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帝最近
铁栅栏外边就是以色列。阳光灿烂,连空气都是可爱的。而在两道铁门之间,以色列狙击手枪口之下,我扎实体会到监狱的滋味。
因为不得不在今天离开,我继续疯狂地打电话,给所有可能帮忙的人。丹尼特也加入了“电话骚扰”的行列,每隔10分钟就催促伊迪特一次,用以色列人的方式。伊迪特说,我不想给你幻想,我要是你,现在就转身回加沙了。“可是到明天、到下星期,我也找不来5个记者啊!”她沉默了几秒钟说:“对不起,他们真的说贝内特是最后一个特例,我帮不了忙!”最滑稽的,是大卫告诉我,我站的位置是“最安全的地方”。
曾经一个电话把我从本·古里安机场以色列国防部小黑屋解救出来的伊扎克,居然度蜜月去了,接电话的是答录机。
7小时过去了。以色列士兵换了岗。新来的要求我退回到最远的那道铁门,除非我“找满5个记者”。我说,如果我让你现在找5个中国人,你找得来吗?士兵说:“我会帮你的。”很中听的一句话,但是我渐渐发现,那不过是长官教他们的搪塞办法。没有人帮我通报,问他们任何问题,得到的回答都是“我们正在帮助你”。新兵开始吃饭了,在水泥掩体后面。几个女兵叼着烟过来聊天,嘻嘻哈哈。
突然,男兵接了个电话,然后索要我的护照和记者证。好兆头!我陡然精神,看他把我的名字和证件号通过电话传出去。
接着,又没有人理我了。已经站不动,一屁股坐在恶臭扑鼻的地上。高个子男兵看见了,指了指铁栅栏外面的木板凳,“要不要坐?”“可以坐到铁门外面?”“不,我把凳子递进来。”“谢谢,算了。”
我知道这里唯一的厕所在窗明几净的检查大厅里,如果可以到达检查大厅,就有理由开始正儿八经的安检程序,不再回这里等候。过去曾两次使用“上厕所”伎俩,两次得手。我勾勾手指,问可不可以跟女兵说句话。女兵犹豫着,不敢过来。男兵在掩体窗子里问,什么事,就这样说。我在这里已经7个小时了,想上厕所。男兵打了个电话,然后告诉我,请示长官了,你只能回到加沙巴勒斯坦士兵那一边去找厕所。“巴勒斯坦那边只有男兵!”“对不起,我们奉命行事。”
绝望时,失去理智般一心想冲进铁门背后的阳光。一队国际红十字会人员进入加沙,乘铁门打开之时,我越线走到士兵面前。男女士兵“刷刷”起身,挡在我面前。“嘿,我们会帮助你,但你无权到这边来!”“谢谢你的帮助,但我现在决定自己帮助自己,请叫你们的长官过来,不然我不退回去!”他们没敢拉我,只是指指枪膛里黄灿灿的子弹:“嘿,回去,回去!〃
这边的空气里都是自由。“那里很危险,你们至少可以让我在这里等!”“你那里很安全,回去,回去!”“安全?安全你为什么需要水泥掩体、需要铁丝网和铁门?”一个头上耷拉着圆边太阳帽,胸口挂着电话听筒的“矮脚虎”走过来。“长官来了!”士兵低声说。我主动走上去,大声说:“对不起,我道歉,我知道这样做是非法的,但是请您问一问,我为什么会变得失去理智?过去7个小时里,我非常安静,非常有礼貌,但是,我认为以‘找满5个记者’为理由,让我等上7个小时,是一种侮辱!”
“矮脚虎”郑重地点点头,用希伯莱语训斥了士兵一番。然后让一个士兵告诉我,长官说了,他非常理解,马上就会帮助你,但希望你先退回去。“好,”我道谢后退到铁门后面,门又吱吱合上。“不是这里,再往后退!”士兵说。既然长官已经发话,我乖乖照做。没想到,等我退到第二道转门后面,“矮脚虎”亲自过来,狠狠锁上一道原本可以打开的木门,封死我再次达到士兵面前的可能。然后,再也不理我。原来他对士兵的训斥,是训他们没拦住我而已!
远远的,第一道门后面又来了一个身影。“来人了,帮他开门!”我对士兵们喊。“问他是谁,”我还成了传话筒。刚要喊,那身影先说话了:“是周吗?”原来是加沙水源勘测项目资金管理人、美国人汤姆。汤姆向以色列士兵高喊:“美国人,为美国政府工作的!”
