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林 创刊30周年外国小说巡展(下)
人死后穿上让他们感觉熟悉的衣服。有时候死者的女儿会去高级商场买衣服——虽然这衣服最终会烂在土里——给死者穿上的时候经常是连标签都没摘掉。
清洗结束之后,我插上卷发器,又从柜子里拿出化妆盒和电吹风。人们往往忽视整形中的这个步骤,但前来悼念的人们倒常记得最清楚。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死者发型得体,亲友会觉得很安慰。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我只能先给她上妆,用厚厚的粉底遮住她额头和下巴上几处癌症造成的溃疡以及鼻梁两侧因血管破裂留下的血迹;打上腮红,使脸颊红润;再抹上一点在她衣柜里找到的橘色唇膏。她的头皮——现在又是粉红色了——像缎带一样从纤细的发丝中透出来。从照片上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喜欢在额前留几绺恰到好处的刘海,其余的头发都往后梳,用来盖住头顶的几处空隙。我往发梢抹了点发蜡,让头发变得柔顺些,再喷上我从附近的发廊批发来的超级定型啫哩水,然后拿起理发剪,做得有层次一些会使发型看上去更饱满。
快为她做完整形了,我转向工具托盘里的那束牵牛花,去掉蜡包装纸,把花束插到水罐里。几年前我刚开始打理自己的花园,参考的是这本《大自然的恩惠:花草养护和花语》。除了教园艺新手怎样使用天然肥料、怎样在冬天伺候常绿植物,这本书还列举了各种花草的含义。我为这位老太太选了牵牛花(离别时的爱)。从她家人对她的关心程度来看,这种花是合适的选择。
我洗了最后一遍手,然后关了灯;她不会介意我关灯的。我顺着楼梯走到一楼的灵堂,离开地下室的水泥地板和刺眼的灯光,来到放着皮沙发和肃穆的纸巾盒的门厅。这里是某种炼狱,让悲痛欲绝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低声把自己的遗憾告诉死者,或者告诉彼此。
灵堂现在应该是空的。今天早上莱纳斯安葬了一个有三个孩子的中年男子,老太太的追悼会要等到明天下午。我有点想回莱纳斯租给我的小屋,去沏杯茶。那屋子藏在一个爬满紫藤萝(热忱的欢迎)的棚架后面。这架紫藤萝将我的生活与这间维多利亚风格的殡仪馆隔开。莱纳斯住得离殡仪馆更近。他和阿尔玛分别住在殡仪馆的上面两层;他们没想过用棚架与死者相隔。环顾殡仪馆的门厅,我觉得有点怪,可又说不出哪儿不对劲。门厅的色调是阿尔玛选的,和她家颜色相近:巧克力色的皮沙发,酒红色翼状靠背椅,|乳白色的墙裙上点缀着锃亮的黄铜开关面板。我觉得用这些颜色配死人,倒也有理。
我握住门把手,迫不及待地想让自然光照在脸上。但我却停住了。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在一大丛马蹄莲(谦虚)后面动了一下。是个小姑娘。
她一只手指顺着茶几面滑动,一绺头发遮住了眼睛。她最多只有八岁,瘦小,而且是一个人。
“你好啊?”我说。
她往后缩了一下,朝我看看,可是没说话。
“你父亲呢?”我问她。
过了一会,她才从退色的粉红色衣袖下伸出手指,按在自己胸口上说“我?”
我望望四周,看有没有别人在。“你是跟你父亲一起来的?他有没有把奶奶的衣服带来?”
她也看了看周围,然后摇摇头。
“那你跟谁一起来的?”
她有点迷糊。我想起从前也有不少孩子来过殡仪馆,被一连串的事给吓懵了,连大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要是我外婆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用猪鬃刷子来招呼。
“你等着。”我说。
小姑娘一动不动。我探出头,绕过墙角瞥了一眼莱纳斯的办公室。门关着。“你家人是不是在和巴塞洛缪先生说话?”
“那个大个儿?”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从侧面看,她身形很可爱。我在琢磨到底什么叫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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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 我回答说。她的表情有一点变化,感觉她放松了,也好像她认识莱纳斯。我不太确定。她的目光在那绺头发下闪烁。87book。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死结(4)
“他是不是老穿着毛衣?”
