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缘
里谈话?〃沈国英见她毫无羞涩之态,倒也为之慨然无忌,立刻就把关、李二人引到内客厅里来。 三人分宾主坐下了,秀姑首先道:〃沈先生,我今天来,有两件事,一件是为公,一件是为私,我们先谈公事。我们这一路义勇军前后一十八次,截断伪奉山路,子弹完了,弟兄们也散去不少,现在想筹一笔款子买子弹。这子弹在关外买,我们有个来源,价钱是非常的贵,至低的价钱,要八毛一粒,贵的贵到一块二毛,两三万块钱的子弹,不够打一仗的。最好是关里能接济我们的子弹,不能接济我们的子弹,多接济我们的钱也可以。沈先生是个少年英雄,是个爱国军人,又是在政治上占过重要地位的,对于我的要求,我敢大胆说一句,是义不容辞,而且也是办得到的。所以我一听李团长的话,立刻就来拜访。沈统制不是要知道我们详细的情形吗?我们造有表册,可以请看。只是这东西也可以假造的。要证据,我身上倒现成。〃说着,她将右手的袖子向上一卷,露出圆藕似的手臂,正中却有一块大疤痕。沈国英是个军人,他当然认得,乃是子弹创痕。她放下袖子,抬起一只右脚,放在椅子档上,卷起裤脚,又露出一只玉腿来,腿肚子上,也是一个挺大的疤痕。沈国英看她脸上,黑黑的,满面风尘,现在看她的手臂和腿,却是起白如雪,起嫩如酥,实在是个有青春之美的少女。他这样的老作遐思,秀姑却是坦然无事的,放下裤脚来,笑向沈国英道:〃这不是可以假造出来的。不过沈统制再要知道详细,最好是跟了我们到前线去看看。你肯去吗?〃说时,淡淡的笑着看人。沈国英见关秀姑说话那样旁若无人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受了很大的冲动,突然站起来,将桌子一拍道:〃女士这样说,我相信了。只是我沈国英好惭愧!我当军人,做到师长以上,并没有挂过一回彩,倒不如关女士挂了彩又挂彩,不愧军人本色。关女士深闺弱女,都能舍死忘生,替国家去争人格,难道我就不能为国出力吗?好,多话不用说,我就陪你到关外去看一趟,假使我找得着一个机会,几万粒子弹,也许可以筹得出来。〃秀姑猛然伸了手,向他一握道:〃这就好极了。只要沈先生肯给我们筹划子弹,我们就一个钱不要。〃沈国英道:〃假使子弹可以到手,我们要怎样的运送到前方去呢?〃秀姑道:〃这个你不必多虑,只要你有子弹,我们就有法子送到前方去。现在公事算谈着有点眉目了,咱们可以来谈私事了。〃沈国英想着,我们有什么私事呢?这可破了!要知她说出什么私事来,下回交代。
啼笑因缘续(三)第七回(1)
伏枥起雄心倾家购弹
登楼记旧事惊梦投怀
却说关秀姑说是有私事要和沈国英交涉,使他倒吃了一惊,自己与这位女士素无来往,哪有什么私事要交涉?当时望了秀姑却说不出话来。秀姑微微一笑道:〃沈统制,你得谢谢我呀!四年前你们恼恨的那个刘将军,常常和你们捣乱,你们没法子对付他,那个人可是我给你们除掉的呀。〃说毕,眉毛一扬,又笑道:〃要是刘德柱不死,也许你们后来不能那样得意吧?〃沈统制头一昂道:〃哦!是了。我说你的大名,我很熟呢,那次政变以后,外边沸沸扬扬的传说着,都说是姓关的父女两个干的,原来就是关女士。老实说,那次政变,倒也幸得是北京先除刘巡阅使的内应。可是那些占着便宜的人,现在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要算这一笔旧账,也无从算起。〃秀姑微笑摇了两摇头道:〃你错了!你们升官发财,你们升官发财去,我管不着。而且那回我把刘德柱杀了,我是为了我的私事,与你们不相干。可是说着与你们不相干也不全是,仔细说起来,与你又有点儿关系。〃沈国英道:〃关女士说这话,我可有些糊涂。〃秀姑微笑道:〃你府上,到现在为止,不是还关着一个疯子女人吗?我是说的她。现在,我要求你,让我看看她。〃