记得采访汤姆时,他一再强调自己跟政府扯不上关系,而且痛恨犹太人,希望自己的双胞胎女儿在加沙成长,而不是以色列城市阿什克隆,要让她们学阿拉伯语,而不是希伯莱语,这会儿他倒拉着美国政府不放了。听说我必须找满“5个记者”,汤姆做惊讶同情状。
照例帮他从转门上方递进公文包。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人,一个英国工程师,一个日本医生。这下我高兴了,虽然不是5个记者,但总是4个外国人吧。赶紧打电话给大卫和伊迪特,
他们都表示会“再次努力”。
士兵很快开始检查汤姆他们三个的行李。我高声问,是否可以加入这个“团队”?汤姆这时转过头来说,“嘿,他们说你得等‘记者’,我还是乘他们改变主意之前先过去吧!”
一会儿,大卫的回话来了:不行,必须是5个记者。
这是明摆着的了。
两个美国人拖着箱子过来,老远跟汤姆打招呼。原来也是两个记者,说上次出关等了5个小时,也是为了“找满5个记者”。他们跟我聊了几句,说以色列这一招,是为了把在加沙的记者全都“挖”出来。
已经站了9个多小时。后背象被人重重击了一拳,凹陷进去。我决定放弃等待,回加沙从长计议。又过来两个慈善机构的外国人进加沙,我们一同出转门。在转门前,其中一个女子听说我等待了9个小时,惊讶地拉着我问个究竟。以色列士兵又在喇叭里叫嚷:“赶紧走!到门后面说话去”
休眠的火山
2004年2月26日清晨4时到埃雷兹拍摄巴勒斯坦工人上班,始知加沙的愤怒正如休眠的火山。
凌晨2时,家人还在熟睡,巴勒斯坦工人们陆续走向检查站。4时,是通道最热闹的时候。刚过巴方停车场,人声,灯光,油烟,扑面而来。到达工人通道之前,首先看到卖早点的店铺。一溜两排,门口还支着零星的小推车。香烟、菲拉菲莱、羊肉串、肖瓦尔麦(肉卷)……走过去时,两边不时伸出招徕生意的胳膊。
工人瓦里德刚买了个三明治。他说,以色列工业区内一个三明治6谢克尔,加沙才1谢克尔,任何食品都不能带进工业区,所以先在这里吃个饱。他说,以色列士兵把守的检查通道,仅容一人通过,通过时工人必须脱去外套、裤子拉到膝盖以上、上衣撩到胸部,即使冬天也要穿露脚趾的凉鞋,否则会被怀疑夹带武器或炸药。
这就是为什么,过去我经常在贵宾通道旁的一个工业园入口,看到铁丝网或地上,露天堆放着巴勒斯坦人的外套。下班,离开工业区,他们才回来穿好。下雨天怎么办呢?
工人通道的结构大致分四部分:店铺、巴方检查处、走廊、以方检查处。
过了店铺,巴方检查处已是人山人海。绿军装的巴勒斯坦安全部队士兵站在一张椅子上喊名字,工人们依次上前领取打工证。一盏灯泡昏黄的暗影里,裹着长袍头巾的巴勒斯坦妇女坐在地上。见我拍照,其中一个过来“理论”:“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拍?我昨天一点钟来,九点才过关!”她在出埃雷兹不远的以色列小镇做罐头水果。
在失业率高达75%的加沙地带,有一份工作实在不易。埃雷兹检查站旁有一个以色列工业园,在那里打工的1500多名巴勒斯坦人主要从事钢铁、塑料制品加工,每小时收入5谢克尔(1谢克尔大约等于2元人民币),一天下来可以挣50谢克尔。如此算来,每月收入可以达到1500谢克尔,相当于加沙城里一个公司职员的月薪!但工人们否定了我的想法。“一星期中有3、4天以色列因为‘安全原因’关闭工业区。”另外有一万多名巴勒斯坦人获准出埃雷兹,到附近以色列城镇工作,但每天必须返回加沙地带。
过关的辛苦且不说,最难的是两头受“威胁”。哈马斯等激进组织“恐吓”上班的工人:“给以色列人打工就是被叛巴勒斯坦人!”向工业区发射的卡桑火箭,不止一次落到工人队伍里;而大多数被迫成为“巴奸”、向以色列提供情报的巴勒斯坦人,也出自工人队伍。道理很简单,一张打工证,全家老小的生计。曾经有一名杰哈德官员遭到以色列“定点清除”,“出卖”他的正是自己的远房侄子。侄子去以色列工业区打工,从姓氏上被以色列方面发现他同那名杰哈德官员来自同一家族。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就是:要么出卖叔叔,要么失业回家。
