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跑钦差






  换言之,也是一场竟相角逐华服、气派珠宝,什么事都要互较高下的无聊宴会。   



  冷然的绿眸轻轻巡梭过场内一圈后,挑了个远离那块“兵家相争之地”——陛下銮座,算得上是僻静的桌位,盘腿坐下。   



  “殿下,这样不太好吧?”陪伴着南夷紫宸到宫中来的兆海,忧心忡忡地望望四周。无论到哪里,一举一动都深受瞩目的主子,大刺刺地坐在这儿,果然惹来一阵交头接耳。   



  “怎不好?这位子有谁占了吗?”明知故问,茵绿瞳眸里的戏谵顽皮闪烁。 



  “……您是知道的,以您的身分坐在这角落,会惹他人闲言闲语。这儿是中下层官员所坐的地方,不是亲王该坐的。” 



  呵呵一笑。 



  幼年时清灵高亢的美声,行过成年礼后已转为磁性、魅惑的男中音,轻柔转折的每一字,嘲讽力道十足的每一句,都带着侵蚀人意志的迷幻魔力。就算是骂人的话语,用这样的声音说出来,都会让人忘记自己被羞辱的现实吧? 



  “有啥办法呢?那儿的空气奇糟无比,要是本殿坐在那儿食不下咽,岂不糟蹋了好好的一桌饭菜?再说,我坐在哪里一样会惹人嫌,不差这点风言风语,你操心什么?”气定神闲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南夷紫宸嗅嗅茶香,优雅地啜饮一口。  



  这样真的好吗?年轻武官默不作声的表情,是难舍的顾虑。 



  “兆海,你老是担心这个、烦恼那个的,小心未老先衰喔!本殿都说没事了,你就给我大方地坐下来吧!”戴着红宝扳指的白皙修长指端,点点身旁的位子,示意他人座道。 



  “小的又何尝爱操心!”喟着,兆海别无他案地坐在主子旁边。“如果做主子的愿意替小的多想想,小的也乐得放下这重担,少长一、两根白发。” 



  “嘻,你胆子也大了不少嘛!才几年时间,就从对本殿的话唯命是从,进展到敢跟我耍嘴皮子了。是谁许你长胆子的?”自然地伸出一手,抚着兆海的额头。 



  “你白发长在哪儿啦?我瞧瞧。” 



  又来了。 



  兆海无须二去“看”,也知道周遭每双眼睛都瞪大了在看。旁人将此举解为“太失当了!”、“主子与奴才怎可像平辈般亲昵!”“和奴才勾勾搭搭像什么话!”无数刺人的眼光,都这么诉说着。 



  只不过,对“自己的人”动手动脚,在殿下而言,是他理所当然的权利。 



  兆海知道南夷紫宸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举动于他人眼中是否“合宜”,况且要率性又随心所欲的主子去“顾忌”什么他人的眼光,无疑是马耳东风,就算兆海拜托他“谨慎一点”,想必主子也会挑挑那道雅致长眉,道:“我碰我的人或属于我的东西,难不成还得请示天下人的允许?笑话!” 



  别人的嘴巴长在别人脸上,别人想要说什么是他家的事,一件件闲话都得列入考虑,这样的人生过下去,岂不是半点都不痛快?越是动辄得咎,我越是不想让外力干涉自已的人生,不想担前顾后地,活得像根动弹不得的木头般了无乐趣。 



  兆海曾推想,这会不会就是紫宸殿下对命运之神加诸于他身上的,想甩脱也甩脱不了的“束缚”与“咒语”,所做出的最大抗议。 



  天赐的神凛美貌本就是嫉妒之源,再配合上悲剧、丑闻的出生 背景,殿下的“存在”注定是众矢之的,多少人欲除之而后快。 



  若是他肯安安分分、畏畏缩缩地待在宫延中,他人或许会放他一马,但殿下仿佛以旁人“如坐针毡”的表情为乐,屡屡用更杰出、优越、才华出众的不凡表现,来刺激着那此巴不得他消失的人,让那些人掉入拔不出眼中钉的痛苦漩涡中。紫宸殿下有多耀眼、夺目,那此人心中护恨交织的狂澜便有多汹涌。 



  兆海担心的是后者不知几时会溃堤,令他们铸不可怕的罪行。 



  聪颖如殿下,会不预知这点可能性吗? 



