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虽败犹荣,他得意的笑。

第二章

戚少商收拾桌面,顾惜朝则静静的打量这房间。正对面就是门扉,他右手不远处是一副红木书桌椅,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摞文书,笔墨纸砚,普通寻常未见珍奇,不过都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摆放着。书桌椅后面是一架搁架,几个青花瓷瓶,山水展屏,墙上挂着对联一副,山水一副。那幅山水倒看着有些眼熟,笔画朴实却苍劲有力,微光下看着只觉一股夹杂着沙尘的狂风迎面吹来,说不出的豪爽……说不出的孤寂。
连云……山水。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他正将碗筷搬出去。门口有人声,嘱咐着什么,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
黑色的血迹在白衣上像另外一片阴影一样被他藏在身后。
顾惜朝收回眼神继续看来。自己身后摆着个雕花高几,布着两个花瓶。再往左手看,就是床具面盆屏风等等等等。
朴素的简直比自己原来那小屋差不了多少。江湖传闻什么金做案玉为床,金风细雨好风光……就是如此风光?想起上午戚少商一阵哭穷,不由的露出一个笑容来。
正巧戚少商收拾好了回过身来,看顾惜朝抿着嘴笑,就来凑热闹:
“高兴事怎能独享。”
“瞧你住的屋子,就知道金风细雨楼是今非昔比,穷困潦倒了。”
“哪里的话。”戚少商笑道:“这儿不是历代楼主的书房。是我的卧房。来得时候忘了挑间好看的,只图了个高。后来觉得来回跑很麻烦,我又经常要熬夜工作,干脆就把文书都搬到了这儿。倒麻烦军师多费很多事。”
“不见有侍女书童伺候,上午唤个人也来得忒慢。莫不是养不起都遣散了吧。”
“要他们做什么。我没用过,不知道怎么用。”戚少商强道:“我这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除了刺客杀手,也就是军师和我而已。若不是林大夫在楼里做了三十年,我还要想是不是要杀他灭口。”
“哼,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怕他说出去金风细雨楼楼主住的这样寒酸,岂不是更没人愿意抢这个位子了。”
他眼睛明亮,唇边带笑,如洗岁月将两人带回旗亭酒肆,有人宽慰,有人倾诉,有人自斟自印,有人击碟吟诵……两人相视大笑,好不痛快。
忘不了,便无须忘记。就让它深深刻进骨髓,让他时时刻刻拿出来品尝其中酸甜,好记得此身仍在人间。
“嘿……出去看看去。”戚少商站起身来:“此处是京城的最高处。眼界开阔得很。”
“……我的活动范围没那么大,顾某不敢。”顾惜朝冷哼一声。
“……你这个人……”戚少商无奈了,“你来还是不来。看一眼你还能吃亏不成。”
顾惜朝根本不理他。
戚少商怒了。过来一弯身连椅子带顾惜朝都给搬起来,顾惜朝哪里想得到这家伙会如此,一惊之下紧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两下颠簸便是清爽的夜风呼啦啦吹醒他的神志,眼前骤然出现高高矮矮的房顶被橘黄灯光照亮。有的小如萤火,忽明忽暗,有的集结千盏万盏,一道光柱升起,照亮了九天。光如流水倾泻在屋间房后,将这京城的大街小巷清清楚楚的标示在昏暗之中,然后便向四面延伸,没入那最远的最远方,深青色的天,浓黑色的地,连接的处所。
顾惜朝不知觉已站起身来。清晨日出,展现了天人合一的胜景。而眼前这一切,是人所创造的壮美。是人无穷的生命力和无尽的智慧创造的世界。
任何对自己得怀疑和对过去得留恋都显得微不足道甚至令人不齿……他们所在得这个世界阿,才是值得他们的智慧和鲜血得地方。那遥不可及得梦想,那不可捉摸的世事,真实的停留在眼前。
还等什么呢?活着,就是希望。
“真……美……”顾惜朝忽觉的眼眶湿润,连忙转头拭去。他一举一动都落在戚少商眼底,他长舒一口气与他一道望向远方嘿嘿一笑,
“我也这么觉得。”

收拾了心情,顾惜朝才发现戚少商不知什么时候一手绕过他,两手扶在栅栏上,头搁在他肩上,耳朵蹭着他的耳朵,发缠着他的发。
他僵硬的拨开他的手,闪开了身。
戚少商毫不见尴尬,潇洒的直起了身子,“怕你栽下去呢。”
顾惜朝笑笑,撇开眼看这处地方。原来是一处阁楼,脚下甬道细长只有一处窄窄的楼梯与楼下连通,而台阶下面站着一个身穿制服腰圆膀粗的汉子正瞅着他俩。知道刚才那不成体统的样子也给看了去,顾惜朝红着脸瞪戚少商。
戚少商回头跟那人打个手势,那人便行了礼离开了两人视线。
“那是元二,昨晚接应过我们。”
顾惜朝也不知怎么斥责他,见他这样落落大方反觉得自己太过计较。便重新靠在栅栏边往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冲戚少商笑道:“这处地方易守难攻,从那楼梯上不来就要靠轻功,想来天下能凭空上来的已不多,能上来还要杀得了你得就更少了。”而戚少商那日几近走火入魔,竟还能带着他回到这里……没想到三年之间他武功竟精进至此。
“也不尽然。那些上不来的我本也不在意,如今也不会来找我的麻烦。可现在来找事儿的都是难对付的人物。”
顾惜朝笑道:“他们本就难对付,不过如今费了这番功夫纵上来已是好对付了许多。”转念又想那些盯上金风细雨楼的又怎会在乎这么点麻烦。不由的蹙起眉头。抬头却见戚少商饶有兴味的盯着他看。
“……怎么?”