胖子士兵巴士姆领我到一个小铁皮屋子前:“她是新来的女搜身!”一个30多岁的女人探出头来。一个月前,一名巴勒斯坦妇女在检查站实施自杀爆炸,成为首枚加沙“女人弹”,此后以色列方面要求巴方检查处增设“女搜身”。图(CRW…3760女搜身)埃雷兹巴方检查处同以色列军方是“合作关系”,根据协议,这里的巴勒斯坦士兵有义务阻止巴激进组织实施针对以色列检查处的袭击。
进入走廊。恶臭扑鼻。旁边有男女两个厕所,都没有门。再往前走,是“祈祷区”。参加晨礼的巴勒斯坦工人跪倒一片。
通道两侧的水泥围墙三、四米高,顶部是铁丝网。通道里不见光,工人们牲口一样挤挤挨挨。一个多星期前,通道内发生拥堵,一名工人窒息而死。此后工人们自觉分成若干方阵,每个方阵间隔一米。通道尽头以方检查处放行很慢,放过一批,方阵就往前奔跑一阵,领头人会适时命令大家停下,保持阵间距离。为什么要奔跑?工人们都想尽早过关,因为天黑前必须回来,多干一个小时,就多挣一小时工钱。
31岁的阿布·艾哈迈德说,他在检查站北部的一个以色列小城市打工,每天可以赚到150谢克尔(约合300元人民币),除去交通费和午餐,最后剩下100谢克尔。出关后,有大巴士接工人们去指定地点打工,车费由巴勒斯坦工人缴纳。“你见过象以色列这样不讲理的国家吗?”“犹太人经常刁难我们,不拿我们当人!”“封锁、封锁,所以我们才不得不到以色列打工……我原来是大学老师呢……”他们怨声载道,却不得不抢着给自己的“敌人”打工。工人们的身份各不相同,其中不乏大学毕业生、教授等知识分子。
天亮起来,透过铁丝网的光,隐隐约约照见两侧高墙上阿拉伯文写成的标语:“美丽的祖国,伟大的人民”、“保持清洁是信仰的一部分”、“要念真主的名字”……
6时,巴士姆凑到我身边,低声耳语:“以色列方面收到情报,有人从检查站附近店铺下面挖通地道,准备潜入站内发动自杀式袭击,以色列军车已经开到检查站外……”
检查站外,更多巴勒斯坦工人排队等候。两部以色列军车呼啸着穿过人群,跳下几名士兵,掀开地上一只阴井盖检查。几分钟后,埃雷兹方向突然传来持续枪声,间或伴有爆炸。士兵跳上军车掉头返回检查站。
工人四散奔逃。大约20分钟后,枪声渐趋平静。人们重新聚拢观望,但被告知今天不得出站打工。搭载工人前来的巴勒斯坦小公共汽车和出租车里,收音机全部打开。“自由之声”电台报道,两名巴勒斯坦人和一名以色列士兵在交火中丧生。不远处,拜特哈嫩镇的阿克萨烈士旅通过高音喇叭宣布对袭击事件负责。“他们是烈士,我们能说什么呢?”一名工人说。另一个人插嘴:“我不在乎他们要干什么,我只想养活自己的孩子。”
当天下午,以色列出动坦克和推土机,铲平埃雷兹通道内所有巴勒斯坦人店铺。我和摄影师高磊当天清晨拍摄的照片,竟成了这些店铺最后的留影。店主们站在围墙外,眼睁睁看着推土机冲进店铺,一名店主哭着通过手机同“自由之声”电台现场连线:“那是我的全部家当……”失业的人又多了。
##好日子
会笑,才具有在困境中生存的能力。——特丽莎修女
我需要为人哭泣,我需要伪装。——《欢迎来到萨拉热窝》
2002年9月3日
天气好得出奇,天空竟是透明。这才看清楚,云朵原来并不依附在天上,而是行走在人与天之间。
黄昏时分,云变成中国画里泼墨的颜色,天空却是油画里的金红灿烂。坐在车里,我多想变成一只鸟。
可就在这时,就在这时,一只小黑手敲打车窗玻璃。一个脏兮兮的巴勒斯坦小孩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