在四十瓦的灯光下,她的皮肤显得特别黄,也许是夏日里被阳光亲吻的光泽已经退去了,变得灰黄。我的皮肤在新英格兰惨淡的秋天里也是这种颜色,然后在漫漫长冬里变得惨白。她穿一条牛仔裙,小腿露出来,也苍白得不同寻常。她说话的时候,我就忍不住盯着她两颗门牙间的缝隙看,看她的舌头在缝隙里闪现。她的头发又黑又细,柔顺,卷曲,垂至腰间。我暗想,她母亲给她梳头的时候,她会不会哭。
“这么说,你认识巴塞洛缪先生?”
“我常在这儿玩。”
我突然想起来,有个单亲妈妈刚搬到附近的一间出租屋里。晚上我经常看到这女人带着个孩子在人行道上慢吞吞地走,去不远处的泰德什街角杂货店买东西。有时候,我看到这女人路过街对面的公墓时会在胸前画十字,并示意她的孩子离人行道的边缘远一点,离镇上唯一的繁华街道远一点。无论什么天气,她们都是走着去,女人嘴上叼着一根烟,低着头,而她的小女儿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那孩子蹦跳的时候似乎并不知道旁边就是死人。这应该就是她,那个小姑娘了。
我走到孩子跟前停住。“我叫克莱拉,克莱拉?马什。”我看着一只手伸到嘴边啃指甲。“你叫什么?”
“翠茜。”她边说边用手指拨弄一朵萱草花(撒娇)。
“翠茜?”
“帕特丽思,可大家都叫我翠茜。”
名字,只是个名字。没别的意思。
“你母亲知道你在这儿吗,翠茜?”我看了看表。只剩几个小时的阳光可以温暖我了。
“不知道。”她说,并第一次抬眼看我。她的眼睛有点奇怪。她的瞳仁很黑,像是在融化,转动着,又游离开,但她又仿佛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目光似乎穿透到我心里。“反正她总是跟维克多在一起。他俩老打架。”
“我想她要是知道你在殡仪馆玩,一定会不高兴。”
话刚出口,我就知道不对劲。翠茜是那种没人管的孩子的气质:倔强而沉默,有着非同寻常的镇定。我觉得还有些别的什么,但又说不清是什么:她的翘鼻子,眉毛天生的弧度,或是即使旁边有人,也不合群的那种感觉。我现在敢说,她的头发要是打了结,无论她母亲怎么使劲梳,她都不会哭。
我望望莱纳斯的办公室,想看看门是否还关着,他是不是还在安慰悲痛欲绝的死者家属,不能为了没人管的孩子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儿打断他。刚才我还听到他办公室里有声音。
“你肯定巴塞洛缪先生同意你在这儿玩吗?你不想去操场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吗?就在泰德什街角杂货店的那个街区。”
她低着头摇了摇,顺手把耳后散落的几丝乱发重新捋回去。
“这儿从来没人大喊大叫。”她扭过头,欣喜地打量着四周。“我喜欢这儿的蜡烛、花还有椅子。”她顿了一会,微笑起来,露出有缝的门牙。“你也喜欢的。”
我刚想撵她走,让她回家,可我腰间的寻呼机突然震动起来。我的注意力转向下一场悲剧——是法医打来的。那杯渴望已久的茶我是喝不上了,有具尸体在等着我。
我看了一眼这孩子,然后沿着走廊往莱纳斯的办公室走。我不知道把这个任性的孩子一个人留在这儿是否安全,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这儿会少什么东西。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却只听见写字的沙沙声。我的指关节刚碰到橡木门,他就喊我进去。
他坐在桌前,捏着钢笔面对着一叠纸沉思着。有那么一会儿,他的思想还集中在他的工作上。他的皮肤黑得鲜亮,还很光滑,没有皱纹,像是他这一生没经历过任何悲剧似的。在他这个年纪,别人都开始萎缩、起皱纹,可莱纳斯浑身上下还是很年轻、饱满:脸颊、嘴唇,特别是肚子,总是被阿尔玛烧的饭菜填得鼓鼓的。他个子很高,步伐矫健,因此看上去并不显得臃肿。可他确实是个大块头。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剪得很短,尽管胡子还多少保持着原来的颜色。他的四肢很长,已经开始有点蜷曲了,手指关节粗大,估计脚指也差不多,都是风湿性关节炎造成的。我猜他年轻的时候,肯定故意做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其实力气倒是很大。他能轻而易举地扛起树干大小的尸体,我亲眼见过。他的身影能轻易遮住人。这时他抬起低垂的头,表情变得柔和,微笑起来,让我也感受到他的温暖。我往后退了一步。
死结(5)
“你该不是又为了工作没吃午饭吧,吃了没?天哪,看看你啊,都皮包骨头了。快上楼去,阿尔玛昨天做的火鸡馅饼还剩了一点,还有她拿手的自制蓝莓酱。”
“莱纳斯,法医刚才呼我。”
他低下头,喃喃地祷告了一句,接着说,“要我做什么就打电话。”
“好的。”我说,尽管我从来没打过。我转身要走,可那孩子怎么办。“外面灵堂里有个小姑娘。翠茜?”
