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历险记
去的一家快餐店,要了炸鸡排和面包卷。端来之前,我边听布莱萨斯·约翰逊的新唱片
边喝啤酒。约翰逊唱完,换成彼尔·维萨斯。我边听彼尔·维萨斯边吃炸鸡排。接着边
听梅纳德·弗加逊的《星球大战》边喝咖啡。感觉上好像没怎么吃东西。
咖啡杯拿走后,我往粉红色电话机投3枚10元硬币,拨同伴家电话号码。他的小学
生长子接起电话。
“白天好!”我说。
“晚上好!”他纠正道。
我觑一眼表,是他正确。
稍后,同伴换上来。
“情况如何?”他问。
“现在说可以么?怕是正吃饭什么的吧?”
“吃饭倒正吃饭,没关系。反正也不是好饭菜,再说还是那边情况有趣。”
我把同那个黑西服男子的谈话简要说了一遍——大大的小汽车,大大的公馆,行将
就木的老人。羊则没有涉及。一来我不认为能使他相信,二来说起来太长。结果,理所
当然我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简直摸不着头脑。”同伴说。
“不能讲给你的。讲了要给你添麻烦。就是说你有家室……”我边说边在脑海中推
出他那分期付款尚未付完的3室1厅高级公寓和他的低血压妻子及其卖弄小聪明的两个儿
子,“问题就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
“总之明天就必须踏上旅途。得离开很长时间,1个月或2个月或3个月,具体的我
也说不清楚,也可能再也不返回东京。”
“唔——”
“所以嘛,公司就请你一手负责。我抽身走开,不愿意给你添麻烦。工作基本告一
段落了,况且虽说是共同经营,重要部分都是你坐镇的,我多半是东游西逛。”
“可你不在,现场具体事情我弄不明白。”
“缩短战线,回到过去!广告啦编辑之类一律退掉,回到原先的翻译事务所去,就
像近来你说的那样。留下一个女孩,其余临时工全部辞退,用不着那么多人了。作为退
职金多付两个月工资,大概谁都不至于抱怨。事务所迁到更小的地方去。收入减少,支
出也减少。我不在不拿的那部分由你拿,对你来说没什么大变化。纳税金也罢你所担心
的剥削也罢,都要少许多。适合你的。”
同伴沉思良久。
“不成,”他说,“肯定顺利不了。”
我口叼烟找打火机,正找时女恃者擦火柴给点上了。
“不要紧的。我一直跟你一起干过来的,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
“和你两人没问题。”他说,“还从来没有过一个人想干什么顺利干成的先例。”
“喂,听着,我不是叫你扩展事业规模,是叫你缩小。就是过去干的产业革命以前
的手工翻译。你一个女孩一个,外请五六个初稿翻译临时工和两个成手翻译。不至于干
不来吧!”
“你还不完全了解我。”
10元硬币“咔嗒”一声掉下,我又投入3枚硬币。
“我和你不同。”他说,“你可以一人单干。我却干不来。我不跟谁发牢骚、商量,
就前进不了。”
我捂住受话口叹息一声。车轱辘活。黑山羊吃掉白山羊的信,白山羊吃掉黑山羊的
信……
“喂喂!”
“听着呢。”我说。
电话另一端传来两个小孩围绕电视频道争吵的声音。
“想想孩子好了,”我试着说。这么展开虽不公正,但别无良策。“怎么好说泄气
话呢!你要是觉得不行,大家可就同归于尽了。要是对世界有怨言,就别生什么小孩!
好好工作,少喝什么酒!”
他长时间沉默不语。女侍者端来烟灰缸。我打手势要啤酒。
“的确如你所言。”他说,“努力就是,能否顺利没把握。”
“肯定顺利。6年前不是一没钱二没门路踢打出来的么!”我把啤酒倒进杯子说道。
“你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我有多么放心。”同伴说。
“过些天再打电话。”
“嗯。”
“在一起这么多年,谢谢了,很愉快的。”我说。
“事情办完回东京,再一起搭伙干!”
“是啊!”