“……不必替我担心。”戚少商笑得温柔,“谁杀了我,谁提着那万两黄金,就是金风细雨楼楼主。”
“哼……”顾惜朝不以为然的冷笑。却听戚少商又道:
“我可以死,但金风细雨楼不能倒。这一朝可以灭,但这一国不能亡。”
那时他半偎在栅栏上,微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任月光静静的撒在他的眉目衣衫上,似乎那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安慰。可他的侧脸又是那样的坚定,他的身体又是那样富有活力。他用平淡的语气谈论着自己的生死。他的心里装下了一个国家,所为侠之大者,戚少商已然是侠之侠者。
“大当家的……”顾惜朝上前了一步,手轻轻搭在他手臂上,
“若谁真杀了你,我自去督他提了钱回来当这个家,保这国家千秋万代。”
戚少商握住了他的手笑道:“嘿,这可比说要为我报仇更让我安心。”
“不过,你若是死在个草包手里,我也只有杀了他,将那出黄金万两要你人头的家伙找了来当这个家。”
戚少商听了大笑,不由的握紧了顾惜朝的手。久久不愿放开。顾惜朝陪他笑了一场又道:
“可若是谁也没杀了你,待天下安定,你又有何打算?”
戚少商回头看着顾惜朝月下微笑的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呵……到时候你去当你的土匪头子,我去当我的教书先生。你回你的连云山水,我回我的江南小镇。”
戚少商诺诺的道:“连云山下村子里也没有教书先生。”
顾惜朝笑而不答,只淡淡的继续道:“为国捐躯固然不错,只是将身后事交与他人就当真安心?你身为楼主尚且常言生死,又教楼里众人如何打算?这天下并不是只有你一人在扛,就是你我都有把酒言欢的时候,何况他人。你把连云山水画下来只是为了看看?”
戚少商不知道顾惜朝到底经历了多少才能说出这一番话来。毕竟顾惜朝三年前几欲从死,都是铁手堪堪救回。他曾心智迷乱,也曾糊涂疯癫。如今竟也是他在劝慰他。
“……我本不相信你真的会与六扇门定下生死约定。可如今,我信了。”他笑,说的认真。
“哼……只怕就是六扇门也没想到我当真不会叛去,这才一边儿派了铁手追命一旁盯着,又找了三十个市井无赖来充数。”
“那你为什么没有杀完颜有望下杀手?”
顾惜朝瞧着他看了半晌,微微一笑:“幸好我那一斧没取他的性命,否则岂不是要金国大将当金风细雨楼的家?……你我都杀不了他,却没人防备我取他一臂。想来他现在筷子都抓不住,自有他的同胞去削他的兵权……杀人是件力气活,又何必亲自动手。”
“……嘿……,真没想到三年前我竟能逃出生天。”
“……我也没想到,逆水寒也有劈歪的时候。”
两人相视微笑,气氛不觉间温婉起来。顾惜朝的手给戚少商渐渐捂热,刚想着怎么不着痕迹的抽回来,却感觉掌下微湿,想起正是他伤口之处。立马拨了他的手掀开袖子一瞧,果然又殷红的一片。
“……”顾惜朝瞪他。
“习惯了。”戚少商嘿嘿一笑,“正好我们去洗澡,然后烦顾公子给我再包包。”

戚少商靠在池子边看着杳杳蒸汽里隐隐走出来一人。多情的卷发已盘卷再头顶, 乌簪簪着,只有几丝落下在他脸颊边肩膀上。上身光裸露出结实的胸膛小腹,下身套着裤子,光着脚踏着方步不紧不慢的。
他轻轻吸了口冷气转过头来,只听顾惜朝走到他手臂边,微凉的手指触碰在他皮肤上。那人讥诮的笑声,
“知道疼了?不是习惯了么。”
“……习惯了是可以忍,疼还是要疼的。”戚少商在水面上拨出一道道波纹,哗啦哗啦。感觉那人拆了他的绷带,又轻轻鞠了水清洗伤口,金疮药的清香和微微刺痛,压上一块干帕子,然后静下来了……
戚少商低低的笑了,笑声回荡在四处。果然不一会儿悉悉索索衣帛摩擦,半朵水花之中,那人跳了进来。
水温徒升高了,烧得戚少商半边儿身子滚烫。他不着声色深呼吸。结果就听着那人轻轻笑了。
“前面你洗得到吧。”
“嗯。”
“我帮你洗后背就是了。”
“嗯。”
“那转过身去。伏下些身子。”
“嗯。”
“……你不怕我杀你?”