“翠茜?”他皱起眉头,一时间显得有点困惑。
“是的,大概七八岁的样子,长长的黑头发,”我说。“她说你同意她在这儿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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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纳斯的钢笔——那可是支好笔——停住了,然后突然地一抖。我看见那支钢笔不停地抖动,直到他把笔放下,开始按摩粗大的指关节,眼神却丝毫没有游离。我怀疑他是否认为我失神了,但他笑了。“她刚才是来看我的。还没走吗?”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她可以在这儿玩了?”
“嗯,可以。”莱纳斯说着又恢复了笑容。
我关上莱纳斯办公室的门。锁舌合上的时候,我听到他的椅子咯吱作响。我认识莱纳斯这么多年了,可他身上还是有很多东西让我无法理解。做我们这一行的,经常会看到人性的阴暗面:被人用棍棒打死的祖父,留下丰厚的遗产;被勒死的女友,子宫里藏着死胎;那么多被摇晃致死的婴儿。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追寻人性,尽管一次次地失望。
我回到灵堂,发现翠茜正站在银质的糖果盘前,盘子里装满了玻璃纸包着的薄荷糖。我没想到我回来的时候糖和盘子还在。
“你可以拿一颗,”我说。“就一颗。”
翠茜朝我这边看看,却摇摇头,朝空荡荡的灵堂走去,老太太很快就要躺在那了。她的葬礼花束已经安排好了,皮质折叠椅也都靠墙放好了,就等着接待前来悼念她的人们了。翠茜走近给棺材留出的位置,突然扑通一声坐下,交叉着腿,用手指在裸露的脚踝上画圈,她的小脚藏在过去曾是白色的运动鞋里。
“我喜欢你的头发。看上去和我的一样。”
我伸手去摸用橡皮筋束在脑后的头发。发丝细硬,没一点可让人羡慕的地方。因为不常去发廊,所以我的头发几乎垂到腰。我从小就没让头发披散过。
翠茜用双手拢住她的头发,握成一个马尾辫。“好看吗?”
“好看。”
她用手托着下巴,朝我看了一会。“你小时候是不是披着头发?”
“我想是的。”她继续盯着我看,眼睛眨都不眨。我必须坚定点。“我现在要走了,所以你也得离开。”
她犹豫着叉开腿,然后慢慢站起来。翠茜茫然地向大厅走去,手指一路上掠过葬礼用的花束。花朵摇晃着向她告别。然后她停下来,指着另一间灵堂。翠茜说,“你给他们整过容以后,他们会上哪去?”
我必须走了;我得把死者送回家。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孩子说,特别是这个小东西。
“去公墓,就像街对面的那个。”
她点点头,但仍然没走开。“可是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我琢磨了一会她的意思,然后理解了。是的,这个地方会激得人提这样的问题。每次有孩子经过这儿,他们都会忍不住向莱纳斯或家里人发问。只是从来没人想到来问我。“有些人相信他们死后会上天堂。”
“天堂?”
这件事该怎么解释呢?“就像多年生植物。”我指着老太太葬礼花束里的一束薰衣草说。“鸢尾花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躲在地下,直到五月份开花。晚春的时候,花朵凋落,叶子则在秋天死去。整个冬天,它们都在地下休眠,一直到来年春天。然后它们会复苏,再次开花。”
她扬起头,目光穿过彩色玻璃窗,窗格在远处的墙上投射出深红色的斑点。“公墓里的那些人都会上天堂吗?”
“不。”我试图编造一个能吸引孩子的世界,一个美丽的谎言。“你最喜欢去什么地方?”
“就是这儿。”
“有没有其他地方?其他特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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