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2期
有时农田活忙了,吃饭晚了,就烧着麦秸秆和枯草,取炉火照明洗菜做事。往往一屋子都是烟,熏得人直咳嗽。
晚上一盏小油灯早早就吹熄。
第二年清明节很快就到了,我们几家人到关口后山上给外公上坟。一路上扔野菜团子,说是打恶狗饼,每人头上系根白布条,表示孝敬,祖宗保佑着,凡有厄运来临,必先显灵,让后辈逃脱。他们剪了好些纸人纸马纸牛羊,还糊纸房子纸床,在坟前烧掉,说是这样亲人在阴间可享受。
上完坟回来,二舅说要带我去大石寨。我以为是村子里的石寨,说我自己就去得。大舅说,村里的是小石寨,江边有大石寨,川江上下都有名,就在江边山崖边上,有十二层,高入云里。可是二舅给春耕病倒了,二舅妈就让村里一个老表把我送到表姨家。表姨说没去对了,因为那个地方早就被“闹革命,破四旧”的知青封了,里面的菩萨早就被砸得稀烂。
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表姨就在把家里的碎布收集起来,用面粉做浆糊,抹在碎布上,做布壳,她将布壳剪下修鞋样,每天吃饭前趁着天光扎几针。
那是八月的一个大太阳天,大舅接到二姐代母亲写来的信和寄来的路费钱,让幺姨送我回重庆上学。那一天我把村子跑了一个遍,最后我抱着表姨哭起来,表姨说,“乖女,你妈啷个会不要你。我就一直不信这点。”她也哭了,说真舍不得我离开。但是她为我能回重庆大城市而高兴。
她和表姨父把我送回关口,那天傍晚幺姨也赶来了,她们一人拿出一只红布鞋,扎得结结实实,幺姨做的右脚上还绣了两朵小小的豌豆花。她们让我伸出脚来试,大了一些,说是要这样,我脚长得快,上二年级还能穿。不过幺姨说不全是她做的,因为她眼睛不好,二舅妈就接过去了。
我问怎么一直不知道她们在为我做鞋子呢?
她们说心里有这个预感,她们去神坎取了愿的,这样穿鞋的人才会一路平安,红色也是图个吉利,能走到天边,越远命就跟以前不同,起码比她们的命好。
一群女人在大舅屋子里闹嚷嚷时,二舅把我叫出来,偷偷塞给我十块钱,我知道十块钱是个大数字,我手中从来没有捏过钱。所以说什么也不要。但是一向糯米兮兮的二舅说,你不要,等一会就把你捆在屋里,不让你走。
我吓坏了,赶紧收下。他才放心地走了。回到重庆,我把这钱交给母亲,母亲拿着钱眼泪就流出来。
幺姨在重庆城里很不习惯,她放心不下丈夫,就回去了。她走了,我的衣袖上还插了一根穿着线的小针,看见父亲的钮扣掉了,我就赶快缝上,可是被家里哥姐笑话,他们认为这是乡巴佬的做法,硬把针取走了,不准我插在袖子上。那双红布鞋,我从乡下一直穿到城里,穿到小学里,同学围着那双鞋子看,手工做的,即使做得细工细活,他们也笑个不停。不过我不在乎。我的脚长得很快,不到一年就穿不得了,剪掉后半截做拖鞋。等到我上初三那年,有一天我与姐姐下长江洗衣服,那双鞋子就顺水飘走了,我追不上,一个漩涡就吞没了它们。
我很伤心。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我回到关口,可是一个人也不认识。我跟着那下山的路,去找丰都的表姨,可是表姨也不在。过了几年母亲告诉我,表姨去世了,先是那少爷生病死了。一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那少爷就是表姨的儿子,丫头生的,所以一直没法说。一解放,她更不敢相认,那亲生儿子还很小,亲眼看见父亲及一家人被枪毙,吓出病来。表姨就只好一直瞒下去。表姨临死才告诉幺姨,幺姨来重庆才说给母亲听,两个女人关在房里落了好多泪。
我是后来才明白,母亲乡下的亲人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收留我,每家都困难,多一张嘴吃饭,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大家达成协议,每家分担。
