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历险记
务台的。
“对不起,”他说,“实在对不起。等着等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抱歉,把你吵醒了。”我说。
“哪里哪里。”说着,朝我递来住宿登记卡和圆珠笔。他左手小指和中指第二关节
往上竟没有了。
我在卡片一度写上真名实姓,又转念揉成一团塞进衣袋,换一张卡片写下乱编的名
字和乱编的住址。不起眼的名字不起眼的住址。但作为一闪之念的产物两个都说得过去。
职业填作不动产。
服务台责任人拿过电话机旁的假象牙框眼镜戴上,甚是用心地看我填的住宿登记卡。
“东京都杉并区……29岁,不动产业……”
我从衣袋掏出纸巾,擦去手指上沾的圆珠笔油。
“这次来是为商务上的事?”
“嗯,啊。”我回答。
“住几晚?”
“1个月。”
“个月?”他以注视一张雪自画纸时的眼神注视我的脸。“1个月一直住在这里?”
“不欢迎?”
“不是不欢迎,只是每三天要劳客人结算一次。”
我把旅行包放在地上,从衣袋掏出信封,点出20张嘎嘎新的万元钞置于台面。
“不够再添。”我说。
服务台责任人用左手3只指点拿钞,以右手指点了两遍。然后在收据上填好金额递
给我,“对房间有什么要求请不要客气。”
“可能的话,最好安排远离电梯的拐角处的房间。”
责任人背对着我盯视钥匙板,踌躇好一会儿,这才摘下带有406编号的钥匙。钥匙
几乎全部挂在钥匙板上。看来,这海豚宾馆很难说深谙经营之道。
海豚宾馆不存在男服务员,我们必须自己拿行李上电梯。如女友所说,此宾馆概无
多余之物。电梯犹如患肺病的巨大咔嗒咔嗒摇晃不已。
“久住还是这样小而整洁的宾馆合适。”她说。
小而整洁的宾馆——的确概括得不坏。足可作为广告词用在“安安”旅行专页上:
若是久住,不管怎么说,这种无拘无柬的小而整洁的宾馆乃是最佳选择。
然而,走走这小而整洁的宾馆房间,我首先要做的,是用拖鞋把窗台上爬的蟑螂打
死,再捏起床脚落的两根阴毛扔到纸篓里去。在北海道还是第一次看见蟑螂。时间里女
友调节热水温度准备洗澡。水龙头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住高级些的宾馆去好了!”我打开卫生间门对她吼道,“反正钱有的是。”
“不是钱的问题,我们找羊从这里开始。总之非这里不可。”
我歪在床上吸烟,打开电视,各频道转一遍后关掉。唯独电视图像还像那么回事。
热水声停止,她的衣服从门里甩出,传来淋浴声。
打开窗帘,发现路对面密密麻麻排列着同这海豚宾馆千篇一律的不伦不类的楼宇。
哪栋楼都像挂了一层灰,脏兮兮的,一闻便闻到一股小便味儿。尽管时近9点,亮灯的
窗口却寥寥无几,有人在里边像是很忙地动来动去。做什么工作我不晓得,反正看上去
像不怎么开心。当然,在他们眼里,我恐怕也不甚开心。
我拉合窗帘,转身回床,躺在沥青路面一样硬硬粒住床垫的床单上想同我分手的妻,
想和她一起生活的男子。提起那个男子,我对他相当熟悉。原本是我的朋友,不可能不
熟悉。他27岁,是个不很有名气的爵士吉他手。就不甚有名气的吉他手来说,他算是较
为地道的。性格也过得去,只是其貌不扬。有的年份彷徨于凯尼·巴雷尔和B。B。金之间,
有的年份徘徊在拉里·科里埃与吉姆·霍尔之间。
至于她何以继我之后选择此人,我不大明白。不错,每个人身上都存在一种所谓倾
向。他优于我的地方仅仅是会弹吉他,我优于他的地方只是会洗盘子。大部分吉他手都
不洗盘子。一旦弄伤手手指,便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接下去,想我同她的做爱,计算4年婚姻生活中为消磨时间进行的做爱次数。但终
归得出的数字是不确切的,而不确切的数字很难认为有多大意义,或许应在日记本上记
下才是,至少应在手册上做个记号。这样,我便可以准确把握4年期间我所进行的做爱
次数了。我需要的是能够用数字反映的现实性。
同我分手的妻则拥有做爱的精确记录。她并未写日记。她从第一次来月经就开始在
大学生用的笔记本上准确无误地记录月经,作为参考资料性交记录也包括在内。笔记本
共8册,同她珍惜的信和照片一并藏在上锁的抽屉里,任何人都不给看。我无从晓得她
就做爱记录到什么程度。而同她分手后的现在,更是永远无法晓得了。
“我要是死了,”她经常这样说,“把那笔记本烧掉。多多浇上汽油,彻底烧成灰
埋到土里。一个字都绝对不许你看!”
