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与枷锁
因此,哪怕是听到伯爵病危了,对现在尤里而言,还是没什么切实的悲伤感受。
当称之为父亲的人物,并不承认你的存在时,仿佛整个人都被这个世界给排拒在门外,那种心痛够让一个八岁
男孩谨记于心了……
可是,现在父亲真的要离开了吗!这是最后一次,能听听父亲大人的话语。他想要的不多,只要父亲大人一声
「吾儿」也好,说不定过去父亲大人是因为母亲过世,太过伤了,因此不想再看到我?
尤里怀着些微恐惧、些微期待,以及不知道是悲伤或痛苦的涩涩心情,走近伯爵的寝室门边。门并未全部阖上
,从一毕小缝内流泄出低低的说话声。
「父亲大人!请您振作点,父亲!」
门里头有大哥的声音。从门缝望进去,尤里看见父亲大人枯燥的手抬起,交给了大哥一样东西。
「我知道,我一定会好好地守护祖先留下的领地,请您安心,父亲大人。」
伯爵低沉的、软弱无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尤里勉强只能辨识出几个简单的字眼。
「……把我葬在……我不需要……葬礼尽量……」
该不该进去呢?这时候进去似乎会打扰到他们。就在尤里打算离开时,忽然听到近似自己名字的话语,他连忙
回头。
「……尤里·马歇尔是外人……与我们家族无关……他不是我的孩子……」轰地!脑门上仿佛被雷击中。
「父亲大人,您对那孩子太残忍了,他是那么地希望您能接纳他。他是您深爱的马歇尔夫人的儿子,您应该娶
她做继室的,是您让那孩子变成不名誉的私生子,为什么您就不能对他仁慈一点儿呢?」
不是吗?我不是伯爵大人的儿子?可是母亲什么都没有说,也不曾否认我是伯爵的孩子啊!
那么,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母亲!
尤里掉头离开伯爵寝室门前,冲下楼梯,朝大门直奔。
大雨滂沱,遮蔽住去路,尤里跌了又起来,跑着又摔跤。在泥泞的道路上,他淋着冰冷的雨水,不断地、不断
地往前跑。
来到母亲的墓地前,他扑倒在冷硬的大理石十字架上,大声地、疯狂地吼着、叫着、哭泣着,直到喉咙哑了、
干了,再也发不出声音为止……
失窃的枷锁
1、
「辛苦你了,尤里。多亏有你,不然我真是拿维克那孩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李奥伯爵高兴地为弟弟倒了杯
酒,点起雪茄,坐在扶手椅上说。
接过哥哥所斟的酒,尤里平静的脸看不出藏在心底的复杂感受,他淡淡地对哥哥微笑着说:「千万别这么说,
大哥。」
「不、不。」李奥伯爵叹息地举起手。「我是真的庆幸还有你在。如果不是你,维克怎会乖乖回到查基,如此
安分地不给我闯祸、惹麻烦呢?况且,普罗曼公爵的事也一样。我都听说了,为了使荒淫的公爵不染指维克、
远离维克,你还这么辛苦地牺牲、乔装成维克的情人……这一定颇令你为难吧?」
尤里惭愧、歉疚地低下头,他实在无法对如此信赖自己的大哥说谎……可是,也没有勇气说出真相。
「尤里,以后维克的事还要麻烦你多多帮我管教。你不会不愿意吧?」
暗暗地叹口气,尤里抬起头,苦笑地应允。「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我一定会帮的,大哥不必担心。」
「很好、很好!」担扰一扫而空,李奥伯爵神采奕奕地说:「你嫂嫂也很开心,这么久都不曾和她宝贝儿子相
聚,她可是兴奋地直说要帮维克添购什么新行头、帮他补补身子呢!」
提起深爱的妻,李奥伯爵的口气里净是爱恋。在李奥家里,似乎有条隐形的食物链。热爱、宠溺妻子的伯爵最
大的弱点就是李奥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最大的弱点则是她心爱的儿子谢维克;至于维克呢……能抵挡住他任性
的就是尤里;而尤里则无法拒绝伯爵的请求。
取得有趣平衡点的食物链,让过去同处于一个屋檐下的这一家子,向来小风波不断,大风波没有,称得上和乐
融融。
「我记得你也好几年都没陪我们在查基度过圣诞,这次不妨就多住几天吧?新年我们一家人可以吃顿久违的团
圆宴。」
尤里边听大哥的话,边含笑点头,心头大石却随着时间的过去而益发沉重。
……我没有资格坐在这儿啊,大哥!
