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2期





  “就为了这个目的?” 
  吴戈一笑:“不;他们在喝过酒后说很感谢我的关照,问有什么要帮忙的。我说何来好像有什么来头,我很不放心。他们说:我们知道。停灵的最后一个晚上,龟山课长将有一次大行动,何来我们将密切注视。” 
  于倩为吴戈的坦诚而感动,他是相信她的。顿了一阵,她说:“何来可能要和日本人联系,要迅速除掉他!” 
  吴戈没有作声。 
  于倩忽然说:“他们的话可信吗?” 
  吴戈说:“应该可信。第一他们看出我和左次郎、龟山的私交不错;第二龟山不会向他们交底。明天是最后一天了。倩,你先去睡吧,我……去找老汪一下,安排明天的事。” 
  于倩深情地说:“你要小心。” 
   
  辛 
   
  这是七日停灵的最后一天。傍晚时分,天阴沉沉的,厚厚的云间隐隐响起了雷声。 
  汪一清先在各处转了转,又去灵棚呆了一阵,再返回自己的房中,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从房里提出一口小巧的皮箱,腋下夹着一把伞,朝古寺东北方向的云龙镇走去。 
  又一个影子从厢房里闪出来,那是何来。 
  在何来的身影渐远之后,又有两个影子悄悄地贴上去了。 
  走了一阵,汪一清悄悄回过头去,他的目光穿透夜幕,看见了若隐若现的何来。而在何来的身后呢,定然是特高课的人。他悄然笑了,他把伞悄悄丢入路旁的草丛。还要伞做什么呢?也许,他就回不来了,但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遗憾的是,他不能告诉尚义风,吴戈是我们的同志,他只是含糊地说吴戈是我们的好朋友,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吴戈帮忙。他今晚的任务是把何来引开,再引开特高课的特务。当然,灵棚里值班的特务无法引开,但尚义风自有办法对付。一切都要悄无声息地进行,因为住在古寺的香客中有特高课的人也有军统的人,只能巧取,否则就会暴露了吴戈,地福堂是我们的一个药库啊。他摸了摸怀里的枪,硬硬的,里面装满了子弹。 
  雷声隐隐。 
  按他的计算,他必须在大雨刚临之际到达云龙镇,然后住进一家小旅馆。 
  汪一清的步子时快时慢,一个多小时后,他走入了古香古色的云龙镇。街灯昏暗,行人稀少。 
  他跨进了“云龙客栈”。 
  客栈老板是个半老头子,瘦瘦的,正坐在灯下算账,算盘打得叭叭响。 
  “老板,有上等客房吗?” 
  “有。” 
  汪一清往柜台上丢了一块银洋。 
  老板说:“谢谢,只五角大洋一晚。” 
  不用找了,请来壶好茶。” 
  “好咧。”又对面里高喊一声,“有客人到——楼上雅间——” 
  一个年轻的伙计蹿出来,替汪一清提了箱子,引他上楼去。 
  伙计打开了一间雅室的门,又忙着点亮了桌上的煤油灯。说:“先生稍候,我即刻送茶来。” 
  室内很干净,一床一桌一几两凳,都是老式的红木家具。 
  汪一清警惕地看看听听,然后把箱子搁在门边的一个方几上。 
  不一会儿,一壶香茶送来了,伙计给他倒了一杯茶,说:“先生请用,我就不打扰了。” 
  汪一清虚掩上门,并不上闩,然后坐下来,从从容容地品茶。茶不错,很有味儿。 
  心里想:何来快来了吧。 
  一声炸雷响后,雨哗哗地下了起来,打得青瓦屋脊叮叮当当一片山响。 
  汪一清耳朵在雨声中警觉地捕捉另外的声音。 
  他听见了上楼的轻悄脚步声,然后响过楼道,在门边停住了。 
  汪一清说:“何来,怎么不进来,老朋友在这里见面,不容易。” 
  门被猛地推开。 
  何来一手握枪,一手把门掩上。 
  “何来,拿这劳什子做什么,我看得多哩。你们戴老板和我们陈老板是一家人嘛。” 
  何来把枪口略略抬高,说:“什么陈老板?你是共产党的‘13号’。” 
  汪一清冷冷一笑:“何来,你不会愚蠢到连中统局的陈立夫都不知道吧?” 
  何来说:“这箱子里是什么,是共产党急需的盘尼西林!” 
  “那好,你可以打开来看看。”何来把枪口朝着汪一清,慢慢蹲下去,把皮箱打开,竟是一箱子的鸦片烟饼子。 
  “兄弟,兵荒马乱的,谁不想捞点儿钱啊,你既撞见了,没说的,二一添作五,今晚交了货,钱一人一半。” 
  何来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我会相信?我要把你连人带货交给龟山。” 
  “你行吗?” 
  汪一清话音未落,急速地抓起茶杯盖抛过去,白光一闪,正击在何来握枪的手上,何来痛得手一松,枪掉了下来,欲弯腰去拾枪,汪一清已飞快地从怀里掏出枪,对准何来连发数弹,何来挣扎了一下,便倒下了。 
  汪一清一口气吹熄了煤油灯,蹿到窗前,推开窗,顶着大雨跃上了屋脊。 
  他听见了楼道上急促的脚步声。 
  他弓着腰在屋脊上行走,好大的雨,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他觉得从所未有过的痛快。而此时,他想到了云龙寺的灵棚里,定然又是一场好戏!他想从屋脊上爬过去,到了镇子端头,再跃下来,赶回云龙寺,那里需要人手。 
  一道灿亮的闪电划过雨幕,雨幕被撕开来。汪一清突然发现从一个屋跺口跃出一个人来,随即枪声响了。 
  汪一清倒下来,伏在瓦瓴上,他听见他的胸口在汩汩地淌血。 
  他轻轻说了一句:“我的任务完成了……” 
   