“……记得去领了黄金回来当家。”他伏着身子,声音闷闷的,引得那人又笑起来,随着温温的水洗刷着他的背心。他微凉的手引着帕子游走,戚少商心跳如鼓,头晕目眩。
“……戚少商?”
“阿?嗯?”
“我说头发要洗么?”
“……嗯嗯……”
他听得身后水声激荡,烫人的体温靠得更近了几分,然后一双手扶他得肩膀让他直起身,他的发散开。
“闭眼。”
水,兜头洒下……
却没有让他清醒半分……
他撸干了脸上得水珠,看着水面上零散得自己得倒影和看不清得身后那人得倒影,犹自发着呆。那双曾杀了他兄弟朋友无数的手正轻轻摩梭着他的发。他感到顾惜朝在收敛着自己的呼吸。可那气息还是洒在他湿漉的头顶,战栗到他的脚尖。
他很想向后靠去。
也许有一天,他可以吧……
“好了。”顾惜朝把帕子拍在他肩头。
“……喂,顾公子,我胳膊还没洗哪。”
“你右手够不到吗?”
“我右手洗不了右臂阿。”
“……好吧。”
顾惜朝坐在戚少商右手一侧,掬起水来冲刷他的右臂。戚少商侧首打量他微垂的脸,被蒸汽蒸红的双颊和粉白粉白的额头鼻梁,专注的眼神和微微抿起的唇,显得很乖巧可爱。
“这位书生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哪。”
“……你这独臂土匪,洗澡还要人帮,哪里还有英雄气概。”顾惜朝斜他一眼,泄愤似的擦着他的手臂。
“嘿……无妨,英雄不一定都有英雄气概不是……手,还有手。”
顾惜朝瞪他。
“我右手不能洗右手阿。”
顾惜朝又认命的把他手给洗了一遍。戚少商享受着两人手指交缠时怦然心动的感觉。听着顾惜朝在那边抱怨:
“那么长一道伤口,什么时候才能好。”
戚少商低低的笑,甩手用一点内力击出一股水花正落在顾惜朝头上。
“……戚少商!”顾惜朝怒了。
“伤口,伤口。”戚少商指指自己搭在池边不能动的左臂。
顾惜朝深吸两口气移到八丈远之外坐着去了。
戚少商苦笑, 好在这白瘴让他们谁都看不着谁……紧绷的肌肉一旦放松下来就叫嚣着酸痛。 他舒一口气靠在池边。听远远的那人的声音。
“戚少商,你敢弄湿伤口试试看。”
戚少商应了一声。过了半刻就听一声浅浅的闷哼,他心下一紧腾身跃到顾惜朝身边,只见他正赤身坐在池边,小腿上泡白的一道伤口狰狞的咧着,血丝从腿上蜿蜒而下,顾惜朝一手拿着绷带,上面正贴着乌七八糟的半块疤。
“你……你怎么硬扯!”戚少商一时间手足无措。回去抓了药瓶递给他。
“总是要换药的,这点小伤算什么……”顾惜朝一眼瞅着他手臂上的伤还未包扎,这两下又流下些血丝来,不禁笑道:“真是白忙活了一场。还是先让我给你……”
“先弄你的。”戚少商生硬的说。隔了半晌又道:“怎么也不跟我说。什么时候弄的?昨天?……还有没有其他?”
“告诉你有什么用?”顾惜朝笑道。
戚少商取来了绷带看他细细绑好。趁着他给他包扎时候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出了大腿上青了两块以外确实没什么,也就沉下心来,
“受了伤就要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