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2期
拐角,抓着自行车轮的手更紧了。小轿车屁股的线条那么优美,那个女的的屁股也很美,阿灿都不知道自己呆呆地站在那儿,到底是在回味哪个屁股了。
到单位后阿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来当天的早报,翻到广告部分。好几个月来,报纸上整版整版——有时是两个整版的汽车销售广告很能引起他阅读的兴趣。看广告的时候阿灿想起那个女的面无表情的样子,忍不住嘀咕,要是老子买汽车,无论如何也得买一辆比你那个高一档次的。阿灿的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不知浮现了多少遍的念头,什么时候能买得起一部车呢,明年是不可能的,那么后年或者大后年呢。这个念头是去年开始出现的,今年已经是去年的明年,明年和后年就是去年的后年和大后年了;并且明年又是一个今年。而阿灿的不可能和假设一直都是针对——今年——而言的。对他来说,今年的明年总是不可能,那么今年的后年或大后年又是哪一个确切的年头呢。好在愿望离得尚远,并不会使人感到过于焦灼。况且他也还没有巴望到非要有部自己的车,没有就会难受得要死要活的份上。
柳春燕子宫里长了个瘤子,得割掉,住了半个月院,花了将近六千块。到年底了,阿灿本来指望着从元旦前这个月的工资、奖金、过节费里抽出三千块存起来,留个千儿八百地将就一个月,这样他就能完成本年度家庭存款达到五万块钱的指标了。柳春燕的病使阿灿的目标绊了个大跟头,就是把手头的现金都存起来,下边一个月整天吃空气喝空气,离五万块的目标也还有一大截子。阿灿干脆只存两千,手头留两千。柳春燕怕冷,阿灿买了床鸭绒被,又换了煤气,缴了水费,买了一千度电;同事的小孩过周岁请吃饭,他出了两百;大学的一个好朋友从郑州出差过来,打电话给阿灿,阿灿又约了三五个年把没见面的同学一起撮了一顿。三折腾五折腾,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又要吃空气喝空气了,阿灿只好从银行再取出一千块来。阿灿的存款数离五万的目标又拉开了一千块的距离。
遵医嘱,柳春燕请了一个月的病假在家休养。阿灿坐在床沿的小板凳上,看着斜靠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柳春燕叹了口气说,你说怪不怪,钱还有越存越少的呢。柳春燕刷地睁开眼皮,翻起白眼说,那我的瘤子不割!?阿灿笑了,看你想哪去了,我这不就随口说说吗。柳春燕说有什么好说的,说了还不等于没说,说着就翻过身去,把脊背和屁股扔给阿灿,自顾自地继续闭目养神去了。
按照休养以来的惯例,晚饭后,阿灿都要陪柳春燕到楼下走走,这样才能快速康复。阿灿上了一天班,总觉得腿乏,可是又不能不为柳春燕着想,惹她不开心。到了楼下,借助小区里黯淡的路灯的光线,阿灿又看到那部引人注目的小汽车。小区里静悄悄的,没什么再值得注意的东西了。擦过小汽车的车身时,阿灿伸出一根指头,在车篷顶滑了一下,然后捻了捻说,真干净,一点灰尘都没有。柳春燕却嗔怪说你瞎摸什么,脏死了。阿灿说不脏,一点也不脏,说着去搀扶柳春燕的胳膊。柳春燕像躲避一条脏兮兮的狗似的快速趔了一下胳膊,躲过阿灿的手说,脏死了脏死了,刚摸过车篷,别弄脏了我的衣服。阿灿在灰暗的光线中瞥了一眼柳春燕,心里忽然空荡荡的,像他现在的散步一样漫无目的,不着边际。阿灿转过脸,看了一眼小汽车低矮的车头,用一种叹惜般的口吻说,我们什么时候能拥有自己的车子呢。柳春燕轻微地冷笑着说,你不一直在偷偷地存钱吗,存够了你不就可以去买一辆了吗。看来柳春燕也不反对阿灿有足够资金后去买一辆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汽车的,这使得阿灿来了劲。肉体的阿灿是疲倦的,设想到或谈论到小汽车的阿灿则无法理解疲倦这个词了。阿灿高兴地说,靠存钱,那什么时候才买得起,不如我去抢银行吧,奶奶的,抢它一个去。柳春燕笑,要不你学电影里那一家人从自家地下室挖一个通道,挖到银行的保险库里去也成。
阿灿一拍手,对呀。阿灿还没说完马上就想到自家住的不是一楼。人家住一楼,还有地下室才好挖的,咱往哪儿挖呢。
柳春燕接着说,况且人家是住在银行对过,只隔一条街,你再看看咱家,方圆一公里范围内连个储蓄所都没有,更别说银行了。
