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祈粲的天空
“你们考场有发生什么事吗?”虽然是没话找话说,苏祈粲却不肯挂断电话。
“哦,那倒是有。考了一半的时候,我们教室有个男生突然哭着站起来说他的眼睛看不清题了。”萧溟寒叹息了一声,“可能是太紧张了,可惜,那个人据说还有化学竞赛的二十分加分。”
人原来可以这么脆弱,是因为将未来拿捏在自己的手上吗?是因为眼睁睁看见希望破碎在自己面前的绝望么?那这么说,现在依然能好端端的站着打电话的人,还算是强者?
“所以,加油啊。”翻来覆去就是“加油”,由萧溟寒的嘴中说出来,却比什么都令苏祈粲感到实在。
“嗯,一起加油啊。”可以说“一起”,就说明不再孤单了,不再孤单,就有了坚强的理由,有了坚强的理由,就可以昂首挺胸的继续着生活。
第四天的下午,苏祈粲在考场门口看见了笑吟吟的萧溟寒,他的脸上覆着薄薄的汗珠,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着金光。萧溟寒的所有考试在上午全部结束了,苏祈粲的最后一门是下午的第一场。
萧溟寒是来送考的,和那些脸上挂着皱纹、紧张的原地转悠的中年人一起,满面是难掩的疲劳和陡然的松懈,这让他在人群中扎眼,也让苏祈粲一下子就发现了他。
苏祈粲默默的快步走到萧溟寒面前,同样也是无边的倦怠,对没有经历过中考的他来说,这四天的考试无疑是从未尝试过的煎熬,是对体力、耐力、精神、实力的考验。苏祈粲显然吃了一惊,他站在原地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面前已经好几日不见的人。
萧溟寒温和而平缓的一笑,将手搭在苏祈粲的左肩上,轻轻的将他往大门里一推:“加油。”依旧是那句话,却还有附带的“我等你”。左肩比右肩的温度高,在如此的夏日,却让人感到奇怪的“温暖”。苏祈粲连日来压抑的情绪终于兴奋起来,他向着萧溟寒很有精神的点点头,大步流星的走向考场。
最后一门,一个人坐在教室里,一个人站在树荫下;一个人等待,一个人被等待,至少这门考试不再寂寞。
12
就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完全自由放浪的时间,可以肆无忌惮的将喜欢的杂志摊在床上,而不是塞在抽屉的夹缝里;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书架中整整齐齐的排列武侠小说,而不是偷偷摸摸的看;可以昏天黑地的呆在电脑前面,不再有催促的声音——可以忘记时间的流逝,可以为所欲为,可以一心一意的想着怎么去玩、怎么犒劳自己。
或许只有在考完试和出分数间的那段时间才是最轻松的,命运被完全托付给了别人,没有人会傻到紧张的一遍遍想着已经成了定局的那几张卷子。所以就算是不经意的联想到了已经结束的高考,也可以飞快的将其抹去。
夏天让人融化,柏油的马路变得粘湿,鞋底带着黑色的印记。在突然到来的无所事事面前,少年们显得有些懵懂。
苏祈粲选择和萧溟寒逛他们已经居住了十几年的城市。每天在烈日下随心所欲漫无目的的乱走,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偶尔会发现口味不错的小吃店,也会寻找到网友们曾经提供过地址的碟片店和漫画店;和三十七八度还穿着长袖衬衫、窝在店里脸色苍白的老板讨价还价,认认真真的淘几张久闻大名的DVD,以六折的价格买几套漫画,在被热气蒸熏的有点摇曳的陌生的路上不断的迷路。
日子过得简单却快乐,悠闲的好像他们拥有一辈子的时间挥霍。过去是已经截至的道标,未来还暧昧不明。至少现在是个令人满足的夏天,可以让自己的脚步遍布从前不熟悉的每一个角落,可以笑着享受日子的缓缓流过,可以豪气冲天的将空白的或是写过字的练习册当作废纸一样贱卖掉,可以倚在床上,就着一杯冷饮吹着空调翻着手中闲的不能再闲的书。
苏祈粲用了很短的时间扫过了大大小小的经典漫画,他略有些遗憾的告诉萧溟寒:“我觉得现在看漫画没有高考前的那种感觉了。”那时交杂着紧张与犯罪感,有那么深刻的堕落的刺激,大脑始终兴奋着,匆匆扫过一眼的对白都能铭记,那个纸页中展开的世界,是如此虚幻而又令人想往。
“不过虽然不像当初那般的狂热,我还是很欣赏这种好像进入了另一个领域的感觉。”苏祈粲补充着,面前的萧溟寒,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欲言又止。
“车来了。”苏祈粲捅捅萧溟寒的腰,“今天晚上打电话给你。”
萧溟寒掏出月票,走了一步又回头:“你这个路痴,知道怎么回家吗?”
