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 创刊30周年外国小说巡展(下)
“你是谁?能告诉我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我要你到一个办公室去。你可以去吗?”
“现在?这是命令吗?”
“我非常抱歉。你愿意去吗?”
走过这块墓地是她做过的最伤心的事情。她并不了解悲伤,对她来说,那是全新的体验。你在悲伤的时候可以去办公室吗?可以在悲伤的时候谈话吗?悲伤的时候,可以听别人说出秘密吗?“我想待在家里,”她回答。
他给了她一个基地的地址。“你考虑一下,请你记住,我们不会提这个要求的,如果不是——”
“我知道是紧急情况。显然是紧急情况。”
“我叫路易斯?克鲁,”他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不要跟任何人提起这次见面的事,也不要说我的名字。”
“好的,”她说。“请你告诉我,我父亲发生过什么事?”
他看了她很长时间,长得足以让人觉得不安。他在打量她。可为什么呢?她无权接触机密,她不过是个下等的军需官,根本没想过跟随父亲加入空军情报处。
“可以吗?”她又问道。
“很抱歉,我必须在这个日子请你过来。”
“那我也很抱歉。”她离开他,经过一排整齐划一的军人墓地。那么多生命被空军送到这里,装在那么多铁棺里,大多数人都很年轻、很天真、很善良,不应该在空军里遭遇那难以想象的可怕死亡。
是职责夺走了他们的性命。职责,一直是他父亲的血肉、他的灵魂。“誓言,劳伦,永远不要忘了誓言。那也许会带你走向死亡,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你必须去的地方。”
当时她想,如果一个愚蠢的总统派我到一个讨厌的国家去,那儿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去的,难道我的职责就是死在那儿吗?
答案她已经知道了。
父亲的死是不是没有意义呢?她希望不是,她希望那个“追悼”编队不仅仅是一时的荣耀。
她和父亲的关系也并非十全十美。伊蒙?格拉斯有时候很严格,而且对于她职业生涯的发展,他不是很满意。“你得上进一点,劳伦,像空军战士那样。重要的关头要准备好,紧要的事情要主动去承担。”
天哪,他是不是着了魔。他属于另外一支空军。在她的空军部队里,主要的工作也就是处理开假账、丢电脑这样的事情,不是在小棚子里、棕榈树下履行职责、丢掉性命。
“爸爸,你究竟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爸爸也会做噩梦。天哪,他的噩梦可真吓人!一直在恐惧中叫喊,他自己却醒不过来。而且你也不能靠近他。他会拿皮带抽你,早上醒来看到自己所做的事情,他又会难过不已,一连几天都会闷闷不乐。
他常常会问,他是不是在梦里说过什么。这事让他担心,很明显,让他非常担心。
她曾想听听他的叫喊有没有什么意义,但什么也没听出来。
她上了自己的车,发动了车子,急着用车内的暖气驱走从加拿大来的寒流,这股寒流从北方南下,扫过广阔的平原,光秃秃的树和满是残株的田野都在寒流中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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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结(1)
第一章
我用大拇指扒开她脖子上的伤口,弯着食指深深地探进去。伤口处的血管一般不会造成太大的阻力,可是颈动脉却不那么轻易就范。颈动脉连接着心脏和大脑,本来强壮有力的血管多年下来常常堆积了厚厚的脂肪,难以移动,更何况这个老太太的尸体早已僵硬多时。
每次我费力地解剖颈动脉,都会想起我母亲。我猜别人家的女儿要是想起自己去世的母亲,多半是因为听到一首老歌的副歌,或是被一本放在自己孩子床头柜上的珍藏的故事书所触动。然而,激发我的想象的,是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修整复原。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太小,记不得她的味道,也记不得她的声音。可是她的葬礼——连同那场事故——像一盘电影胶片,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回放。有些场景紧张而鲜明,有些场景则短促而烦躁,可她的脸却总是很清晰:车祸之前、之后、最后又在葬礼上,都是清晰的。
