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2期





  只好受了。端起酒杯我说,大哥,我敬你。 
  两人一干而尽。拿起筷子他说随意吧,但我随意不起来。王一川即使是轻描淡写的时候也透出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心存敬畏。道上他这个级别的有几个,但只有他才有这种气质。 
  小龙啊,帮里以后怎么发展,你有什么看法吗? 
  我本来想谦虚一下的,但转念想到王一川最恨手下跟他玩虚的,就道,老大要我讲,我就讲讲我的想法。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尽量做正当生意,这样才是长久之计。打打杀杀的事,尽量少做。反正以前干的事要尽量洗掉,以后做事打着正牌子。公安抓把柄不到,也就不会那么嚣张,张口就是要钱,要小姐。 
  拿着他们真的头疼。 
  老大你得想个办法治治他们。 
  有是有个办法,但要做得保密。 
  这个你放心。 
  他们搞路的时候,用摄像机拍下来。 
  在心里大喝一彩,我说,这个办法绝。 
  王一川微笑起来,绝是绝了点,但对付那帮人,正好。 
  以毒攻毒嘛。 
  王一川看了我一眼,你好像还读了点书。 
  也没有,我还不是初中毕业。 
  不要紧,只要有量,敢搞,脑袋转得快,一样可以出人头地。王一川看着我道,我告诉你,有几个人讲你升得太快了,我就讲了一句,我用人是看成绩的。 
  谢谢老大。 
  当上人大代表后,王一川到工商银行贷了七百万,在河东路轰轰烈烈地盖起了宾馆。监工的任务当然落到了我身上,一时走不开。前几天跟霍老师通了电话,晓得霞姐姐已安排了。看在这一点上,就让霍国雄那老杂毛多活几天吧。 
  在河东路和同庆路搭界的地方,新开了一家叫“苏苏”的服装店。如果你从那里路过的话,就会看到一个绝对青春的女老板在冲着你微笑。如果你肯赏光走进去的话,就绝不会后悔,因为里面的每一种款式都能看出品位来,而且女老板会温温柔柔地替你出主意。如果你听她的,你就会在镜中看到一组简直无法挑剔的搭配,一个几乎掩饰了身材全部缺点的自己。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取决于你也是女性。我晓得若是兼营男装的话,很多人上门就不是看衣服了,所以苏丽只卖女装。 
  大川宾馆建好后,我成了宾馆的保安负责人。王一川本来在公关部给苏丽留了个位置,但苏丽显然对卖衣服更感兴趣。让刘艳梅干吧,我提议。 
  王一川沉默了一阵才道,本来看在虎头面子上,应该给她事做,但她那个样子,怕是做不得事。 
  我无话可说。王一川讲的是实情——刘艳梅已经叫毒品给废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了一点货,谁都可以上她。我晓得她家里已对她绝望。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会横尸街头像一堆枯柴。我想好了,过几天有空就把她送到省里的戒毒中心去。我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否则不得心安。你晓得我是看在虎头的情面上。真的,虎头这样的兄弟,一世只会碰到一个,那是真正可以换命的。现在龚建章、扁毛他们,虽然在我面前服服帖帖,但天晓得背后搞不搞名堂。我得防着点。要知道能在这条道上混下去并出头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诡诈过人。义气这两个字,在这年头,已经渐渐淡了。 
  现在你看本地新闻,或许就能碰见王一川生硬的笑脸。他实在不适合笑的,但这没关系,无论他笑得有多难看,电视台都会给他镜头的。他现在是正当的商人,热心的社会事务活动家。没有人去追究他的发迹史,追究出来也是离真相太远,离传奇太近。其实只要目的实现了,成功了,你用的手段到底正不正当,人们是不会苛求的,尽管他们有的在这手段下吃过亏,甚至流过血。王一川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他成功了。作为他最得力的手下,我理应感到高兴,但面对电视机,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需要说明一下,我现在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在开发区,三室一厅。苏丽将它布置得很漂亮,让她的姐妹们羡慕不已。看到苏丽那幸福而满足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担再大的风险也值。男人这一世为了什么,除了争一口气外,还不是让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开心一点。虽然还没有结婚,事实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们自己是这样看的,帮里的兄弟也是这样看的,甚至连王一川也在问我们什么时候生个小孩。 
