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历险记





  ① 日本年号,1854~1860。
  “即使今天,日本人对于羊的认识也是极其浮浅的。总之,从历史上看,羊这一动
物一次也没有在生活层面上同日本人有过关系。羊被国家从美国引进、饲养,并被弃之
不理。这便是羊。战后由于同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之间可以自由进口羊毛羊肉。因此日本
养羊几乎无利可图。不觉得羊够可怜的?说起来,这也就是日本现代本身。”
  “当然,我并不想向你宣讲日本现代的空虚性。我要说的只是两点:一点是日本直
到幕府末期想必都不存在一只羊;另一点是其后进口的羊逐只受到政府的严格检验。知
道这两点的含义吗?”
  这是在问我。“是要一一把握日本存在的羊种吧?”我说。
  “正是。补充一点,和赛马会上用的马同样,羊的关键也在于配种。因此日本的羊
几乎都可以简单上溯到几代之前,即是被彻底管理的动物。杂交也可以一一把握。没有
走私。因为不存在特意走私羊的好事者。就羊种来说,有食用羊、西班牙美利奴羊、科
沃特羊、中国羊、休罗普沙羊、科利德尔羊、切维奥特羊、罗马诺夫斯基羊、奥斯特夫
里加羊、博达列斯塔羊、罗幕尼马苏羊、林肯羊、道塞特荷羊、萨沃克羊,大体这个程
度。所以,”对方说,“希望你再好好看一遍。”
  我再次把照片和放大镜拿在手里。
  我把放大镜对准前排右数第3只羊,又看两边的羊,然后重新看右数第3只羊。
  “这回看出什么了?”他问。
  “种类不同。”我说。
  “这就是了。除去右数第3只羊,其余都是普通的萨沃克种。只此一只不同。比萨
沃克短粗壮实得多,毛色也不一样,脸也不黑。怎么说呢,给人的感觉要远为强健有力。
这照片我给几个绵羊专家看过。他们得出的结论是:日本不存在这样的羊,甚至世界上
也不存在。所以,你现在是在看不可能存在的羊。”
  我拿放大镜重新观察右数第3只羊。细看之下,原来背部正中间那里有污痕,颜色
很浅,犹如滴落的咖啡点。由于十分模糊不清,看上去既像胶片的伤痕,又仿佛眼睛的
错觉。说不定真的是谁把咖啡洒在羊背上。
  “背部好像有浅色污痕。”
  “不是污痕,”对方说,“是星状斑纹。和这个比较一下。”
  他从信封取出一张复印件直接递到我手上。上面画的是羊。似乎用深色铅笔画的,
空白处有黑色指痕。总体上很稚拙,但有一种颇能打动人的东西。细小部位画得异常认
真。我交替看着照片上的羊和画上的羊。显然是同一只羊。画上的羊背有星状斑纹,同
照片上的羊的污痕两相呼应。
  “再瞧这个!”说着,对方从裤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我。是法国特制的银烟具,沉
甸匈的,上面刻有和我在车上见到的同样的羊,背上清楚地带有星状斑纹。
  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2.奇人怪事(2)
  “刚才我对你谈到平庸,”他说,“但并不是指责你的平庸。简单说来,正因为世
界本身是平庸的,所以你也才平庸。你不这么认为?”
  “不明白。”
  “世界是平庸的,这点毫无疑问。如此说来,莫非世界一开始就是平庸的不成?不
然。世界原本是混沌的,而混沌并非平庸。平庸始于人类生活和生产手段的分化。卡尔
·马克思通过对无产阶级的界定而将平庸固定下来。唯其如此,斯大林主义才同马克思
主义一脉相承。对马克思我是肯定的,因为他是记得原始混沌的少数天才之一。在同样
意义上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也持肯定态度。然而我不承认马克思主义,那实在太平庸
了。”
  他喉咙深处发出一个低音。
  “我现在谈得非常坦诚,算是我对你刚才坦诚的回报。往下我将对你怀有的所谓朴
素疑问做出答复。不过,在我答复结束的时候,恐怕留给你的选择余地将是极其有限的
了,这点希望给予谅解。简言之,是你把赌注抬起来的。听清楚了?”