大姐是个大嘴巴,想必早就给我的亲戚说清我的私生来历,可是在那里,他们就当什么都没有过,对我比他们自家的孩子还好,如果只有一个叶儿粑,他们都宁肯自己不吃,让给我吃。
如果我的母亲不是突发爱心,把我从农村接回重庆城里,让我上学识字,我恐怕也就是一个农村妇女,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世界最不少的就是诗人作家。但对我个人而言,命运就不一样了。我的三峡亲戚们再好,在中国也是三等公民。母亲若把我留在那里,我现在也跟着拆迁上山,每天做田,现在已经给孙子纳鞋底了。
写到这里,我就非常害怕。
从1992年人大决议建三峡大坝起,我的心就没法平息。我是长江的女儿,我是三峡的女儿。我有个愿望,想写一本关于三峡的书。这是我心口上的事,我“利益切身”的事。花了数年时间,写写断断。今年,2002年夏天,我又去了一次三峡,转道去母亲的老家,看到那儿一切依旧,虽然我认识的亲戚差不多都已经去世了,乡下人苦命短,他们的坟,都在关口后山外公的坟边上。其他的亲戚年纪轻,我不太认识。有的人成天忧心忡忡,也有年轻人兴高彩烈,可以弄点钱重新开始。
整个村寨几乎就和当年一样的苦,没有什么变化,整个中国大变,也真有许多一点看不到变化的地方,说是水库修成前就得迁或移到外省。寨子里人说,2009年三峡工程建成时,全部或基本被淹没的城市县城不仅有忠县和丰都,还有巫山、奉节、云阳、开县、万州、涪陵、长寿,光是集镇就有一百一十个淹掉。
我站在山上,想起小时听过的故事,有一家人避逃灾难,得到祖宗帮助,靠一张毯子沉进湖底。有个昔日邻居想向这家人借一个犁耙,就对着湖连叫三声他们家里人的名字,不一会犁耙就升上湖面来。
每当我想起母亲的家乡,就想起那双红布鞋,如果真有先祖鬼魂,那么有一天,当我也对着那个全世界的超级大平湖,连连叫上三声我那些亲人的名字,那双手纳的红布鞋会升上来吗?那个沉在水底的村庄,那个小石寨,那个大石寨。我六岁时经历的那个世界,在我整个灰暗的童年就像一线光,还会升出水面吗?
但如果某一天我会再次经过早已沉没在江水之下的关口,当然只有坐船从上面过,我会顺水放上些花,就是那双红布鞋上的豌豆花,让花瓣沉没到我的三峡亲戚们的手里。
《孔雀的叫喊》已出版,本刊不再刊载,请读者作者原谅。此文为该书后记。
无聊笔记
阿 坚
1。句头韵
中国诗押韵绝对在句尾,符合传统听读习惯。句头押韵的诗就形成来说怎么样呢,我来试试:
香烟在你的红唇之间
伤感的烟缕仿佛是真的
望望你黯淡的额头
上面有你今天的日记
句尾之韵就像一个句号。句头之韵就算“大写”一下。(欧美语言多有大写)。
为什么尾韵比头韵听起来明显,琢磨起来似乎不是极其无聊。
2。倒着写诗
倒着写诗,即先写下诗的最后一行,再倒计着二、三……地往下写,直到写完第一行。“倒背如流”是夸张。倒写如流确实可以试一试。
小说还有倒叙呢。再比如画人物,有先画轮廓的,有先点睛的。
有的诗人写诗,先写下一句,他很可能不知这是全诗成型后的第几句。
不乏一些短诗,你把最后一行当成第一行来倒着读一遍,仍然是正读的那首诗。
3。我曾用阿拉伯字母来写诗
很多阿拉伯数字已被赋予了意义。就拿“9”来说,美国人深知的“9·11”,中国人知道的“9·13”“9·18”。9个阿拉伯数字的谐音也已经世俗化,比如喜“8”不喜“4”。
我曾用有意义的阿拉伯数字写过诗,是挺无聊的,只想试验一种形式。当然我还可以现写一首:
7 6 4 5,
8 9 6 4。
9 9 9 9。
3 7 2 1。
4。诗人应是半个疯子
诗人应当尽力拓展可能的语言或语言的可能,甚至也要肩负起拓展生活的任务。
诗人绝对不能活得像百姓的常态,而应活得时而特别放松时而特别紧张,有些算半个疯子。所以诗人应有异常的禀赋。