  四周的黑暗已经转变为幽蓝,我像是坐在一个脆弱的壳中,壳中充满着幽蓝的水。但我已失去打碎它的欲望,就像我已失去杀人的欲望。因我而死的人不算少,但被抓进来的仅仅是因为其中一条命。假如我杀的不是政法委书记霍国雄,而是一个民工,或者是某个帮派的小头目,就会没卵事。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霍国雄就是重如泰山,而我,就是轻如鸿毛。就这么回事,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我认了。明知是这样的结局,我还是要杀了这个人,无论是苏丽还是自己,都阻止不了这危险的行动。如果世界上有一种力量最可怕,那我告诉你,不会是别的,就是:仇恨。 
  霍国雄正坐在桑塔纳上,从县城向市区驶来。线人告诉我,他是来开全市政法系统工作会议的。线人甚至弄到了他的手机号码,这证明我的钱并没有白费。当然,他也是慑于我在道上的威名才同意干的。这说明人不仅要有钱,还要有势力。两样齐全,万事通达,不管你同不同意,这都是真理。 
  来市里开会的领导通常住在南方宾馆,这令王一川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大川宾馆虽然档次不俗,但毕竟是后起之秀,还没有建立起过硬的业务往来关系。不过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幸事——如果霍国雄住在大川的话,我就只能老老实实地等他离开再说。而他现在住“南方”,我下手就可以毫无顾忌。 
  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要保佑我。 
  陈丽珍有个姐妹叫肖兰,在南方宾馆服务。肖兰姿色一般,但功夫很好,在霍国雄那一帮人中很有些名气。现在她就坐在我面前,眼睛勾勾的。 
  把意思讲清后,她弹了弹手中的烟,没问题。龙哥开口,小妹一定尽力。 
  我不会亏待你的。 
  那还用讲。龙哥的为人,我早听说过。她抛了个媚眼过来,听说龙哥功夫很好哦。 
  我看了看旁边的陈丽珍,她却是掩嘴而笑。我明白走不脱的,何况也确实想领教一下肖兰久负盛名的吹箫绝艺。 
  苏丽的生意做得很红火,她已完全进入状态,成了一个精明能干的老板娘,但我强迫她把店子打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本来想在宾馆里动手的,但肖兰不肯。她有她的想法,我表示理解,同时又担心她会变卦。会议是开三天,两天来我简直坐卧不安,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从前我虽然也紧张,也担心,但从没有表现出,相反,看起来很冷静、从容。现在这种状态很危险,我长长地吸了口气,努力使心绪平静下来。 
  手机响了。 
  龙哥,他们上街了,是到新世纪商城去。 
  几个人? 
  两个。 
  关了机后,我站起来。这不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我已不想再等。 
  新世纪商城建起才两年,却已成为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县里的人到市里来玩,如果不去这里面转转的话,就算白来一趟,回去要遭人奚落的。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里,我付了打的的钱,扫视了一下四周,慢悠悠地走了进去。还好这里只开了一道大门,且今天不是节假日,人不算太多,不然我会愁死去。他们也许还没到,也许已经在二楼或三楼转悠了,反正我不能摆出一副找人的架势。把手插在口袋里,我竭力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悠闲的单身顾客,在一楼的各个柜台前游荡,时不时俯下身来看看柜中的货物。现在的东西是越做越精致了,要不是怕售货小姐记住我的口音,我还真想拿一样出来看看。一楼扫荡完了,却没看到姓霍的影子。我低着头慢慢地上了楼梯,在拐弯处又往大门口看了一下,进出的都是女士。也许是在二楼吧。二楼是专卖服装的地方,这里我倒是来过几次,当然都是被苏丽绑架来的。有点担心小姐认得我,但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何况来过这里的人成千上万,她们也未必会记得我这个黑社会杀手。在一排排衣服间均速移动,我不敢在哪件衣服前停留过久,否则一定有小姐要热情为我试衣。尽管我这样小心,还是有位小姐含笑注目于我。我暗骂了一句,却既不是骂她,也不是骂自己。她是热情有礼,且对我印象不坏,而我能吸引女人的目光也是天生的。看来干我们这一行的最好是面目平庸,毫无让人能够注意的特征。这样的人如果再心狠手辣、判断准确,一定会成为顶尖高手。绕过这位小姐我向三楼走去。三楼专卖儿童用品,而我既非儿童,看样子又不像是儿童的父亲,所以没有久留,转了一圈就上了四楼。这里主要是卖文化用品。读书的时候我对这种地方有说不出的亲切感,总是拖着个破书包去看那陈列于柜中的精美钢笔和漂亮笔记本。那时我用的是三毛钱的圆珠笔,五毛钱的作业本,你不难想象我目光中的企羡和失落。现在兜里有了几个钱,但手上握的不再是笔,而是刀。看了几下,我无心呆下去,冷着脸走了下去。 
  抢包呀,快抓贼啊! 