这一说不要紧,沈国英脸上顿时收住笑容,一下子站了起来,望着秀姑,沉吟着道:〃你是为了她?——不错,她是刘德柱的如夫人,以前很受虐待的,这与关女士何干?〃秀姑微笑道:〃你对这件事,原来也是不大明白的,这可怪了。〃沈国英看看李永胜,有一句话想问,又不便问,望了只是沉吟着。李永胜倒有些情不自禁。关于秀姑行刺刘将军的事,关寿峰觉得是他女儿得意之作,在关外和李永胜一处的时候,源源本本,常是提到,只有秀姑对家树亦曾钟情的事,没有说起。这时,李永胜也就将关寿峰所告诉的话,完全说了出来。
沈国英一听,这才舒了一口气,拍手道:〃原来关女士和凤喜还是很好的姊妹们,这就好极了!我们立刻引关女士见她。她现在有时有些清醒,也许认得你的。〃秀姑摇了一摇头道:〃不,我这个样子去见她,她还以为是来了一个大兵呢。骡车上,我带有一包衣服,请你借间屋子,我换一换。我很忙,在家里来不及换衣服就来了。〃沈国英连说:〃有,有。〃便在上房里叫了个老妈子就出来,叫她拿了骡车上的衣包,带着关秀姑去换衣服。
不一刻,秀姑换了女子的长衣服出来,咬了下唇,微微的笑。沈国英笑道:〃关女士男装,还不能十分相像;这一改起女装来,眉宇之间,确有一股英雄之起!〃秀姑并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沈国英看她虽不是落落难合,却也不肯对人随声附和,不便多说话,便引了她和李永胜,一路到凤喜养病的屋子里来。这天,恰是沈大娘来和凤喜送换洗的衣服,见关秀姑来了,不由〃呀〃的一声迎上前来,执着她的手叫道:〃大姑娘,你好哇?多年不见啦。〃秀姑道:〃好,我瞧我们妹妹来了。〃她口里如此说着,眼睛早是射到屋子里。见凤喜长的更丰秀些了,坐在一张小铁床上,怀里搂了个枕头,并不顾到怀里的东西,微起了头,斜了眼光,只管瞧着进来的人。秀姑远远的站住,向她点了两个头,又和她招了两招手。凤喜看了许久,将枕头一抛,跳上前来,握了秀姑的手道:〃你是关大姐呀!〃另一只手却伸出来摸着秀姑的脸,笑道:〃你真是关大姐?这不是做梦?这不是做梦?〃秀姑笑着点头道:〃谁说做梦呢,你现在明白了吗?〃凤喜道:〃樊大爷回来了吗?〃秀姑道:〃他回来了,你醒醒吧。〃凤喜的手执了秀姑的手,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沈大娘抢上前,分开她的手,用手抚着她的脊梁道:〃孩子,人家没有忘记你,特意来看你,你放明白一点,别见人就闹呀?〃凤喜一哭之后,却是忍不住哭声,又跳又嚷,闹个不了。沈大娘和两个老妈子,好容易连劝带起,才把她按到床上躺下了。
秀姑站在屋子里,尽管望着凤喜,倒不免呆了。沈国英便催秀姑出来,又把沈大娘叫着,一同到客厅里坐。因指着秀姑向沈大娘道:〃这位姑娘了不得,她父女俩带了几千人在关外当义勇军,为国家报仇,我看见她这样有勇气,我自己很惭愧,决计把家财不要,买了子弹,亲自送到关外去。这样一来,我这个家是我兄嫂的了。你的闺女,就不能再在我这里养病。但是不在我这里养病,难道还把她送进疯人院不成?我和医生研究了许多次,觉得她还不是完全没有知识,断定了她疯病是为什么情形而起的,我们还用那个情节,再盇E引她一回。这一回盇E得好,也许就把她叫醒过来了。不好呢,让她还是这样疯着,倒没有什么关系。就怕的是刺激狠了,会把她引出什么差错来,我和你商量一下,你能不能放手让我去做。〃沈大娘道:〃我有什么不能放手呢?养活着这样一个疯子,什么全不知道,也就死了大半个啦。起她的造化,治好了她的病,我也好沾她一些光;治不好她的病,就是死了那也是命该如此,有什么可说的呢!〃沈国英道:〃今天听这位李团长所说,凤喜发疯的那一天,关女士是亲眼看见的。因为刘德柱打了她,又逼她唱。老妈子又说,他从前打死过一个姨太太,所以她又起又急又害怕,成了这个疯病。若是原因如此,这就很好办啦。刘德柱以先住的那个房子,现在正空在那里。有关女士在这里,那卧房上下几间屋子是怎样的情形,关女士一定还记得。就请关女士出来指点指点,照以前那样的布置法子,再布置一番,就等她睡觉的时候,悄悄的把她搬到那新屋子里去住下。