  偏偏紫宸殿下在这座宫中从小到大习得的并不是“以退为进”或“以和为贵” 



  的明哲保身之道,而是强悍的“先下手为强”、“在敌人的敌意萌芽前,就先击垮他们”等等的硬碰硬手腕。终究养成今日殿下以他人的敌意作为饭后点心,拿他人的排挤当成下酒菜,那使坐于虎豹豺狼间,照样谈笑风生的无谓、无畏性格。 



  多少人都祟拜殿下的强势,说他我行我素的性格就像烈日般耀眼、令人心生向往,孰不知骄阳炙热的光芒,看久了会使人眼盲、使人疯狂,这是一利必有一害的道理。 



  兆海正想请殿下移开手,以免招人非议。 



  “渊弟君,快把你的眼睛闭上!没想到竟有人这等不知羞耻,公然在殿阁做此等淫猥的举止!下贱的血统果然骗不了人,父亲在世时是声名狼籍的好色无耻之徒,收了一屋子的女人,成天在胭脂堆中打滚,生平就是一本糜烂丑帐。有此等父亲作典范,儿子倒是青出于蓝,更胜一筹!女子玩不够,连男色都沾染,还带到众人面前卿卿我我,知羞不知羞!” 



  突如其来的毒辣话语听得兆海一阵错愕,可是回头看清说话的人是谁后,便释然地在心中叹了口气。看不惯紫宸殿下的人虽多,但会公然表现出水火不容态度的,也只有此人了。这在宫中也不算是秘密。 



  起身,兆海照礼数,恭敬地朝皇储南夷元潞和他旁边的十岁小皇子行礼请安。 



  南夷元潞爱理不睬的,而小皇子南夷元渊则拉拉自己兄长的衣袖。“潞皇哥,什么叫做男色啊?” 



  笑嘻嘻地,同样翩然站起,谦谦作揖的南夷紫宸挂着无辜的表情,搭着小皇子的天真语尾,以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口吻道:“是啊,东宫殿下,我也正感到大惑不解呢,请务必为吾等解惑释疑,增长点儿见识。”   



  “你自己清楚!你和你那个贴身“男宠”每日关起门来,背地里干着什么好事,这还要问我吗?”气呼呼的,南夷元潞一脸鄙夷地说。 



  “呵呵,忒奇忒奇,既然是关起门来做的事,怎么东宫会这么清楚地知道呢? 



  莫非你……唉呀,恕本殿失礼,竟然差点臆测您是个偷鸡摸狗,专窥人闺秘以自娱的无聊贼子呢!” 



  “什么?”南夷元潞羞恼地红了耳根,跨前一步。 



  “二位殿下,今口可是陛下邀宴,请勿忘了在圣上跟前起纷争,是万万不可的。”兆海眼看局势不妙,立刻挺身。 



  南夷元潞旋即将怒火移转到兆海身上,他取下自己腰间装饰用的系带,充当鞭子甩在兆海的颜面上,咻啪一声留下一道红痕,道:“什么东西!竟敢跟本宫用这种口气说话,这儿有你说话的分吗?狗奴才!” 



  一下不够,第二下又要挥过来时,一道手腕蓦地横在兆海的脸面之前,揪住了那条“凶器”。兆海暗叫不妙,他宁可继续挨打,也不想紫宸殿下搅和进来,因为这只会让事态更难以收拾。 



  “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东宫殿下对我的奴才有何不满,告诉我这个主人就好,无须越俎代庖地替本殿教训他。”冷笑,一双绿眸慑魄人心。   



  一咬牙。“好!你的奴才对本宫出言不逊,该当何罪?” 



  沉默片刻,紫宸耸耸肩。“我罚他得金一百两。” 



  “得金?南夷紫宸!你存心戏弄本宫不成?天下有赐给人金子当成惩罚的道理吗?”脸红脖子粗地怒道。 



  “唉,这您就误会本殿的用心良苦了。金兆海此人最是怕人塞金子给他,你要罚他收下金子才叫惩罚。倘是罚他付出金子,乐善奸施的他,不仅不会学到教训,还会乐此不疲、高兴得不得了。身为好主子,怎能鼓励他对东宫继续出言顶撞呢,您道是不?”也不怕舌头打结,南夷紫宸一副不把人气死不偿命的假滑头态度说。 



  “你!”   