随即我放下电话。
然而我不至于再重操旧业了,这点他明白我也晓得。一起工作6年,这点事自然心
中有数。
我拿起啤酒瓶和杯子折回餐桌,继续自饮。
失业使我心情畅快起来。我正一点点简化。我失去了故乡,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朋
友,失去了妻子,再过3个月29岁也将失去。到60岁时我究竟会怎么样呢?我想了一会。
但想也没用。一个月以后的事都无从预料。
我回到家,刷牙,换睡衣,上床继续看《夏洛克家庭事件簿》。11点,熄灯睡觉。
睡得很香,一觉睡到天亮。
8.沙丁鱼的诞生
上午10点,那辆潜水艇一般笨头笨脑的车停在公寓楼门口。从3楼俯视,与其说是
潜水艇,看上去更像扣在地上的金属甜饼干模具,大约可压出足够300个小孩吃两个星
期的巨型甜饼干来。我和她靠着窗框往下看车看了半天。
天空晴朗得有些令人不快,使人联想起战前表现主义电影中的场面。高空中飞行的
直升机渺小得近乎不自然。万里无云的天空犹如被切去眼睑的巨大眼睛。
我把房间的窗扇全部关好锁定,电冰箱切断电源,查看一遍煤气闸。洗涤物已全部
收回,床盖上床罩,烟灰缸洗了,洗脸间数量繁多的药瓶归拢得整整齐齐。两个月的房
租提前付了,报纸也打招呼中止了。从门口望去,无人房间静得有点别扭。我边望房间
边想在这里度过的4年婚姻生活,想我同妻之间本有可能生的孩子。电梯门开了,她招
呼我。我把铁门关上。
等我们的时间里,司机用于布忘我地擦拭车前窗玻璃。车依旧无半点污痕,在阳光
下闪闪生辉,异常耀眼,仿佛只消手一碰,皮肤就会出现症状。
“早上好!”司机说。还是那天那个富有宗教意味的司机。
“早上好!”我的女友说。
她抱着猫,拎着装有猫食罐头和猫便用沙的纸袋。
“好天气啊!”司机抬头望天,“怎么说呢,简直晴得透明。”
我们点头。
“晴到这个程度,上帝的旨意大概容易传到吧?”我说。
“没那回事。”司机笑眯眯应道,“旨意已在万物之中。花里石头里云絮里……”
“车呢?”她问。
“车里也有。”
“可车是工厂制造的嘛。”我说。
“不管谁制造的,上帝的意志都要进入万物之中。”
“像耳虱那样?”她问。
“像空气那样。”司机纠正。
“那么说,比如沙特阿拉伯生产的汽车有真主进入里边了?”
“沙特阿拉伯不生产汽车。”
“真的?”我问。
“真的。”
“那么,美国生产的汽车出口到沙持阿拉伯,有什么神进到里边呢?”女友问道。
问得很难。
“对了,要讲一下猫的事。”我解围道。
“多可爱的猫啊!”司机如释重负他说。
其实猫决不可爱,甚至莫如说处于可爱的对立面。毛像磨损的地毯一样沙沙拉拉,
尾巴尖弯成60度角,牙齿发黄,右眼3年前受伤仍不住流脓,如今几乎已开始丧失视力,
能否认清是运动鞋还是马铃薯都是疑问。脚掌如同干硬干硬的水泡,耳朵宿命般地附有
耳虱,由于年纪的关系每天要放20个屁。它像放在下坡路上的保龄球沿着70年代后半期
的斜坡迅速跌向深谷。况且连名字也没有一个。我不清楚没有名字这点是会减少猫的悲
剧性还是相反。
“乖乖!”司机向猫说道,但毕竟没有伸手,“叫什么名字呢?”
“没有名字。”
“那么平时怎么称呼呢?”
“不称呼。”我说,“只是存在。”
“问题是它并非一动不动,而是由意志驱动的吧?由意志驱动的东西没有名字,总
觉得有些奇怪。”
“沙丁鱼也受意志驱动,可谁也没给它取名字嘛!”
“可沙丁鱼同人之间没有情感交流,况且叫名字它也理解不了。当然喽,取名是人
的自由。”
“你的意思是说,可以同人进行情感交流且有听辨能力的动物是具有被赋予名字的
资格的,是吧?”
“是那么回事。”司机自以为是地点几下头,“如何,我随便给取个名字可以么?”
“完全可以。取什么名字?”