“可我一直和你困觉的嘛,全身上下几乎没我不知道的部位。现在还害羞什么呢?”
“细胞每个月更新一次。即使就现在来说,”她把纤纤十指的背面伸到我眼前,
“你自以为知道的也差不多都不过是记忆中的我罢了”
她——除去离婚前一个月——便是如此头脑地道的女子。她毫厘不爽地把握着其人
生中的现实性。亦即她在遵循这样一个原则:门一旦关闭便再也无法打开,却又不可能
一切都永远大敞四开。
我现在就她所了解的,仅仅是关于她的记忆。而那记忆又如坏死的细胞迅速远离。
就连我同她进行的做爱的准确次数都不得而知。
2.羊博士出场
翌晨8时醒来,我们穿衣坐电梯下楼,进附近一家饮食店吃优惠价早点。海豚宾馆
没有餐厅没有酒吧。
“按昨天说的,我们分头行动。”说着,我把复印的羊照片递给她。“我以照片上
的山背景为线索找场所,你以养羊的牧场为中心找羊。方法明白吧?无论多么小的暗示
都不要放过。毕竟比在北海道到处乱窜好些。”
“放心,交给我好了。”
“那,傍晚宾馆房间见。”
“别太担心,”她戴上眼镜,“保准手到擒来。”
“但愿。”我说。
但事情当然不那么简单。我去了道政府观光科,转了各种观光点和旅行社,访问了
登山协会,大凡同旅游观光和山有关的地方也都转了。但没有一个人对照片上的山有印
象。
“山形太普通了,”他们说,“况且照片上的只是局部。”
我转一整天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仅看局部是很难推断山的名字的,除非很有特征
的山。
路上我进书店买了北海道全道地图和一本叫《北海道的山》的书。北海道山多得令
人无法置信,并且山色山形个个难分彼此。我把鼠照片上的山逐个对照书中照片上的山,
不出10分钟就头痛起来。问题首先是书中照片拍摄的山仅仅是北海道所有山的一小部分。
而且纵使同一座山,只消改变一下角度印象也截然不同。“山是活的。”作者在书序言
中写道,“角度、季节、时间抑或心情的些微变化都会使山大变其观。所以我们须认识
到——这点十分重要——我们通常仅能把握山的一部分、山的一个断片。”
“得得!”我不由出声叹道。叹罢重新开始这已认为是徒劳的作业。听报时钟打响
5点,坐在公园长椅上和鸽子一起嚼玉米花。
女友收集情报作业在质量上比我稍强,但在徒劳这点上并无不同。两人在海豚宾馆
后面一家小饭馆边吃简单的晚饭边交换今天一天各自的遭遇。
“道政府畜产科基本什么都不知道。”她说,“就是说羊已是被弃置不管的动物。
养羊划不来,至少在大量放养这一形态上。”
“那么,也可以说养得少故而容易找。”
“也并不是那样的。如果绵羊饲养业兴旺,也就有独立的协会活动,政府部门就可
以掌握相对完整的脉络;而在目前情况下,根本摸不清零星绵羊饲养业的现状。因为大
家像养猫养狗似的随便养那么几只。大致晓得的绵羊饲养者的住址有30处左右,这已是
4年前的资料了,4年时间应该有不小变化。因为日本的农业政策每3年就猫儿眼似的变
一次。”
“得得!”我边喝啤酒边叫苦,“看来出师不利啊!北海道有一百多座样子相仿的
山,绵羊饲养业的实况又完全摸不着头绪。”
“不是才只过去一天么,一切刚刚开始。”
“你耳朵没捕捉到灵感?”
