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历险记





中断。一切都停顿下来,每一只都不做判断。我移步后,它们的思考作业亦随之开启,
开始在分成8个的栅栏里开动。大多是母羊的圈里母羊们聚在种羊周围,光是公羊的圈
里公羊们一边后退一边各自摆好架势。仅有几只好奇心强的并不移动,兀自盯视我的行
动。
  羊们脸的两侧水平支起的细长的黑耳朵系着一块塑料牌。有的系蓝色的,有的系黄
色的,有的系红色的。背部也系有大大的彩色标志带。
  为了不惊动羊们,我蹑手蹑脚慢慢迈步,尽可能装出对羊不感兴趣的样子接近栅栏,
悄然伸手摸一只小公羊。羊只是陡然哆嗦一下,并未跑开。其他羊满腹狐疑地往这边定
定看着。小公羊恰好一只从整个群体悄悄伸出的稚嫩的触角,紧张地注视我,身体僵挺
挺的。
  萨沃库这种羊总好像有一种奇妙气氛。除毛是白的,其余什么都黑黑的。一双大耳
朵如蛾翅一般横向支出,幽暗中闪光的蓝眼睛和挺拔的长鼻梁漾出无可言喻的异国风情,
它们对我这一存在既非拒绝亦非接受,只是作为突如其来的情景打量不已。有几只淋漓
酣畅地“哗哗”小便,小便顺地板流进U形沟,流过我的脚下。太阳即将坠入山后。淡
蓝的暮色如同水稀释的墨水罩住山坡。
  离开牧舍时,我再次抚摸波达·克力狗的脑袋。然后做了个深呼吸,绕到牧舍后面,
走过小河上的木桥,朝管理人住处踱去。管理人住的是座规规矩矩的小平房,旁边连着
一座放牧草和农具等物的大大的仓房,仓房比住人的房子大得多。
  管理人正在仓房山墙旁一条宽1米深1米的水泥渠旁堆积装有消毒药的塑料袋。他从
远处瞥一眼正往前接近的我,旋即漠不关心似的继续干活。我走到渠边,他这才停住手,
用脖子上缠的毛巾擦脸上的汗。
  “明天羊要全部消毒。”说着,从工作服口袋掏出一支挤压得不成样子的香烟,用
手指拉直后点燃,“把消毒液倒进这里,让羊一只接一只游过去。不然,关一冬天浑身
都是虫子。”
  “一个人干?”
  “何至于。来两个帮忙的,加上我和狗。狗最能干,羊也信任它。不被羊信任,也
当不了牧羊狗的。”
  对方比我矮5至6厘米,但身材魁梧。年纪四十五六,又短又硬的头发宛如发刷直直
竖起。他把工作手套像要扯掉皮肤似的从手指上拉下,在胸上“啪啪”拍打两下塞进带
补钉的裤袋里。看上去,与其说是绵羊饲养员,莫如说更像个下级军官。
  “对了,是想问什么吧?”
  “是的。”
  “问好了!”
  “这个工作干很长时间了吧?”
  “10年。”对方说,“说长就长,说不长就不长。不过关于羊可是无所不知。以前
在自卫队来着。”
  他把手中缠在脖子上仰首望天。
  “冬天也一直在这里?”
  “算是吧,”他说,“就算是的。”他清了清嗓子,“没地方可去,再说冬天也有
不少杂活儿。这一带积雪差不多两米深,离开不管,屋顶塌下来羊就全成肉饼了。要喂
料,又要清扫牧舍,这样那样的事。”
  “一到夏天,就赶一半羊到山上去,是吧?”
  “不错。”
  “赶羊不好走吧?”
  “简单得很!很早以前的人就一直那样干过来的。牧羊人在牧场安顿下来不过是近
来的事。那以前一年到头领着羊四处走动。16世纪西班牙全国到处布满只有牧羊人才能
走的路,连国王都不得进去。”对方往地上吐了口痰,用工作鞋底碾开。“总之只要不
受到惊吓,羊是很老实的动物,只是不声不响地跟在狗屁股后面。”
  我从衣袋摸出鼠寄的照片,递给对方:“这就是山上的牧场吧?”
  “对。”他说,“没错儿,羊也是我们的。”
  “你看这个怎么样?”我用圆珠笔尖点着背部带星纹的那只敦敦实实的羊问。
  对方瞪视一会照片:“不对头,这不是我们的羊。可是奇怪呀,不可能有这样的混
进来。四周用铁丝网围着,每天早晚我都一只只清点一遍,再说有莫名其妙的进来,狗
会发觉的,羊也会骚动。何况,有生以来我还没见过这个种类的羊。”
  “今年5月赶羊上山到回来期间,没发生什么怪事?”