  “没别的办法吧!”我说。
  “现在,这座公馆中有一个老人奄奄一息。”对方说道,“原因很清楚:脑袋里有
个极大的血瘤,大得足以使脑袋变形。你对脑医学知道多少?”
  “基本一无所知。”
  “简单说来就是血炸弹。血流受阻,畸形隆起,就像吞进高尔夫球的蛇。一旦爆炸,
脑的功能即终止。然而又不能做手术。因为稍一刺激就会爆炸。说得现实些,唯有等死
而已。或许一周死去,也可能要一个月,无人知晓。”
  对方噘起嘴唇徐徐吐气。
  “死并没有什么奇怪,毕竟年迈之人,病名也已清楚。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会活到现
在。”他继续道,“大约42年前的事了。最初发现这个血瘤的是为A级战犯检查健康状
况的一个美国军医,时间是1946年秋,东京审判即将开始之前。发现血瘤的医生目睹调
X光照片深受震动。为什么呢?因为脑袋里带有如此之大的血瘤的人居然活着且活着比
正常人还精力充沛——这一现象已远远超除医学常识。于是他被从巢鸭转入当时作为军
队医院接收的圣路加医院,接受详细检查。”
  “检查持续了1年,最后什么也没搞清——除了什么时候死都无足为奇和活着本身
便不可思议这两点之外。那以后他也没有任何不适,继续活得神气活现,头脑运转也完
全正常。原因不得而知。盲点!理应死去之人却活着到处行走。
  “不过,几个小症状是搞清了:每隔40天发生一次剧烈的头痛,一次痛三四天。据
本人说,头痛始于1936年,估计是血瘤发生期间。由于实在痛不可耐,痛时曾服用止痛
药,坦率他说就是大麻。大麻的确可以缓解痛苦,却又带来奇妙的幻觉。那是高度浓缩
了的幻觉。具体情形只有本人才知道。但不管怎样,滋味肯定并不好受。关于幻党的具
体记录全部留在美军那里,是医生详细记述下来的。我曾非法弄到手读了几次。尽管是
以事务性笔调记载的,但仍令人不寒而栗。将其作为幻觉实际定期体验并能忍受得住的
人大概几乎是没有的。
  “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幻觉也不明白。推测是有一种血瘤周期性释放的能量,头痛
是肉体对它的反应。而当反应壁拆除之时,能量便直接刺激脑的某一部分,结果产生幻
觉。当然,这仅仅属于假设。对这一假设美国军部也怀有兴致,开始彻底调查。是由情
报部门主持的绝秘调查。至于美国情报部门何以对一个人的血瘤进行调查,至今仍不清
楚。但可以设想有这样几个可能性:第一个可能性是借调查之名听取属于敏感范畴的情
况,也就是把握中国大陆的谍报网和鸦片网。因为,由于蒋介石的节节败退美国正步步
失去在中国的门路,从而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先生掌握的网络。毕竟不便就此正式问讯。
事实上,先生经过这一系列调查之后,未经审判就被释放出来。不难认为其中有秘密交
易——情报与人身自由的交换。
  “第二个可能性是企图澄清他作为右翼头目的古怪性格同血瘤之间的关系——等会
儿再对你说明——这是个很有趣的构想。但终归我想他们什么也没弄明白。活着本身都
已不可思议,又怎么能明白那种情况呢?除非解剖。所以,这也是个盲点。
  “第三个可能性是有关洗脑的。设想通过给脑以一定的刺激波来找出特定的反应。
当时这种做法很流行。事实表明,美国当时成立了那种洗脑研究小组。
  “至于三个可能性之中情报部门主要着眼于哪一个,还不清楚。从中得出怎样的结
论也不清楚。一切都已埋葬在历史沉积层里。知道真相的唯独美军上层少数人和先生自
己。先生迄今没向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提起此事,以后恐也不会提起。所以,现在我向
你说的不外乎一种推测。”
  说到这里,对方轻轻咳嗽一声。我已全然闹不清进这房间已过去多长时间。
  “但是,关于血瘤发生期,也就是1936年的情况,知道的稍许详细一点。1932年冬
先生因涉及政要暗杀计划而被关进监狱。铁窗生活一直持续到1936年6月。这个有监狱
正式记录和医务记录,先生有时也跟我们谈起。扼要说来是这样的:先生入狱不久就得
了严重失眠症,严重得已达到极为危险的地步,而不是一般性失眠,三四天有时甚至近
1星期都一觉不睡。当时的警察不让政治犯睡觉以迫使其但白,尤其先生牵涉到皇道派
与统制派的抗争,审讯格外严厉。犯人一要入睡,就泼水,用竹刀殴打,用强光照射,
从而把犯人的睡眠弄得支离破碎。如此折腾几个月,多数人都要报销。睡眠神经给破坏
掉了,或死,或发狂,或严重失眠。先生走的是最后一条路。失眠症彻底消除是1936年
春,即同血瘤发生为同一时期。对此你怎么看?”
