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帝最近
午夜2时,“突突突”的飞机声由远及近,在近处停留一阵,又远去了。
第六日。早晨7时,一名哈马斯成员开着插以色列国旗的汽车,装着300公斤炸药,冲击犹太人定居点。而以色列士兵呢,早就接到袭击警告,守株待兔。虽然打死了司机,汽车还是爆了炸,4个以色列士兵嘴角挂血负伤的照片登在以色列主流报纸《国土报》上。
然后,F—16飞了一天,极低,声音大得窗户都颤动。
加沙就是这样,平静超过一个星期,你就该怀疑自己在发梦了。
吃晚饭的时候,窗外一瓦陀日,红霞满天。可是F-16疯了一样在头顶呼啸。如果照片还可以记录声音,眼前这幅便是无须注释的“加沙”。
夜幕降临,黑色中透出点点星光。还有一个小红点——F-16或是“阿帕奇”的夜航灯,在云层里穿梭。我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彩云追月”。
第七日。半夜2时,手机响。我就知道又不是什么好事。自从3月22日早晨5时多接到“亚辛遇刺”的那个电话,我一听见“午夜凶铃”就紧张。
果然又是爆炸。说是市中心的一所民宅,其余不祥。几分钟后,又来消息,居然是加沙警察部队总司令家叫人炸了,而他和家人在爆炸前“一分钟”离开了。
遥控炸弹。巴勒斯坦内部火并。据说也许就是埋炸弹的打电话叫他离开,爆炸只是个警告。各方都不按规矩出牌了。
另外,以色列军方公开道歉,在西岸抓捕哈马斯的时候,“误击”一名大学讲师致死,而这名讲师与哈马斯没有半点关系。
飞机继续在飞,下午2时啸叫得厉害,“阿帕奇”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准备好接着听到“咚”一声爆炸,但声音又远去了。
第八日。经过等待和如履薄冰的一段路程,终于到达埃雷兹检查大厅。玻璃门后,4个外国电视台记者正准备进入加沙,其中一个在这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就戴好了头盔。还是大兵塔勒过来办手续。他说:“周,记住8月11日,我就要服满三年兵役了!我要离开埃雷兹啦!”
以色列国防军发言人那里传来真正的好消息:进出加沙记者必须5人同行的规定已经取消
,记者可以单独过关。看来不只我一个人打电话抱怨。
出关。大路朝天。我的眼睛不躲不闪迎接白花花的阳光。汽车收音机里,希伯莱语和英语歌曲热辣辣翻滚而来,终于天高地远。
一口气开出很远,停车路边,迫不及待拨出几个电话报平安。
1时30分,进入耶路撒冷。几个小时后,坐在西耶路撒冷美国领馆对面的草坪上晒太阳。有以色列人牵着两只骨瘦如柴却一脸高贵相的狗翩翩而来,我告诉同事,加沙见不到狗。有人说因为阿拉伯人不喜欢狗,也有人说连年战乱中人都吃不饱,野猫野狗渐渐遁去。
看见两个穿T恤短裤的以色列孩子放红色三角形风筝,想起加沙那些赤脚的巴勒斯坦孩子,拽着打卷的磁带芯子、一头系着无形状的白纸,一样放上天去。
加沙的贫穷和绝望,注定长久郁结在我心里。
重返埃及
5月,奉命前往埃及首都开罗休整。
咿咿呀呀的乌姆·库尔松歌曲,70年代黑白电影里穿短裙的埃及妇女,软绵绵的阿拉伯语口音……一推开埃及驻以色列使馆签证部大门,熟悉的一切扑面而来。
2000年10月至次年6月,我曾经在埃及开罗大学旁听。四年了。
据说喝过尼罗河水的人必定回来,否则会死掉。别人都说,“废话,谁都会死掉!”我心里还是有些别样。以色列《耶路撒冷邮报》上说,最近埃及甲肝肆虐,建议到那里旅游的以色列人不要饮用当地水,改喝进口矿泉水。
4年。一切一切,都在心里活起来。阳光、市声、尘土、摩肩接踵……
5月12日拿到去埃及的签证。
几天后起飞。一架小飞机,空空荡荡。乘客不足10个。飞行时间应该是1小时30分。一路狂颠,提前20分钟到达。还没感觉起飞,就从犹太国家,到了阿拉伯世界老大埃及。