阿灿重重地叹了口气,但这并未能覆盖他谈论小汽车的快乐的情绪。他瞅了瞅小区内四处散落的停在路边的各色小汽车,心里被什么揪了一下似的。那么多小汽车,没有一辆跟他的姓,一辆辆冷冰冰地趴在那里,甚至都不屑看他一眼。阿灿伸出指头,对着那些小汽车凭空指了几下说,你,你,还有你,以后就改姓李吧,所有你们这些王八蛋,以后就都属于我的了。阿灿又指着远处一辆白色的小汽车喊道,喂,我说你傻乎乎地趴在那儿干什么呢,还不过来带我和老婆兜兜风去。柳春燕咯咯咯笑了,被阿灿感染得开心起来。阿灿越发快乐了,晕得像那头吃野葡萄吃醉了的熊。阿灿建议柳春燕和他一起把所有停在小区里的小汽车都数一遍,按照不同的车种,大约估算一下价格,再加起来。阿灿说,让我们来数一数、加一加吧,看看我们的小汽车到底一共值多少钱。柳春燕说,好,反正是散步,找个事做总比闷头瞎转悠的好。阿灿大声说,你看你,又现实起来了,虚幻一把不也挺好的吗。
于是两人又折回头,从自家楼下的那辆小汽车算起。阿灿搀着柳春燕的胳膊,慢悠悠地绕到小区内的每一条路上,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也不放过,一定要过去检查检查,看有没有露网之车。如果有,阿灿就会甩掉柳春燕的胳膊,冲上去照着车屁股踢一脚,骂咧咧地说你个狗东西,趴在这儿我就逮不着你了,哼!走到原先看见的那辆白色小车跟前时,阿灿俯身看了看车屁股,是丰田佳美。阿灿拍了拍佳美的腚,回头对柳春燕说,以后咱就用它吧,那些就不要答理了,让它们成野狗去好了。阿灿每往前走一步都要轻快地蹦跳一下,肉体的疲倦居然也不见了。走到通向小区大门的那条路口时,大老远地看见一辆小汽车正瞪着车前灯开进来,另一辆则正眨巴着车尾灯开出去。阿灿和柳春燕正处在路灯照不完全的黯淡夜色里,离大门口也比较远。阿灿伸长了手臂,指着大门口的两辆车喊了起来,你死哪去了,怎么才回来,该趴哪儿给我趴哪儿去;还有你,黑灯瞎火地往外跑什么,小心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柳春燕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她一手紧紧抓着阿灿的衣襟——即使弯着腰也不至于倒到地上,另一手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灿你别闹了,我受不了啦,快搀住我我真的站不住了。阿灿急忙搀住柳春燕的胳肢窝,发现她的确相当虚弱,手心里微微发汗了。阿灿也终于冷静下来,心里仍然十分快乐。他抹了一把嘴角的唾沫星子说,真他妈的爽。
阿灿他们把所有小汽车的大约值加起来,一共也没多少钱。阿灿看了看他们经过的一个单元的门洞说,还没有这一个单元的十四套房子值钱呢,卖一套房子就够买一辆高档车的了。他突然甩掉柳春燕的胳膊,冲到那个单元楼的电子防盗门旁,逮着安装在防盗门上的对话器的七楼一家住户的按钮按了两下,然后说,这一个单元的房子都是我的了,限你们今天晚上就从这所房子里消失,我明天就要把它卖掉,好去买佳美。
记忆里阿灿不止一次地梦见过汽车,或者梦见自己学开汽车。最近一次梦见汽车是在上个世纪,1998年前后,五年前的一个梦了,但现在阿灿依然记得清楚。梦里面妹夫开的那辆大卡车停在农村老家院子前的空地上——尽管事实上他妹夫那时还没有车,甚至妹夫本人都还没有出现。吃过午饭,大家呆在屋子里说话,阿灿一个人溜了出来。他打开笨重的车门,爬到驾驶座上。他有些惊慌,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开动这个庞然大物。他下意识地把手插进裤兜掏钥匙,没掏到,却掏出一个红色的小本本。打开一看,是驾驶执照,上面贴着他的照片,还印着自己的身份证。阿灿认真看了看,是B照,也就是说他是有资格驾驶这辆大家伙的。阿灿放心了,看来原来的惊慌是多余的——他根本就会开车的呀——尽管他不知道那个小红皮本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在方向盘周围瞅了瞅,没有发现车钥匙,甚至连插钥匙的孔都没有。阿灿记得很清楚,妹夫都是拿一把钥匙起动车子的,现在怎么可能没有了呢。他鬼使神差地从驾驶座上站起来,掀起驾驶座上的海绵坐垫,只见下面是一个面板,就像一个抽屉的面板,只是这个面板是方的,正当中的位置有个锁孔,车钥匙就插在里面呢,还露出半截钥匙柄。阿灿又好气又好笑,心里直骂这造车的人真够蠢的,钥匙插在这个鸟位置,让人家怎么开车呀。阿灿只好僵硬地半弓着身子,像一根被强行弯成了一个线条不是那么圆润的S形的铁棍。