  壬 
   
  在汪一清提着皮箱走后不久,吴戈对于倩说:“今晚是停灵的最后一天,我们一起去灵棚吧。” 
  于倩发现吴戈的口气很急促,而且往常的夜晚守灵,吴戈总是劝她在房中歇息。今夜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他执意要她去,是为了摆脱某种嫌疑,她想。 
  天上隐隐地响着雷声。 
  于倩说:“会有大雨来。” 
  “有大雨来才好。” 
  吴戈的回答又一次使于倩感到意外。 
  他们并排默默地走进了灵棚。 
  在此一刻,吴戈只知道今夜会有同志来取货,至于如何取法,他却不知道,汪一清没有对他说,他也不便多问。药品都藏在棺木的夹层里,难道会用武力取走?不可能,这四周都是特高课和军统的人,那样损失会更大。 
  尚义风迎上来,笑吟吟地说:“吴老板,你来了。” 
  吴戈点点头。便与于倩坐到灵台旁边的位子上去了。 
  一班和尚立即敲打起来,开始齐声诵经。那些光光的脑袋在煤气灯下,一闪一闪。 
  吴戈还看见特高课的那两个汉子,分别站在灵棚的两侧,腰间鼓鼓的。 
  雷声隆隆,大雨呼啸而至,灵棚顶上哗哗啦啦地响得十分恐怖。 
  吴戈的目光开始注意到搁置棺木的那个高出地面的石台,那是一块很厚的石板。他看见灵棚里除尚义风之外,还有好几个棚工在各处巡查。而尚义风不时地下意识走到石台边来,用脚碰碰石台的边缘,这个极细小的动作使他产生无穷的联想。但在此一刻,他并不知道尚义风是自己的同志,只是直觉地认定汪一清这样看重他,肯定是一个好人! 
  雷声、闪电,雨越下越大,而且刮起了大风,呼呼地响。 
  吴戈看了看手表,快十点了。 
  他听见灵棚开始发出细小的晃动声。 
  尚义风突然之间不见了。 
  灵棚渐渐地摇晃得厉害起来。 
  和尚停住了念经,其他人都惊慌地站在原地不动。 
  有棚工在喊:“尚棚头,这灵棚要垮塌了!” 
  吴戈一愣,这么些年来,没听见哪个棚铺扎的棚会倒塌。他突然想起尚义风说过的话:我这棚还有个巧处,只要一根杉杆脱位,顷刻间即可倒塌。那么,这棚在搭扎时,分明有意在哪个关键处用了心思,这一定是为了那批药品了。问题是倒棚与取药并没有内在的联系呀。 
  尚义风一身湿淋淋地跑进来,他吼道:“我刚去方便一下,这灵棚就出事了。”他在灵棚里各处看看,然后大声说:“所有人赶快撤出去,这棚要倒塌了!” 
  尚义风看也不看吴戈和于倩,他的脸色显得很严峻。 
  “快!快撤出去!” 
  灵棚各处嘎嘎恢啦啦地响起来。 
  吴戈拉着于倩,飞快地跑出灵棚。 
  所有的人都往外慌乱地奔出。 
  那两个特高课的汉子满脸狐疑,把枪拔出来,缓缓地往外撤。 
  最后一个出来的是尚义风。 
  他刚蹿出灵棚,只听见一声巨响,灵棚忽地倒塌下来。 
  很多人都朝云龙寺奔去,但吴戈紧紧地拉着于倩的手,倔强地站在不远处的雨中。 
   