“灵感暂时来不了啦,”说着,她夹起煮鱼,喝口酱汤,“这个我已多少知道的。
灵感的到来只限于我因为什么迷惘的时候或感到精神饥渴的时候。现在不同的。”
“就是说,不到快淹死时救生绳不来?”
“是的。我现在和你这么活着感到十分充实。充实的时候灵感是不会来的。所以我
们只能以自己的力量找到羊。”
“真弄不明白,”我说,“现实中我们已被迫赶得气喘吁吁。要是羊找不到,我们
将被逼人十分狼狈的境地。至于如何狼狈我也并不知道。但既然那伙人说要把我们逼入
狼狈境地,那指的就是真正的狼狈境地。毕竟他们是老手。即便先生死了,也还有组织
剩下。那个组织在日本全国如下水道一般无处不在,企图把我们逼入困境。我也觉得事
情来得荒唐,但现实已经那样。”
“那么说,岂不成了电视里的《宇宙入侵者》了?”
“在荒唐这点上。总之我们已经被卷了进去,我说的我们指的是你和我。一开始是
我自己,中途你加入进来。这还不能说是快要淹死了?”
“哎哟,我喜欢这样的。比同陌生人上床、露出耳朵照镁光灯、校对人名辞典好多
了。生活就应该这个样子。”
“就是说,”我说,“你没有快要淹死,救生绳也不会来。”
“是那么回事。我们要以自己的努力找羊。我也好你也好肯定并非那么窝囊废。”
或许。
我们回宾馆性交。我非常欣赏性交这个词,它使人联想起某种形式有限的可能性。
但我们在札幌的第3天第4天也一无所获。我们8点钟起床吃优惠价早点,分头度过
一天,傍晚边吃晚饭边交换情报,回宾馆性交睡觉。我扔掉旧网球鞋买了双新轻便鞋,
到处给几百个人看照片。她以政府部门和图书馆的资料为基础开列了一个长长的绵羊饲
养者一览表,一个接一个打去电话。然而收获是零,没有一个人对山有印象,没有一个
绵羊饲养者晓得背部带星纹的羊。倒是有一位老者说记得在南桦太见过这样的山,但很
难设想鼠到过桦太。桦太到东京不通快信。
第5天第6天过去,10月一屁股坐在札幌街头。阳光固然温煦,但风已夹带凉意。黄
昏时分我便穿上带有薄棉絮的运动服。札幌街道宽阔,且直得令人厌倦。这以前我不知
道在仅由直线构成的街道行走竟如此消耗人的体力。
我确实在消耗自己。第1天东南西北的感觉消失了,开始觉得东的对面是南。于是
在文具店买了指南针。手拿指南针转悠起来,街道迅速化为非现实性存在。建筑物看上
去俨然摄影棚里的布景,路上行人如同用纸壳剪下来似的扁平扁平。太阳从呆板板的大
地的一边升起,如炮弹一般在天空画着弧形落往另一边。
我一天喝7杯咖啡,每隔1小时小便1次,食欲渐次减弱。
“在报纸登则启事如何?”女友提议,“我是说希望你朋友跟我们联系。”
“主意不赖。”我说。有无效果自当别论,起码比什么也不做好得多。
我转了4家报社,在第二天的早报上登了3行启事。
鼠:乞速联系。
十万火急!!
海豚宾馆406室
往下两天,我在宾馆房间等电话。电话打进3个。一个是一位市民的,问鼠是什么
意思。
“我朋友的绰号。”我回答。
他满意地放下电话。
一个是开玩笑电话。
“啾啾,”打电话的人说,“啾啾。”
我放下电话。城市真是个怪地方。
另一个是语声极为细小的女士打来的。
“大家都管我叫鼠。”她说。从语声听来,远处的电话线似乎随风飘摇。
“特意劳您打来电话,不好意思。我找的是男的。”我说。
“估计是男的。”她说,“不过反正我也给人叫鼠,所以想最好还是打个电话……”
“实在谢谢。”
“啊,不用谢。那位可找到了?”
“还没有。”我说,“遗憾。”
“我要是就好了……可终归不是。”
“是啊,遗憾。”
她沉默不语。这时间我用小指尖搔耳根。
“真的想和您说说话。”她说。
“和我?”
“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