舷窗外,突然灯火通明。“千塔之城”在机翼下,象一块通了电的集成电路。绿灯是清真寺,黄灯一串是桥,黑漆漆蜿蜒曲折且沉默着的,是尼罗河。
金字塔呢?不辨方向,也看不清物体,我还是把鼻子紧紧贴在窗户上,期盼金字塔的身影奇迹一般突然出现。
奇迹没有发生。但我知道它们在那里。
机场外币兑换所开着,决定先换些埃镑备用。Thomas Cooker里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熟练地点着埃镑。一美元兑换6。18埃镑。四年前,一美元兑换4个多埃镑。“因为我们的经济形势很坏,”小伙子回答我的疑惑,“物价都涨了。”收好钱,正要走开,他竖起手指,追加一句:“只有一样东西降价了人。”
机场,遭到近两个小时的盘查,皆因我从以色列飞来。低效而可爱的埃及,一切都与记忆的底片重合。
出机场,坐汽车飞驰,黑夜、灯光,是开罗最美的面纱。
坐到尼罗河边,风吹得人微醉。豪华宾馆环抱之中,尼罗河水轻声慢语。不耐烦的,是亮着大红大绿彩灯的游船,一路洒下欢快的阿拉伯歌曲,船上的姑娘大大方方跳起“肚皮舞”,不知道看风景的人正在看她。
桅杆,灯火,车流,音乐……喧喧腾腾的开罗,中东最大的城市。世界真大,隔了一小时的行程,就是两番天地。
几天后,以色列朋友发来电子邮件,说埃及歌手Sh’aban Abed Al…Rahim,一曲《我恨以色列》已经卖到1500万份。出门找到家音像店,四面贴的都是当红女歌手Elissa直勾勾的大眼睛,新专辑的名字是“最美丽的世界”。
开罗在我的记忆中,而我并不在状态。这时候,不该来开罗。网上一条消息叫我捶足顿胸:“以军准备17日夜在加沙南部拉法展开大规模行动”。深夜总有轰炸消息传来。领导说,你现在的任务是“休整”,什么都不要想。怎么可能呢,每天早晨第一件事仍然是点开以色列《国土报》网站,仍然是查收新闻中心发来的邮件。MSN上碰到巴勒斯坦摄影记者,经常告诉我谁谁谁现在在打得最凶的拉法。
尼罗河桥上多了勾肩搭背、公开恋爱的男女,我这个来自加沙的人,看得有点不习惯。
当天晚上1时收到消息,加沙城又遭轰炸。
隔天去一个埃及朋友家做客。买礼物时不当心把以色列谢客尔付出去,对方看了我半天。
“加沙怎么样啊?”“地狱。”见面总是这两句。朋友家离机场不远。凉台上不断有隆隆的飞机声掠过,我总在0。1秒的紧张之后清醒。
在朋友家看一部埃及电影,居然跟巴勒斯坦“人体炸弹”有关。结尾处的镜头是加沙,巴勒斯坦少年们托着一块长长的黑布游行,上面是所有“烈士”的名字和编号。100,101,102……1001;1002……
我有点喘不上气来。
5月20日,新闻里居然读到熟人的名字!“熟人”就是和我一起在埃雷兹工人通道遭到阻拦的《纽约时报》记者詹姆斯·贝内特。根据他本人的叙述,19日晚9时半左右,他在加沙一家医院门外正在用手机通话。这时走过来一名陌生男子,微笑着说“欢迎”,并作出要握手的表示。当这名陌生人抓住贝内特的手时,身边突然出现了另一名男子,两人猛地把贝内特拉向一辆停在路边、后门已经打开的“奔驰”轿车。贝内特拼命挣扎,大声呼救,医院内的巴勒斯坦警察闻讯赶来,经过一番搏斗,那两名男子跳上“奔驰”车仓皇逃去。此时,贝内特的衬衫被扯破,所幸身体没有受伤。
贝内特认为,遭到绑架的原因是“暴露身份”。而以色列《国土报》指出,法塔赫武装人员计划绑架外国人交换被以色列定罪的巴尔古提。
这是离开加沙以后,第二次看到熟人的名字。第一次是为路透社工作的巴勒斯坦摄影记者马哈茂德,以色列坦克发射炮弹,击伤了他的两条腿。
从以色列起飞
一个月后,从埃及返回以色列。送行的人还没到家,我已经从开罗机场降落到以色列本·古里安机场。只一小时十五分钟,从埃及到达以色列。
飞机刚刚停稳,给等候中的同事打电话,对方问:“顺利吗?”“要看入境处,”我说。
曾经被带到机场一角、磁卡刷开三道门才可以进入的以色列国防部小黑屋,遭审讯两个多小时的经历心有余悸。外国记者,得到这等待遇的机率比较大。