我记得外婆的朋友围在复活节百合花旁窃窃私语,怀疑我母亲得不到永恒的救赎。外婆的黑色衬裙都磨毛了,挂在那儿,比外面的连衣裙略微长些。我走了太多路,膝盖又酸又疼,可还是被她领着在棺材前跪下,她却出去了,把我一个人丢在灵堂里。我记得那时我紧紧地攥着我的玩具娃娃,这是我母亲的某个男朋友送给我的礼物,她可有许多的男朋友。他说他挑了这个玩具娃娃给我,是因为我们长得很像。那个时候我就已经颇为懂事了。这个玩具娃娃优雅柔弱,脸颊是瓷做的,睫毛精致,嘴唇像我母亲。晚上我把她放在枕边,她的眼睛会咔嗒一声闭上。她穿着红色弗拉门科舞裙,戴着金色耳环(那耳环我还曾经在自己的耳朵上试戴过),手腕上系着羊皮纸铭牌,上面用花体字写着她的名字:帕特丽思。可那天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殡仪员——墨瑞先生。
前来哀悼的人们聚集在隔壁房间里,手指拨弄着念珠,在全神贯注地祷告。我溜出灵堂去找墨瑞先生。他正站在我母亲房间的门口,挡着道,看上去跟我一样不知所措。我扯了扯他的外套,他转过脸朝着我,念珠在手里慌乱地转动。他整个人佝偻着,就像是要躲避挥过来的巴掌,耷拉着肩膀,下巴都快贴到胸口了,深陷在低垂而浓黑的眉毛下的眼睛和我对视着。
“我要回家。”我告诉他外婆家像极了殡仪馆,同样是厚厚的窗帘,布满了十字架;除了长时间的死寂,就是更冗长的祷告。还有外婆总是抓住我不放,向我保证要保护我免遭母亲的噩运。我摸着包在头上的厚厚的纱布,问他是不是能告诉我母亲在哪儿。
他把念珠放进口袋,用他的大手包握着我的小手。我们离开了正在哀悼的人们,走到离屋子远端被照亮的壁龛只有几英尺的地方,母亲被包裹着躺在那里。她看上去脸色红润、神态安详,她通常红艳的嘴唇上抹了极淡的珊瑚色唇膏,显得柔和多了。她隆起的胸部隐在蕾丝衣领下面。她躺在那儿,烛光映照在她脸上,投射出令人昏睡的阴影,这屋子显得比刚才那间亲切多了。
“别怕。” 墨瑞先生边说边把我领到棺材前。车祸以后我还是第一次被允许碰母亲。我摸了摸她的手,但她的手又硬又冷。于是我的手指转过去摸索她的衣服。我一边抚弄着她的蕾丝袖口一边说话。
“撞车的时候我在睡觉,”我说。“后来我一直摇她,一直摇她,可她就是不醒。”
他就这样任由我不停地说下去,至少我不记得他曾要我安静下来。他只是陪我跪在母亲身边听我说。我说完了,可他还是保持沉默。
“妈咪,”我一边哭着推她的手臂,一边紧紧地搂着帕特丽思。我每推一下,她的眼睛就跟着眨一下。“我要回家。”
我想睡在自己的床上,而不是在外婆床上盖着发霉的被子,被她尖利的脚指甲戳来戳去,睡前还得听她讲别的母亲死后灵魂得以安息的故事。
这个时候,墨瑞先生握住我的手说,“她已经死了。”
他拨开盖在母亲眉骨处致命伤上面的漂亮发卷,露出缝得整整齐齐的针脚,那是他用和她皮肤同色的线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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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的血上哪去了?” 我问他,可他理解错了。我是指我和母亲最后在一起的那一刻,我们躺在街上,那盖住她脸庞的血污。他解开母亲的衣领,露出她脖子上三个整齐的针脚,告诉我他如何从颈动脉把血放掉,然后注入福尔马林,而福尔马林在她体内变硬。他这种抹掉伤口、恢复母亲原貌的本事,不由得让我心生敬畏。
死结(2)
我亲了亲玩具娃娃的脸颊,把她放在母亲身边,一直等到帕特丽思的眼睛颤抖着闭上。我差点把她抓回来,我真想过要那样。那时候,我抚摸着那三个针脚(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呼吸)哭起来。墨瑞先生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小声说,“别管他们说什么。我们都是罪人。任何罪人上帝都会接纳的。”
但这个不能把母亲还给我的上帝并没有给我安慰。给我救赎的是恢复母亲原貌的殡仪员。我猜这就是我也成为殡仪员的原因。