  眼看事态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兆海想跳出来再次请罪,化解纷争,殿堂上忽地传来“圣驾到”的呼声。众人纷纷起身迎驾,也恰巧解救了他。 



  元潞忿忿地使了个“你给我记住”的陈腐眼色,顾不得和紫宸的唇枪舌战,赶着上前去向女帝问安了。   



  呼地,兆海松口气。 



  “啧,陛下来得真不是时候,才觉得这场宴会有趣些了,就被打断。”嘟嘴。     



  兆海摇摇头,小声地回道:“伺候您,小的有几条命都不保。请殿下您别再说这么耸动的话语了,被旁人听去的话,可会给安上大不敬的罪名呢!” 



  “放宽心吧,这种话本殿也只会说给你听了。”一眨眼。 



  看样子,提醒他“隔墙有耳”也没有什么效用吧?兆海祈祷这场宴会能快快结束,否则自己不知还得担心受怕多久? 



  ※  ※  ※ 



  “紫宸爱侄,为何你坐在离朕那么远的地方呢?” 



  宴会开席不久,宫女们送上第一道菜肴时,女帝的一声问话,立即让全场鸦雀无声地安静下来。沉默的眼光当中有幸灾乐祸的、有好奇旁观的、有不关己事的,不过大概所有人里头,就数紫宸亲王最为神色自若,没有丝毫的局促不安。 



  “启禀圣上!”迫不及待要落井下石的皇储元潞,抢先说道:“儿臣认为亲王殿下此举分明是在蔑视陛下!刻意坐那么远,莫非是想以特立独行的举止,和陛下分庭抗礼?假使陛下准许他再矜功恃宠下去,迟早有一日他会目中无人、目无法纪,忤逆造反了!” 



  女帝缓缓地扬起一眉,金眸射向彼端。“紫宸爱侄,太子的话你也听见了,是如同他所说的这样吗?”   



  紫宸笑笑地起身。“回陛下,微臣是自感罪深且重,无颜以见陛下圣容,方挑了这么个远远的距离,胆怯地求您慈悲宽容微臣的过失呢!” 



  “犯罪?你犯了什么罪?” 



  “君有难,臣理应赴汤蹈火、责无旁贷。今日微臣本该亲自护驾,无奈心余力,唯恐我救驾不成反倒伤了陛下哪儿,所以才派出臣最依赖的左右手……臣深信金护廷定能毫发无伤地将陛下安全地护送到天桥的另一端,而金护廷也不负臣所望……但,臣还是愧对陛下。要是臣能更精进自己,今日也无须假他人之手救驾。” 



  屈下一膝,紫宸以最自责的口吻说:“恳请陛下降罪,惩罚微臣的无能吧!”   



  倘若真的在此“责罚”了南夷紫宸,女帝可料想传出去外面后自己的声威人望会直直滑落到谷底喾吹兀襄非淄跞词巧品鲆≈鄙稀! ?br》 

  什么怕伤了她、什么怕力有未逮?连一双母子都能轻松救起,她这把老骨头又怎会救不了?说穿了,不就是怕他抢救女帝的事会被渲染成“逢迎谄媚”之举,福变祸,占不到半点便宜,因此不如把皇帝交由自己的属下来救,他自己则救助平民百姓——既保住里子,也成就面子,转眼便能成为天下万民所歌颂的英雄了。 



  可恨的是,这些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算计,全是不能搬上台面的纷争。为着千秋万载的名君声望,她不能、也不会揭空他的阴险心 



  为了能将这权杖安稳移交给自己的儿子,她努力不懈、铲除异己。想她为南夷牺牲多少青春,求的是什么?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她岂容这最后关头,任何人冒出来威胁到她爱儿的帝王根基——尤其是南夷紫宸。   



  这几年,堂侄子在民间塑造出来的亲民、爱民形象,已引来不少议论与侧目。 



  虽然还没人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但有多少子民在心中想着:“真正该接位为皇帝的人,应该是紫宸亲王,他也继承有帝王之血,比起现任的皇储(甚或皇帝自身),他更适合。”   



  伴随紫宸的年纪越来越大,这样的耳语也越来越喧嚣,令人寝食难安。辗转难眠的夜,皆是因他而起。 



  不能再忍耐下去了。 



  当年是见他年幼力薄,成不了气候,可是孩子转眼就大了,再放任下去,养虎贻患,早晚会出乱子。   



  经过早先万民欢腾、连呼亲王万岁的那一幕刺激后,女帝痛下断腕决心。 



  怪只怪你不识大体、不识时务!你若定普通些、平庸些、颛预好色一如你父亲,朕也无意赶尽杀绝。这些,全部,都是你南夷紫宸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