我手下有一个副官,长得倒有几分像刘将军,虽然眉毛淡些,没有胡子,这个都可以假装。到了那天让他装做刘将军的样子,拿鞭子抽她;回头再让关女士装成当日的样子,和他一讲情,活灵活现,情景逼真,也许她就真个醒过来了。〃秀姑笑道:〃这个法子倒是好,那天的事情,我受的那印像太深,现在一闭眼睛,完全想得起来,就让我带人去布置。〃沈国英道:〃那简直好极了,诸事就仰仗关女士。〃说着,拱了一拱手。秀姑对沈大娘道:〃大婶你先回去,回头我再来看你。〃沈国英看这情形,料着
秀姑还有什么话说,就打发沈大娘走开。这里秀姑突然的站起,望了沈国英道:〃我有一句话要问你,假使凤喜的病好了,你还能跟着我们到关外去吗?〃沈国英道:〃那是什么话?救国大事,我起能为了一个女子把它中止了。总而言之,她醒了也好,她死了也好,我就是这样做一回。二位定了哪天走,我决不耽误。不瞒二位说,我做了这多年的官,手上大概有十几万圆。除了在北京置的不动产而外,在银行里还存有八万块钱。我一个孤人,尽可自谋生活,要这许多钱何用?除了留下两万块钱而外,其余的六万块钱,我决计一起提出来,用五万块钱替你们买子弹,一万块钱替你们买药品。当军事头领的人,买军火总是内行。天津方面,我还有两条买军火的路子,今天我就搭夜车上天津,如果找着了旧路的话,我付下定钱,就把子弹买好。等我回来,将合同交给你们。那么,不问我跟不跟你们去,你们都可以放心了。〃说着微笑了一笑道:〃老实说,我倾家荡产帮助你们,我自己不去看看,也是不放心的。你不要我去,我还要去呢。我的钱买的子弹,我不能全给人家去放,我自己也得放出去几粒呢。〃秀姑道:〃好哇!我明天什么时候来等你的回信?〃沈国英道:〃我既然答应了,走得越快越好。我一面派人和关女士到刘将军家旧址去布置,一面上天津办事。我无论明天回来不回来,随时有电话向家里报告。〃秀姑向李永胜笑道:〃这位沈先生的话,太痛快了,我没有什么话说,就是照办。李团长,你看怎么样?〃李永胜笑道:〃这件事,总算我没有白介绍,我更没有什么话说,心里这分儿痛快,只有跟着瞧热闹的哇。〃
当下沈国英叫了一个老听差来,当着秀姑的面,吩咐一顿,叫他听从秀姑的指挥,明天到刘家旧址布置一切。好在那里乃是一所空房子,房东又是熟人,要怎样布置,都是不成问题的。老听差虽然觉得主人这种吩咐,有些奇怪,但是看到他那样郑重的说着,也就不敢进一词,答应着退下去了。
啼笑因缘续(三)第七回(2)
秀姑依然去换好了男子的制服,向沈国英笑道:〃我的住址没有一定……〃沈国英道:〃我也不打听你的住址,你明天到我这里来,带了听差去就是了。〃秀姑比起脚跟站定了,挺着胸向他行了个举手礼,就和李永胜径直的走出去了。
这天晚上,沈国英果然就到天津去了。天津租界上,有一种秘密经售军火的外国人,由民国二三年起,直到现在为止,始终是在一种地方坐庄。中国连年的内乱,大概他们的功劳居多,所以在中国久事内战的军人,都与他们有些渊源可寻。沈国英这晚上到了天津,找着卖军火的人,一说就成功。次日下午,就坐火车回来了。他办得快,北平这边秀姑布置刘家旧址,也办得不缓,到了晚半天,大致也就妥当了,大家见面一谈,都非常之高兴。
次日下午,沈国英等着凤喜睡着了,用一辆轿式汽车,放下车帘,将她悄悄的搬上车,送到刘家。到了那里,将一领斗篷,兜头一盖,送到当日住的楼上去。屋子里亮着一盏光亮极小的电灯,外罩着一个深绿色的纱罩,照着屋子里,阴暗得很。 再说凤喜被人再三搬抬着,这时已经醒了。一到屋子里,看看各种布置,好像有些吃惊,用手扶了头,闭着眼睛想了一想,又重睁开来。再一看时,却是不错,铜床,纱帐,锦被,窗纱,一切的东西都是自己曾享受过的。看看这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又没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