  “极端失眠以某种缘故阻碍脑血的运行,以致形成血瘤——是这样的吧?”
  “这是最为常识性的假设,外行人也想得到。美国军医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但仅此
是不充分的。我认为这里边缺少一个重要元素,而血瘤现象恐怕是那一元素的从属物。
因为长血瘤的还有几个人,他们并没有这样的症状。并且仅这样解释也无法证明先生何
以继续生存。”
  他讲的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
  “还有一点,血瘤上面有个奇特的现象:先生以1936年春为界判若两人。那以前先
生总的说来只是个平庸的现行右翼分子,生于北海道一个贫苦农民家庭,排行第三,12
岁离家去朝鲜,因不顺利又返回国内加入右翼团体。充其量不过血气方刚,动不动舞一
一通日本刀,字恐怕都认不得几个。可是1936年夏出狱之时,先生在所有方面一跃成为
右翼首领。他具有左右人心的超凡性,周密严谨的逻辑性,唤起狂热反响的讲演才能,
以及政治远见,决断力,尤其有了以民众弱点为杠杆驱动社会的能力。”
  对方吁了口气,轻咳一声。
  “诚然,他那作为右翼思想家的理论和对世界的认识是不堪一击的。但这个无足轻
重。问题在于多大程度上组织实施,就像希特勒将生活圈和优等民族等不堪一击的思想
以国家规模付诸实施那样。但先生没走那条路。他走的是后路——幕后之路。他不登台
表演,而从背后驾驭社会。为此他于1937年去了中国大陆。不过算了,还是回到血瘤上
来。我想说的是:血瘤发生期同他奇迹般地实现自我变革的时间完全一致。”
  “按照你的假设,”我说,“血瘤同自我变革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而是说有一个
位置上平行的、谜一样的元素在里边?”
  “你的理解能力实在非比一般,”他说,“简洁明快!”
  “那么羊是在哪里参与的呢?”
  对方从银制烟盒里取出第二支烟,用指甲弹齐一端,衔在嘴上。没有点火。“按顺
序来。”他说。
  滞重的沉默持续有顷。
  “我们构筑了一个王国。”对方说,“一个强大的地下王国。我们控制所有东西,
政界、财界、舆论界、官僚集团、文化,以及其他你所想象不到的东西,甚至敌对者都
在我们的网内。从权力到反权力,无所不包。而其大多数却连受控于我们这点都未意识
到。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十分老好巨猾的组织。而这组织是战后先生一个人创建的。也
就是说,先生一个人控制着国家这一巨大轮船的船底。他一拨塞,船就沉没。乘客们笃
定在不明所以的时间里葬身鱼腹。”
  他点燃烟。
  “但这组织有个极限:国王的死。国王一死,王国就上崩瓦解。为什么呢?因为王
国是靠一个天才的天资构筑并维持下来的。按我的假设,是靠谜一样的元素构筑并得以
维持的。一旦先生归西,一切寿终正寝。因为我们的组织不是官僚组织,是以一个大脑
为顶点的一架机器。这里有我们组织的意义,有它的弱点,或者说有过。先生一死,组
织迟早分裂,如同被大火包围的布尔哈拉宫殿那样覆没于平庸之海。谁都做不了先生的
继承人。组织将被分割,就好像拆毁庞大的宫殿而在遗址上面建起林立的公寓,成为均
衡与概率的世界,不知意志为何物。也许你认为这是对的,分割是对的。可你想想看,
整个日本变成一马平川,没有山没有海洋役有湖泊,唯独均衡的公寓鳞次栉比——这难
道是对的吗?”
  “不明白,”我说,“如此设问本身是否合适都不明白。”
  “你是聪明人,”说着,他在膝头叉起十指,指尖缓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