好在车子发动起来了,阿灿还是比较开心的。他向前鹅着脑袋,拎起眼皮,吃力地看着车头下面的路面。就像刚学会骑自行车那会儿一样,眼睛总是紧张地看着车轮前面一点点的距离,而不是看着正前方。车子缓缓向前爬动,路面质量很差劲,车子一颠一颠的,阿灿的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向下挫的时候,屁眼就会被向上露出的钥匙柄碰一下。阿灿只好在腿上多用劲,好不使自己一屁股坐下去。车子缓缓前进,路过的老乡赶忙躲到路边,狐疑地看着车头里姿势怪异的阿灿。阿灿开心极了,快乐得不行,毕竟老乡狐疑的眼神之外还有几分艳羡呢。车头前面出现了一堵土墙,好像突然间从地下冒出来的,阿灿拼命转动方向盘,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头冲着老土墙推了过去,很轻易地就把墙头推倒了。原来这是村西头张老汉家的院墙,张老汉一家老小七八口子正坐在院子里吃饭,眼看着大卡车又朝张老汉一家人推了过去。阿灿急坏了,脚下四处乱踩,可就是刹不住车。阿灿玩了命地喊起来,让开,快让开。张老汉一家人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似的,吃的那个投入、那个香劲,连满门眼看就要到来的灭顶之灾都没放在眼里。阿灿感觉自己的喉咙都要炸开了,那七八口子倒好,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七八口子,七八条人命哪,阿灿绝望了,嘴里叽咕着完了完了,双腿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
一想起这个梦,阿灿的屁股就禁不住一阵哆嗦,多年来一直是这样,都快成了一种毛病。最近几次他看到那个女的钻进她自己宝蓝色的小汽车里,一屁股坐到驾驶座上时,他便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这个梦。阿灿很是担心她,有种冲上前去让她检查检查坐垫下面是不是也有一把他梦里的钥匙柄的冲动。但几次下来,阿灿发现那个女的都是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还故意在坐垫上挪移了几下子,好像要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坐姿似的。看她并没有什么不适,他也就不再担心了,自己的屁股也不再哆嗦。
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洗车站时,一个伙计手中的喷水管喷出的强大水流刺了阿灿一身一脸。阿灿避之不及,才被喷了一身的,衬衣湿透了,贴着皮肤,倒不是太难受。阿灿说你怎么搞的吗,也不看着点。阿灿说着看了看那个伙计正在冲洗的小汽车,已经被洗得很干净了,像个刚淋浴过的肥妞儿,挺性感。阿灿又看了几眼肥妞傲慢地撅着的丰满的屁股,也没多计较,跨上新买的自行车走了。
车子骑到自家楼下时,阿灿的心里咯噔一下子。眼前的光景是他不情愿看到的。只见那辆宝蓝色的小汽车浑身上下都很脏了,尤其是底盘一带,沾满了泥巴点,车身上积着一层灰尘。阿灿忍不住嘀咕,怎么搞的吗,这么脏,怎么可以这么脏呢。阿灿的想象里出现了自己在洗车站拿着水龙头冲洗这辆小汽车的一幕,它很快就被洗干净了。它很乖地蹲在那儿,任阿灿将清亮的水花喷洒到自己身上。它优美迷人的线条被冲洗出来,它的皮肤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润泽和透明,还向下滴着水珠。它还是那么乖地蹲在那儿,身上的各个部位一览无余,它似乎还因为阿灿满足的色迷迷的眼神而有些害羞呢。
阿灿把包扔到地板上,也不理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柳春燕,钻进书房,躺到躺椅上,点着一支烟吸了起来。柳春燕叫他,你每天回来不都要看这部电视剧的吗,今天怎么不看了。阿灿没答理,自顾自地吸着烟。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那好看的电视不想看了,烟也不那么香了,吸不出味道。柳春燕喊道,快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