与其说是没资格,不如说是自己背叛了大哥的信赖,辜负了大哥的恩情,甚至说自己根本是恩将仇报都不为过
。这份愧疚啃噬着尤里,他深感无颜面对大哥——李奥伯爵。
「尤里?尤里,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李奥伯爵滔滔不绝地说着过去尤里与谢维克年纪尚幼、尚未离家前,大家在查基过圣诞时的快乐回忆。说了好
一阵子后,终于发现弟弟似乎心不在焉,好像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他。
「我看你的气色有些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不,我很好,没事的。」大哥越是对他关怀备至,尤里内心就越是翻搅着渴望一吐为快的冲动。
说出来!你一定要说出来,尤里·兰登斯科!
不行,办不到,说不出口!
你不能对大哥隐瞒这件事!你明明做出了对不起大哥最寡廉鲜耻的……你应该说出来,让大哥来裁决你、让大
哥……
失去大哥的信赖,在其次;大哥决定断绝兄弟的关系,也是无可奈何。但问题是,大哥能否承受得这打击呢?
自己的兄弟竟与自己的儿子……搞在一起的打击?
「尤里?你真的不要紧吗?是不是路途上太累了?去休息一下好了。」伯爵注意到弟弟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不
禁关心地说。
摇了摇头,尤里欲言又止地开合着双唇。
说与不说、该怎么说、说了又能如何等等问题,像团紊乱的线纠结在心中,眼前的他看不出、找不着一条能解
开这结的线头。纵使他想破脑袋,也没有能令所有的人在知道此事后,却不受伤害的方法。
就算他立刻和家族断绝关系,从此不再与维克见面,结局也不会是皆大欢喜。
哥哥、嫂嫂注定要伤心难过。
自己别无选择的离开。
而维克,则要受到再一次的背叛……
唉,自己真是学不聪明。八年前,当维克童稚地说着「天底下我最爱的就是尤里」、「尤里,等我满二十岁,
你要把我当成对等的男人看待」之际,自己曾经反反复复地检讨过,自己为维克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哪一点使
得维克产生了那样的「爱意」?往后又该怎么做,才能使维克不继续怀抱那样错误的情感?
最后得到的结论:一要保持与维克的距离;二则不能再宠维克、不能被维克看出自己对他的爱;三是无论维克
怎么怨怼,他都要把对维克的爱藏起来,保持对维克的无情。
八年来,他努力实践这些做法,死命地把维克推到心门外,嘴巴上坚持着「我们叔侄」、「我们都是男人」、
「我对其他人有欲望,对你绝对没有,也不可能有所反应」的说法。短暂的一段时间中,也确实曾显露成效…
…
终究,这多年辛辛苦苦、耗费心力去铺成的防堵之墙,还是溃堤在一场意外、一切始料未及的惊险风暴中。
那时候……
修依持枪对着维克的景象映入眼帘时,晃过脑海的恐惧感是难以形容的。
不要!绝对不可以!不要再夺我最重要的人了!
父亲、母亲相继离世的画面。
母亲冰冷的体温,父亲灰白无血色的唇。
在一刹那,全部转换为维克的模样,吓得尤里全身的血液都冰冻了、凝结了。同时也领悟到自己连一句真心话
都不敢说的行为,是愚昧得无以复加!
我不敢告诉母亲我爱她,她便走了;我不敢问父亲「你是否爱我」,而他也走了;现在,在我面前同样的错误
又要发生了!
原本能动、能说话,即使是连看都不看自己的一眼的双亲,起码也会呼吸、也在自己所站的同一块土地上活着
。
可是转眼间,全部都化为零,没有了,消失了。留在地面上的,是一只没有生命的十字架;留在地底下的,是
一具跟随岁月逐渐风化的尸骨。再也碰不着、摸不到,喜怒哀乐全随着一杯黄土而逝。
由不得你控制、由不得你扭转,无论如何哭泣、叫喊、槌胸顿足、嚎啕大哭,在死神面前的人类,一概都是软
弱无力、毫无抵抗余地的。
死亡,是上天给予人类的一副枷锁,时时刻刻都在你的脚踝处,久了会被遗忘,但是它不是不存在,它的存在
只为一个目的:提醒你要珍惜每一分、每一刻所呼吸到的那一口气。
等到失去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后悔了。
天啊,我不要失去维克!他是我的一切、他是我的所有,不管这份爱将受到什么样的谴责,我爱他!