  “什么也没发生。”对方说,“平安无事。”
  “夏天就你一个人在山上吧?”
  “不是我一个。镇上的职员隔两无就来一次,当官的有时也来视察。每周有一天我
下山到镇里去,羊由另了个人替我照看。因为必须补充食品和杂货一类的东西。”
  “那么说,你并不是一个人一直闷在山上不动了?”
  “那自然。只要不下雪,开吉普车用不上一个半小时就到牧场,和散步差不多。当
然,一旦下雪,车开不了,那可真叫猫冬了。”
  “现在山上一个人也没有吧?”
  “除了别墅主人。”
  “别墅主人?听说别墅一直没有使用……”
  管理人把烟扔在地上,抬脚踩死。“过去一直没有使用,现在有人使用。想用随时
都可以用。房屋维修我向来很尽心。电也好煤气也好电话也好马上可以使用,窗户玻璃
都一块也没打破。”
  “镇公所的人说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那口些家伙不知道的多着哩!我个人——与镇上的工作无关——一直受雇于别墅
主人。多余的事跟谁也不讲。人家不让我讲。”
  他从工作服口袋掏烟,烟盒空了。我把吸剩半盒的“百灵鸟”附一张万元钞票递过
去。他注视片刻,接过抽一支叼在嘴上,剩下的揣进胸袋。“不好意思!”
  “别墅主人什么时候来的呢?”
  “春天。雪还没开始化——三月份吧。怕是有5年没来了,不晓得干吗到现在才来。
不过,那是人家的自由,用不着我多嘴多舌。既然叫我别讲给任何人,想必自有情由。
反正那以来就一直在山上。食物煤油等等由我悄悄买好,用吉普一点点送上去。有那么
多储备,再用一年都用不完。”
  “那个人年纪和我差不多,没留胡子吧?”
  “嗯,”管理员说,“正是。”
  “得得!”照片都不必给他看。
   
3.十二瀑镇的夜晚
  由于给了钱,同管理员的交涉真可谓一帆风顺。说好第二天早上8点他来旅馆接我
们,把我们送去山上的牧场。
  “也罢,给羊消毒下午开始也来得及的。”管理员说。委实干脆而又现实。“但有
一点叫人不放心,”他说,“昨天下雨把地面弄软了,有块地方很可能车过不去。那时
可就得劳驾走路了,怪不得我的。”
  “没关系。”我说。
  回来走在山路上,我终于想起鼠的父亲在北海道拥有一处别墅。鼠过去几次向我提
起。山上,宽广的草场,陈旧的两层楼。我总是事后很久才想起关键事情。原本一开始
接到他信时就该想起才是。只要一开始想起来,查找办法任凭多少都有。
  我很有些自我厌恶,沿着一刻比一刻昏黄的山路有气无力走回镇子。一个半小时只
碰到三辆汽车。两辆装木材的大卡车,一辆小拖拉机。三辆都是下山去的,谁也没打招
呼问我搭不搭车。当然这对我倒也求之不得。
  赶回宾馆已7点多了,四下一片漆黑。身上一直冷到体内。小牧羊狗从狗窝探出脑
袋,朝我“咕咕”抽响鼻子。女友在蓝粗布衣服外面套一件我的圆领毛衣,在靠近门口
的电子游戏机室里如醉如痴地打游戏机。游戏机室看样子是用旧接待室改造的,剩有满
够气派的壁炉,且是烧木柴的地地道道的壁炉。里边有4台电子游戏机和两架克郎球台。
球台是西班牙制造的,便宜货,又旧,几乎没办法玩。
  我求旅馆准备饭,然后三两下洗个澡。擦身体时量了好久没量的体重:60公斤,和
10年前一样。侧腹的赘肉也在这一周时间里彻底淘汰。
  回到房间,饭已做好。我一边夹火锅里的东西喝啤酒,一边讲绵羊饲养场和那个自
卫队员出身的管理员。女友为没看到那只羊感到遗憾。
  “不过这回好像总算摸到了球门跟前。”
  “但愿。”我说。
  我俩看罢电视里希区柯克的电影,钻进被窝熄灯。楼下钟打响11点。
  “明天得早起啊。”我说。
  没有回声。她已经打起规则的鼾声。我调好旅行闹钟,在月光下吸上1支烟。除了
河的流水声不闻任何声籁,仿佛整个镇子都睡了过去。
  奔波了一天,身体筋疲力尽,而意识却很亢奋,怎么也睡不着。刺耳的杂音在脑海
里挥之不去。
  在寂静的黑暗中屏息不动,镇上的风景开始在我周围溶化。房屋老朽不堪,路轨生