“沙了鱼怎么样?因为这以前它等于被作为沙丁鱼来对待的。”
“不坏。”我说。
“是不坏吧?”司机露出得意。
“你看呢?”我问女友。
“不坏。”她也赞成,“天造地设似的。”
“沙丁鱼在此!”我说。
“沙丁鱼,过来!”司机抱过猫。猫怯生生地咬司机手指,继而放了个屁。
司机开车把我们送去机场。猫在助手席上老老实实蹲着,不时放屁,这从司机不时
开一下窗户即可知道。路上我提醒他如何关照猫——掏耳方法、出售粪便除臭剂的商店、
投食量等等。
“请您放心,”司机说,“注意爱护就是,毕竟是我给它命名的嘛。”
路面空得很,车如产卵期溯流而上的大马哈鱼向机场一路疾驰。
“为什么船有名,而飞机没名呢?”我问司机,“为什么只叫971航班或326航班,
而不分别命名为‘铃兰号’或‘雏菊号’什么的呢?”
“肯定与船相比数量大多的缘故,大批量生产的玩意儿。”
“是吗?船也算大批量生产的么,数量比飞机还多。”
“不过,”司机停顿数秒,“作为现实问题,东京城里的公共汽车也是不可能一一
命名的。”
“公共汽车要是一一命名该多有意思!”女友插进来。
“但那样一来,乘客岂不是要挑肥拣瘦?比如从新宿去千驮谷,要乘‘羚羊号’而
不坐‘骡子号’。”司机说。
“你说怎么样?”我问女友。
“的确,是没人坐‘骡子号’。”女友回答。
“那一来‘骡子号’司机就可怜了。”司机做司机式发言,“而‘骡子号’司机是
没有罪过的。”
“是的是的。”我说。
“是啊,”女友说,“可‘羚羊号’仍是可以乘的。”
“喏,”司机说,“问题就在这里。船所以有名字,是大批量生产之前约定俗成沿
袭下来的。原理上同给马取名是一回事。所以,当做马来使用的飞机就是自有其名号的。
例如‘圣路易之魂’和‘快乐的爱诺拉’等等,显然有意识交流在里边。”
“就是说是因为根本上是属于有生命的喽?”
“正是。”
“那么,目的性这东西对于名字是次要因素?”
“是的。仅有目的性用番号即可,就像犹太人在奥施维茨被干掉那样。”
“果然。”我说,“那是就名字的根本在于生命的意识交流作业这一前提而言。为
什么车站和棒球场有名字呢?尽管不是生命体?”
“车站没有名字不好办的嘛!”
“所以希望你不是从目的而是从原理上加以说明。”
司机认真沉思起来,以致没注意信号变绿,后面紧跟的露营车改装的“王牌”按响
模仿《荒野七人》序曲的喇叭。
“大概没有互换性的缘故吧。比方新宿站只有一个,不能同涩谷站相替换——无互
换性和非大批量生产。归结为这两点如何?”司机说。
“要是新宿站在江古田多好玩!”女友道。
“新宿站在江古田,就是江古田站。”司机反驳。
“可要是小田急线也一起带去呢?”
“话说回来吧,”我说,“假如车站具有互换性会怎么样呢?假如——我是说假如
——国营电气列车站统统是大批量生产的折叠式,故而新宿站同东京站可以整个替换的
话呢?”
“简单:在新宿就是新宿站,在东京就是东京站。”
“既然如此,名字就不是附属于物体,而是附属于作用的。这不还是目的性吗?”
司机沉默下来。但这次沉默没那么长。
“我忽然心想,”司机道,“我们是否应该对这些东西多少投以温和的目光呢?”
“你意思是?”
“就是说,城镇啦公园啦道路啦车站啦棒球场啦电影院啦全都有名字——作为它们
固定于地面的代价而被赋予名字。”
新见解。
“那么,”我说,“假定我完全放弃意识而牢牢固定化于某处,我怕也会得到像模
像样的名字吧?”
司机瞥一眼我映在后视镜中的脸。眼神充满狐疑,仿佛在说莫非哪里设有圈套。
“固定化?”
“如冷冻起来等等。像森林里的睡美人那样。”
“你不是已经有名字了么?”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