  底下一阵骚动,但似乎无人去抓。这楼里的保安大概是做贼去了,而售货小姐和顾客们对此早已看惯,不再惊讶——他们顶多不过是围过来看看——这已算热心了,更多的人会照旧干自己的事,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听到。是个这样的世道,没办法。 
  下了三楼果然就看到一个少妇在向不多的围观者哭诉。少妇妆化得太浓,倒让人疑心是风尘中人。不过我很感谢她为我拖延时间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停下来抱着双臂听她逻辑混乱的陈诉,眼睛不时往楼梯道口瞟。五分钟后,保安懒洋洋地出现了,大概是昨晚搓了通宵的麻将。 
  同志,你一定要帮我把包要回来。 
  同志这个词让我听起来很滑稽。 
  这个,比较困难。我们这里还没安闭路电视,晓得是哪个抢了你的包。 
  哎,你们保安未必是吃干饭的么?少妇柳眉一竖,露出英雌本色。 
  你个婆娘莫乱骂人啊,又不是我抢了你的包。 
  就是要骂。我告诉你,今天要是不把包要回来,我就不走了。 
  你个骚货,走不走关我鸟事。 
  …… 
  什么事?一个浑厚的声音劈了进来,抬头我就看到了霍国雄。应该承认,这家伙国字脸,剑眉隆鼻,很有种气势。保安和少妇都被慑住了,倒是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讲清。霍国雄点点头,眉一扬,对少妇说,这样吧,你去找这里的经理。要不要我们陪你去? 
  少妇还没做答,保安已笑着道,不必了,我们可以解决。大姐,麻烦跟我去做份笔录。 
  少妇哼了一声,又转头向霍国雄粲然一笑,谢谢你啊。 
  霍国雄看着他们走远,摇摇头道,现在这种风气呀,哎…… 
  同行的胖子笑道,今天幸亏遇到霍书记。 
  霍书记,哪个霍书记? 
  看样子就晓得是个当官的。 
  是个好官。 
  胖子翘着大拇指对人群说,这是我们长远县的政法委书记,来市里开会的。 
  霍国雄嘴角隐隐露出一丝笑意,迈着方步向楼上走去。 
  估计他们在上面逛不了多久,我坐在楼梯间的椅子上等,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像是在等超级购物狂的女友。 
  等待是最漫长的。 
  比等恋人更漫长的就是等仇人。 
  总算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 
  心里一动,我闪进了对面的洗手间。很小,只有两个坑位。我蹲进靠门的那个,也不脱裤,只把小门闩上。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都不说话,只听得尿水冲击便池的声音。一个很急,另一个则时断时续,似乎有很严重的前列腺炎。 
  快的已经洗了手,推门出去了。 
  霍国雄鼻子哼了一声,还在努力射击。我走到他右边,右手握匕首贴在裤腿处,转头笑道,霍叔叔,你还认得我吗? 
  他看着我,似乎觉得面熟,嘴里道,啊,你是…… 
  我爸爸叫楚解放,我妈妈叫龙铁梅。 
  我讲得很快,但每个字他想必都听得很清楚,脸上一时露出太多种表情,讲不清。 
  还想多讲几句,但时间来不及了。匕首捅进他颈部,捂住嘴慢慢地放倒在地。 
  他那泡艰难的尿终于全射出来了。 
  推门而出时和胖子打了个照面。对他一笑,他却爱理不理。这肯定是个官场上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