锈生得面目全非,农田杂草葳蕤——镇子就这样结束百年短暂的历史,沉没于大地之中。
时间如倒转的胶卷向后退去。虾夷鹿、熊、狼在大地出没,一大群蝗虫黑压压遮天蔽日,
漫无边际的山白竹在秋风中此起彼伏,蓊郁的针叶林不见一线阳光。
  人的一切活动如此荡然无存之后,羊们——唯独羊们——剩留下来。它们在黑暗中
亮亮地闪烁着眸子,定定地注视着我。它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只是盯住我不动。
羊有几万只之多。“嗑吃嗑吃”单调的齿音覆盖了整个地表。
  随着挂钟打响12点,羊们消失了。
  我睡了过去。
   
4.不吉祥的拐弯处
  一个阴沉沉冷飕飕的早晨。我很同情这种天气在凉冰冰的清毒液里被迫游动的羊们。
也许它们并不把寒冷当一回事——应该不当回事的。
  北海道短暂的秋天已接近尾声。厚厚的灰色云层预示着雪的降临。我是从9月的东
京飞到10月的北海道的,觉得几乎没有领略到1978年的秋天。仅有秋天的开始和秋天的
尾声,没有秋天的正中。
  6点我睁眼醒来。洗罢脸,饭好之前一直独坐在檐廊里看着河流。水位比昨天回落
一点,浑浊也已全部消失。河对岸是一片舒展的水田。一眼望去,结粒的稻穗在不规则
的晨风中勾勒出奇妙的波纹。一辆拖拉机驶过混凝土桥往山上开去。拖拉机“突突突”
的引擎声久久地低低地随风传来。3只乌鸦从叶子变红的白桦林中间飞出,在河流上空
画出一个圆圈后落在栏杆上。落在栏杆的乌鸦们看起来俨然上演现代剧的剧场里的旁观
者。这一角色也当腻了,它们便一只接一只飞离栏杆,往河流上游飞去。
  8点整,绵羊管理员的旧吉普车停在旅馆门前。吉普是箱形带篷的。大概是处理品,
引擎盖一侧淡淡留有自卫队所辖部队的名称。
  “奇怪呀,”管理员一见到我就说,“为慎重起见,昨天给山上打了电话去,却根
本不通。”
  我和她坐进后排座。车内微微有股汽油味儿。“最后一次打电话是什么时候?”我
问。
  “什么时候呢?上个月!上个月20号前后。那以后再没联系过。一般是对方有事打
过来,如告诉购物清单什么的。”
  “铃也没响?”
  “啊,什么声音也没有。说不定哪里线断了。下起大雪来,断线情况也不是没有。”
  “可并没下雪。”
  管理员脸朝车篷,“咯嘣咯嘣”转动脖子。”反正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了。”
  我默默点头。汽油味弄得我脑袋昏昏沉沉。
  车驶过混凝土桥,沿昨天路线往山上开去。通过绵羊牧场时,3个人看了看两根立
柱问的招牌。饲养场一片沉寂。羊们大概以那蓝色的眼睛凝视各自沉默的空间。
  “消毒下午开始?”
  “噢,是吧。不过也不用那么着急,下雪前完成就行。”
  “雪什么时候开始下呢?”
  “下星期下也不奇怪。”说罢,管理员一只手仍搭在方向盘上脸朝下咳嗽一阵子。
“积雪要在进入11月以后。知道这一带的冬天么?”
  “不知道。”我回答。
  “一旦开始积雪,就决堤似的积个没完。那一来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只能在家里缩
起脖子不动。原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可你不是一直住着吗?”
  “喜欢羊。羊是脾气好的动物,对人的模样也记得清楚。怎么说呢,照料起羊来,
一年时间一晃儿就没有了,不过一年年团团转过去罢了。秋天配种,熬过一冬,春天生
羔,夏天放牧。羊羔长大,秋天又是配种,就这么反反复复。羊每年换一茬,只有我上
岁数。上了岁数,就尤其懒得离开镇子了。”
  “冬天羊干什么呢?”女友问。
  管理员似乎这才注意到她,双手握着方向盘一闪转过头,一眨不眨看她的脸。好在
是笔直的柏油马路,对面又无车来,但我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