  两个特高课的汉子就站在他们的身后。 
  那些杉杆神奇地互相交错,芦席、窗格一层层覆盖,像一座矮矮的山包,山包的位置正好在那个放置棺木的地方。从形状上可以看出,杉杆及其他东西交织很巧妙,那里面留有足够的空间! 
  吴戈突然喊了一声:“爹,我对不起你。” 
  尚义风走过来,说:“吴老板。真对不起,这风这雨太大了。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清理。” 
  吴戈点点头。 
  …… 
  半夜过后,云龙寺里外响起了枪声。雨已经停了,枪声显得特别清脆。 
  吴戈和于倩躺在床上,还没有睡着。 
  有人急促地敲门:“都起来,到大殿上去,皇军要进行搜查!” 
  吴戈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老汪回来没有?” 
  他们一齐来到大雄宝殿。 
  寺里的僧人、香客以及吴家来办丧事的人,都被押在大殿里。大殿里灯火通明,龟山杀气腾腾地站在那副棺木前,日本兵的刺刀闪着寒光。 
  吴戈心一沉。 
  龟山冷笑了几声,说:“共产党利用吴先生办丧事,想偷运药品出去,药品就在这副棺木里,来人,把棺木劈开。” 
  几个彪形大汉提着斧头蹿上来。 
  吴戈瞟了一眼尚义风,尚义风脸上带着鄙夷的笑。 
  斧声凌厉,棺木被劈成好几大块,是实心的樟木做成的,没有夹层,更没有药品! 
  吴戈心中一喜:这分明是形状相同的另一副棺木! 
  至于怎么换走的,吴戈弄不明白。再细想下去,他差点儿喊出来:老汪,你安排得巧哇!那石台下定然有一条暗道通向寺里,在灵棚倒塌后,暗道里的人掀开石板偷梁换柱……这寺里一定有我们的同志,想到这里,吴戈的心里暖暖的。 
  吴戈走到龟山面前,说:“龟山君,你说药品在棺木里,怎么没见?这寿材可是上等木料做成的!” 
  龟山说:“吴先生,很不好意思,请多多谅解。”停了一下,他又说:“还有一件事要通报你,汪一清和何来私贩鸦片,在云龙镇被击毙了。” 
  吴戈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说:“真的吗?” 
  “人赃俱获,吴先生太大意了。” 
  吴戈“哼”了一声。 
  他心上涌出一种悲凉。从此,他这个“13号”就消失了,除了汪一清,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还有于倩,她也是这样。这个秘密只有他们彼此间知道…… 
  当吴戈和于倩回到房中,于倩说:“我们……只是我们自己了。” 
  吴戈说:“是的。” 
  第二天,所有的人都回到了城里。 
  于倩在某一天偷偷地把电台和手枪扔进了湘江里…… 
   
  癸 
   
  岁月过得真快。 
  在汪一清牺牲后,经常来买药的是尚义风。他只是把吴戈视为可以信赖的朋友,而不是“同志”。吴戈从不问他要药品做什么,也不要他付款,只是说:“要什么,尚棚头,你只管说。” 
  日本人投降了。 
  三年解放战争也结束了。 
  解放了。 
  尚义风当上了医药局的党委书记。 
  吴戈执意要把地福堂交给政府。他和于倩高高兴兴地当上了地福堂普通的职员。 
  但因尚义风的旁证,在吴戈和于倩的档案里写上了他们曾经为革命捐助过大量的药品和钱财。 
  在悠长的日子里,他们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平静而真实地活着。他们没有孩子,但他们在工作之余,有充裕的时间呆在自己的空间里,下棋、画画、读书、散步、做诗、听京戏…… 
  他们到了垂垂老矣的时候。 
  又是一个春日的黄昏。 
  吴戈和于倩已经退休许多年了,而且感到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已所剩无多。他们没有请保姆,但雇了钟点工,替他们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这个空间更多的时候是他们相对厮守。 
  落日的余晖染红了窗棂。 
  于倩说:“吴戈,解放后,你怎么不去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