冬天的街头,我几次见过衣装很薄的疯子,坐卧自若,并未见其有挨冻之态。他们的食物也不洁净。他们除了脏,似乎挺健康的。至少可以说:疯子的抗冻性、抗病性(免疫性)要强于正常人。为什么,我也不会解释。我只是想:常人追求的名利色,疯子不理会,这将省去了多少心累心烦心急心恼——省去了多少身心的力量,所以疯子身上的力量富裕,抗个把寒冷,抗个把病菌就跟玩似的了。
疯子活得太放松了。除了紧张时段,诗人放松的时候能这么放松么。并且,诗人该不该有紧张时段似乎也是个问题(虽然好多大诗人也都紧张过)。好像庄子、慧能没紧张过,他们的东西都是放松之作,充盈着诗意。
5。小说家写诗
写惯了小说且写得好的人,一般不正式写诗。我认识这样一个小说家,姓贾。他告诉我说:那一阵在廊房,我也写了不少诗,写起来还挺顺的,当时感觉也不错,可没过几天我都撕了——其实你看不看它都那么回事。
我知道他的诗不会太次。因为我们与姑娘喝酒逢场做戏时,比过写诗写歌词,他的往往特受青睐。
我想,小说家虽不写诗,但心里有诗的标准。他们的日常工作当然不是向着这个标准靠近,所以诗,对于他们来说较远,自己偶尔戏笔,也自认为是玩票,难能恭为诗作。
小说家有诗人朋友,小说家也读遥远的诗作。他们或许会模仿荷马的句式或许会造一个崔健的句式,但他们写起自己的诗来,便觉往左够不到左面标准,往右也够不到右面标准;而立个自己的标准呢,他们又因自己不是玩诗这行当的而不敢断握。
6。“诗歌小孩”
现在,二十岁左右写诗的少男少女不少,他们的诗,青春、天真,佼佼者也不乏诗意或好玩,但那基本属于小孩诗歌,大人们看不看两可。我管这种写诗的小孩,叫“诗歌小孩”,他们活得就像甜美的诗似的。
问题是,有的三十岁左右的人还是“诗歌小孩”,生殖器都像“老婚姻”了,还整些咿咿呀呀酷闭哇塞的东西;一顿都能吃俩窝头了还撒娇地要吃奶,这就让人别扭了。
对这种“诗歌小孩”稍责未及骂,他们就委屈得受不了;可偶尔夸之半句,他们就自加上了八句。真没办法。
7。卖别人的诗集
我屋子里诗集太多了,不是我的,大多都是诗人送的。
别人送我诗集,我一般都大概读一遍,或应要求写篇读后感——多数都是批评,至少也给人家写封信谈谈其诗。应邀写的读后感或者序都发不出——人家不再给媒体了。
那诗码在书架上堆不下了——把维吉尔的《牧歌》和洛特累阿蒙的《马尔多罗之歌》都挤得不见影了。所以每两三个月,我都要把那些诗集送人,邮寄费就不少呢——寄给人家的好处是人家不能不要。
还有一部分我就去卖掉。若纯是一捆诗集,旧书店往往不收,我就再加塞些朋友送我的小说或我买的一次性的报告文学作品(如《张君团伙覆灭记》等)。
不是没人指责过我:你怎把朋友送你的书——亲笔签名的书,都卖了。我只能嘿嘿,说:对不起,那两天我缺钱花。
偶尔我也在旧书店买过被人卖掉的哥们儿的诗集,比如那次的《倾听阳光》标的旧书价是“2。00”,可售书员眼误,说是两毛(0。20),我佯怒对她说:这么好的诗明明是两块,你非说是两毛,你什么意思你!
8。“骇C”与诗彩儿
那天与男高音竞马聊天,有关高音C(骇C),他说:国内观众(听众)有一种误区,好像男高音一定得唱“骇C”,并且在一场音乐会中唱的“骇C”越多越好,其实绝大多数的男高音并不怎么唱“骇C”,至少也是不以“骇C”为荣,有的人天生音高但表现力或修养却差,我不是天生唱“骇C”的人,但我也能唱,我是想唱一种真正的高音美声,那里面有文化、有精神,而不是想尽量往高了唱,我喜欢的也是我的老师——苛莱里、贝尔贡奇都不是以唱“骇C”为主的男高音。
这一席话,让我思索起“诗歌中的彩儿”。有人写诗爱玩彩儿(即精彩、漂亮、仿佛高难的意象或单句),当然我亦未能免俗。我想,自然而然,势不可挡的彩,是挺好的;故意玩彩玩得溜的也无可厚非(比如高音方面的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