起来。秀姑也抬头看了一看天色,笑道:〃樊先生,你身上冷得很厉害吧,破大袄子穿不穿?〃说着,只见她将身一纵,爬到树上去,就在树上取下一个包袱卷,打了开来,正是三件老羊起光套子,就拿了一件提着领,披到家树身上。家树道:“这地方哪有这样东西,不是大姑娘带来的吗?〃秀姑道:〃我们爷儿俩原各有一件,又给你预备下一件,上山的时候,都系在这树上的。〃家树道:〃难得关大叔和大姑娘想的这样周到!教我何以为报呢?〃秀姑听了这话,却靠了树干,默然不语。 四周一点没有声音,二人静静的站立一会,只听到一阵脚步响,远远的寿峰问道:〃你们到了吗?〃秀姑答应:〃到了。〃寿峰倒提着那支快枪,到了面前。家树迎上前向寿峰跪了下去;寿峰丢了枪,两手将他搀起来道:〃小兄弟,你是个新人物,怎样行这种旧礼?〃家树道:〃大叔这大年纪,为小侄冒这大危险来相救,小侄这种感激,也不知道要由何说起!〃寿峰哈哈笑道:〃你别谢我,你谢老天。他怎么会生我这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哩!〃家树便问:〃何以知道这事,前来相救?〃寿峰道:〃你这件事,报上已经登的很热闹了。我一听到,就四处来访。我听到我徒弟王二秃子说,甜枣林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