办理入境手续的以色列女职员长相干练,手下麻利。心里暗想,如果她痛痛快快把章子盖了,顺顺利利让我过去,就夸她的耳环好看……“跟我来一下!”女职员起身打开背后的门,手里攥着我的护照。
“怎么啦?”心里一凉。“没事,例行公事,”她把我带到一扇小门前,让我在门外站着。护照递给里面一只穿黑衬衣的女人的手。门背后另一只黑衬衣的手,轻轻推门,门缝更窄,掩住背后的电脑屏幕。
几分钟后,护照递出来,“可以走了,”黑衬衣说。半松一口气,走向最后一道岗。最后一道岗女职员抽出我护照里刚夹进去的一张纸条,给旁边的人递个眼色:“你,到那边去!”显然,我护照里的纸条,跟她手里已经收到的颜色不一。
“你为什么去开罗?呆多久?在以色列干什么?住哪里?”我呆呆地注视着她的红唇一开一合,机械似的回答所有问题。十几个问题过后,我问,“可以走了吗?”“我还要去问我的上司……”“你的上司是不是叫‘基拉德’?上次他审问过我了……”“不,我上司是女的,现在不在这里,你等着……”
又过了一会儿。“对不起,有人在外面等我啊,是不是可以走了?我不是第一次遭到审问了……”红嘴唇笑了笑,“噢,上司来了!”又是一个黑衣女人。她们俩嘀咕一通,上司一扬手,“你走吧!”
手机重新有了信号。希伯莱文又回到眼前。
耶路撒冷的夜晚,凉如水。安静得几乎叫人痛苦。开罗满街闪耀的霓虹灯、吵吵嚷嚷的阿拉伯音乐、午夜12时都不关门的衣服店……统统活到眼前,活到脑海。世上最美妙的感觉,果然不是拥有,而是怀念。
接下来一个多月,几次试图重返加沙,但是都没有成功。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购票单上写着机型:Jet A320。想起那首离别时都要唱的歌:Leaving on a Jet plane,(坐喷气式飞机离开)。
没有歌里唱的那样百转千回,粘粘乎乎。只是到达机场的时候,心口扑扑跳了几下。以色列安检到底多情,起飞前两分钟才放行。穿制服的女孩说,已经打电话叫住飞机,然后一把拖起我,奔向登机口。
想再看一眼耶路撒冷,舷窗太小,隔壁法国小伙展开两版Le Monde(《世界报》),只留下一线阳光。再伸脖子看,就弄得他很不自在。
离开前几天买的戒指戴在手指上,形似耶路撒冷城墙,参差不齐,最高点是大卫塔。临走前一天,参观大卫塔,两年来的第一次。偶遇的日本记者问,你是不是工作太努力了?
有些事情,总以为会有大把时间去做,最后却再也没有机会。
4月那天清晨,金红色朝霞照进窗户的时候,我在心中向加沙熟悉的一切隐隐作别。预感到再也回不来,却不愿相信是真的。
前天与加沙雇员阿马德通话告别,哭成个泪人。第一次哭得那么凶,仿佛要把自己抽干。
忘不了窗外狂泻14枚导弹的夜里,他3岁的女儿,嫩嫩的声音在电话里说,“听,轰炸——”
出加沙的那一天,几个小时后,躺在耶路撒冷绿油油的草坪上。看瘦骨嶙峋却一脸高贵的宠物狗经过身旁,看以色列儿童的风筝在蓝天白云间飘荡,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加沙的贫穷和绝望郁结在心头。
机场里没有落一滴眼泪。我的离愁别绪大概在出加沙的那一天挥霍殆尽。(完)
离开加沙两个月后的一天,穿上了裙子。耶路撒冷街头,商店镜子里看到自己,有点怪异。
两年来第一次穿裙子。开始怀念加沙那个黑衣黑裤黑包黑相机的我。习惯了黑,没有想过要逃离,在黑色中沉淀下来,安静而木然。
穿上裙子的这一天,突然有些什么青藤一般爬上心头。朋友在电话里说,那是正常生活的呼唤。
“你终归要走的!”这是我对自己,也是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经常对我说的话。记者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