维克虽然口口声声说爱,可是他绝对不知道,凌驾他的数倍、数十倍、数千倍,尤里也爱着他!刻骨铭心,深
植在尤里的每个细胞、每个呼吸,年代久远到他甚至说不出这爱是由哪儿开始萌芽的。
如果不是爱着维克,怕爱得太过火而逾越了彼此的身分,尤里不会忍受异乡求学的辛劳,甘愿放逐自己,将自
己与维克隔离。
假若不是爱着维克,尤里不会刻意避开任何会令自己联想紫瞳人儿的少年,因为每看着那些少年一眼,他的心
也会因思念而痛着、苦着、窒息着。
明知不可。
……哪怕事实上自己与维克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但光是彼此的身分,就不可能允许他们相爱。冠着男爵称号不
过是好听而已,自己本质是个佃农之子,与未来将继任为伯爵的维克,两人地位有着天壤之差。更别提阻挡在
他们之间的还有继承人的问题——男人与男人是生不出孩子的,而李奥伯爵家不能没有继承人。
不可以,还是爱上了。
……其实这是尤里早知道会有的结果。自己怎能抗拒得了璀璨、耀眼、自信,总是任性使坏却绝不刻意整人、
伤害他人,有颗比谁都好管闲事、热血冲动、正直率真的心,聚集所有光明因子的维克小天使呢?
越是压抑它,那份爱越是跟随日夜光阴而滋长……
现在问尤里会不会后悔与维克互诉爱意、发生肌肤之亲?尤里的答案是:不会。
他努力过,也尝试了,可是他再也不要遮掩自己的爱意。
因为他恐惧极了,深恐自己会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与自己擦身而过,由冰冷无情的死神扯着枷锁,
带那人离开。
他愿扛起一切的天谴,他愿意受天火焚身之苦,他也愿意被众人辱骂、唾弃、挞伐,但他想拥有维克——时间
是长或是短都无妨,一次也好,他想要接受维克的爱,也想让维克知道他心中的爱有多深、情有多浓。
我不能再逃避了。既然脚本上注定没有了喜剧了的结局可选,至少我也该对众人交代。我欠大哥一个事实的真
相,不是吗?
握紧手,尤里清澈的蓝眸坚定地注视着李奥伯爵。「大哥,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嗯?看你这么认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是不是我一直等着的,你终于愿意定下来,有了意中人的好消息
呢?」李奥伯爵温文敦厚的脸上写着满满的关心,笑笑地说。
尤里知道大哥是无心的,可是他这些期待,让自己更难以启齿。
默默地摇摇头,尤里再次吞咽口水,坚定决心,开口说:「有件关于我和……维克的事,我想向大哥报告。」
「你和维克?什么事?」张着眼,伯爵等着。
「我……我和维克……我们……」
砰!门被贸然地打开。一身紫绒黑边骑马装,显得挺拔俊美的银发黑子,蹬着马靴闯入书房,说道:「父亲大
人,尤里是想告诉你,你不要再拉着他聊天了,因为他和我约好了,下午我们要去骑马,你老是拉着他讲不停
,害得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要走。」
「维克!你这孩子,礼貌都学到哪儿去了?为何不敲门?」李奥伯爵不悦地掀眉。
耸耸肩,紫瞳丽人一旋踵,走回门边,恭恭敬敬地敲了两下,再回头说:「现在你总可以放了吧?父亲大人。
」
悍然的紫瞳移向尤里,以强势的口气说:「我们走吧,尤里。」
尤里一愣。难道……维克是不想让自己说出秘密,因此故意借口要骑马,强迫自己离开?
「你要说的原来是这件事吗,尤里?呵呵,那你就去吧!不过别勉强陪我家这不肖子,他骑马总是飙得太快,
看了就教人胆战心惊。」李奥伯爵也叮咛儿子。「我看你尤里叔叔的脸色不是很好,不要骑远了,早点回来休
息吧!」
知道告白的时机已过,尤里放弃地起身,在维克的催促下,离开书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