我的手指找到了老太太的颈动脉,把它从喉咙里抽出来,放在撒了粉的手套上,她的颈动脉显得比实际的样子更灰暗。这是癌症造成的,不但耗尽人的生命,还耗尽人体的色彩,让曾经殷红的颈动脉变得灰白。我又拿起解剖刀,掌心的重量立刻让我得到安慰。我切开动脉,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她的大腿,我猜这从前一定是双美腿。进行按摩之后,我把注射泵的针头刺进她松弛的皮肤,直至股动脉。我选了鲜亮的粉色福尔马林,以恢复她皮肤的光泽。她凹陷的脸颊也需要填充,我也准备好了注射器。我瞥了一眼布告栏上她儿子提供给我的照片,便开始计划如何重塑她的脸型。如果亲属们能看到她被癌症吞噬前的样子,他们会得到莫大的安慰。
在把血放出来、把防腐剂打进去的间隙,我缝合了她的嘴。人死的时候嘴一般都是张着的。殡仪馆馆长莱纳斯说过,他觉得这是因为人的灵魂被最后一口气带走了。我在客户的嘴唇上穿针引线的时候,常常会想起这句话。对像莱纳斯这样经历丰富的人来说,这种情感显得幼稚。惠特曼镇和邻近的布罗克顿城的大多数人对把自己的后事交给莱纳斯料理都很放心,因为他有真诚的信仰。从前我觉得这只能说明莱纳斯天生会做生意。
我望着那幅金黄|色调的耶稣像,他凝视着月光笼罩下的村庄,还有躺在我眼前的老太太。我意识到自己先前不该如此浅薄。40多年前,莱纳斯开办这家殡仪馆的时候就挂上了这幅画。画家将这幅画命名为《牧羊人》。我在这儿都12年了,可还是没法辨认画家的签名。我来上班的第一天,莱纳斯领我到处转了转。他说这幅画提醒他,他和死者并不孤单。对我可不是那么回事。我一直认为,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和死者在一起。
我脱下手套,打开身边的柜子,从藏在柜子里的盒子当中拿出一支象牙色的细蜡烛和一本园艺书。检查过折了角的那页之后,我又把书放回原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也许只是怕莱纳斯误以为它们是法器,把它们看成是我皈依的证据。我把蜡烛插进烛台,点燃一根火柴,让莫扎特的《第五小提琴协奏曲》带走这地下工作室里的沉寂。烛光仿佛和着琴声的节奏闪烁。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听听音乐。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固定的程序,我这里也不例外。在放到间奏的时候,也就是放血之后、清洗之前,我都会履行这种仪式,以示对死者过去一生的尊敬。莱纳斯以祷告来净化死者的灵魂,而我则用音乐和烛光洗刷他们的身体。整天面对医用不锈钢工作台(它的坡度便于排血)、荧光灯和冰冷的水泥地面,这时候也确实需要缓和一下,以示对死者过去一生的敬意。与其说这是把死者送到另一个世界,倒不如说是让他们告别这个世界。是的,是告别。去我所不知道的地方:通常是入土。大多数情况下,做完防腐之后,死者会被安放在缎面衬里的暗色棺材里,让亲友们见最后一面。接着,被埋入新坟,偶尔也会送去火化。但很少有人死后被直接送去火化。
照我的本意,应该用热毛巾蘸着肥皂水清洗尸体,就像母亲对新生儿那样。可按法律规定,我必须使用指定的消毒剂和一次性海绵给死者洗最后一次澡。伤口流出的血污和尸体腐烂的臭味让这个过程难以忍受。我能做的,就是回忆第一次洗澡的温柔,并尽量把这种感觉传达给死者。
《第26钢琴协奏曲》响起的时候,老太太的尸体已清洗完毕。我脱下手套,关掉音响,吹灭蜡烛。然后我又戴上手套和棉布口罩,即使在如此私密的时刻,也得遵守无菌程序。我取下挂在墙上钩子上的套管针,把针头插进她腹部肚脐上方的一个小切口,然后打开抽吸器。为了让生者觉得美观,所有体液和软组织都必须去掉。
死结(3)
我又给她清洗了一遍,这次只有水管的嗡嗡声伴奏,然后用床单盖住她的身体。她儿子来送照片的时候忘了带衣服和鞋,现在也只好让她等着。尽管屋外就有一个大衣橱,装满了适合死者穿的衣服——长短适度、带搭扣的高领连衣裙,穿脱方便;用尼龙搭扣连接的深色套装,配上浆洗过的衬衫——但大多数人还是宁愿亲人死后穿上让他们感觉熟悉的衣服。有时候死者的女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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