“你当我傻的啊?”苏祈粲不满的撇了撇嘴,“虽然这条路我没来过,但是站牌我还是认识的。”
“真的不要我陪你等?”不放心的人追问一句。
“省省吧你,你家比较远,先走吧。”苏祈粲摆摆手,忍不住噗哧一笑。
萧溟寒上车,刷卡,找座位;苏祈粲转身,后退,站在站牌下,嘴角保持上扬,准备给车上的萧溟寒一个送别式的微笑。
有人的手搭上他的肩,带着酷夏粘湿的热度,不熟悉的感觉,让苏祈粲心里猛的一跳,仿佛受了惊的猫般将全身的毛发都乍起来。扭头所见到的脸,带着玩味的猥亵的表情,苏祈粲下意识的想后退,肩上的力度却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心砰砰的跳着,该死的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潮热的空气就像要凝结,苏祈粲伸出手去拨开肩上的束缚,手却被捏住。他几乎立时打了个冷战,心跳的更快,嘴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穿着无袖背心的男人先开了口,说着苏祈粲早就料到的话,曾经在两年前的地铁站听过一遍,如今依然一字不差:“一个晚上多少钱?”
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还算优雅,第二个说这句话的人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荒凉的街道,令苏祈粲愈发的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助。与两年前的答案依然一致,颤抖着声音的一个“滚”字,却怎么也摔不脱手心的桎梏。
“放手!”苏祈粲狠狠的抽回自己的手,男子却进一步逼近:“别害羞,我知道你是。”眼中是调戏与勾搭。
苏祈粲突然很恨这个猥琐的男人,在他想尽量将“自己是同性恋”与“自己脸上张了一颗痘”放在等同位置的时候,如此鲜明的把他拎出人群,撇在一边。
有些事情,以为不去多想就能忘记,结果好似也确实忘记了,可是事实就是事实,并不像烧尽的纸灰那么容易随风飘散。苏祈粲并不是想要逃避,他只是想在自己有能力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再做解决。现在的自己,怎么说都太不够成熟,也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特殊的需要。在几乎可以忽略自己的异常的时候,竟然有人如此轻佻的提起。
他当然知道他是,因为在刚看到男人的那张脸时,苏祈粲也感到了强烈的异样。这是第一次,他对陌生人产生的非同一般的异样感,便不得不承认这种同类之间的互相感知。
此刻的苏祈粲只想快点走开,他想逃离这个地方,因为他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身心的抗拒和害怕。
他僵硬着四肢,踉跄的后退,脑中一片空白,瞪大了眼睛盯着伸出手想来拉他的男子,头脑却凝固了一般,不知道该怎么办。拔腿就跑?喊“救命啊”?打110?每个方法都没有实现的可能。
苏祈粲没有听见尖利的刹车声;没有听见有人往这边狂奔的声音;没有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但是他看见了一抹水蓝色挡住了那只丑陋的手,那个身影卷来一股热气,周围的空气中弥漫了淡淡的清爽香味和微微的属于男孩子的汗味。
苏祈粲认识这种味道,那是萧溟寒衣服上特有的香味;苏祈粲认识这件衣服,那是萧溟寒的耐克T恤;苏祈粲认识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总是给他那般平和的安全感的人,是萧溟寒。
此时的他,贪恋着这种安全感,期望着这种安全感,需要着这种安全感。但是比起萧溟寒的出现,他更希望这条陌生的路上,从来都没有一个人。
13
苏祈粲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不规则的心跳,可以深刻的体会到此时席卷而来的紧张感,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他突然觉得全身发冷,那种凉意从头到脚将他严严实实的包裹住。
面前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在一起,谈论同样感兴趣的话题,在同一间店里吃饭,走着一模一样的路,俨然已经是生活里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此刻的萧溟寒带着强烈的敌意和怒气,那样坚定的站在苏祈粲的面前,替他抵挡着不怀好意的目光。
真好,这种感觉真好。明明都是差不多岁数的少年,萧溟寒却已经可以展开尚且稚嫩的臂膀来保护自己了。苏祈粲从心底里珍惜这样的感觉,决不能失去,决不要失去。他害怕目光从热情转为冷漠,他害怕面前的人会因为某种真相而逃避而厌恶而鄙视。那样,就会失去吧,那样,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吧。
苏祈粲哆嗦着声音,轻轻的开口:“那是我初中同学。我们好久没见了。”他并非没有撒过谎,但他撒谎的时候却从未如此心虚过。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番解释是那么的单薄无力,精英型的F中当然也有恶劣的学生,但决不会散发着那么浓烈的流氓气息。
萧溟寒满眼迷惑的回头,盯着锁着眉的苏祈粲,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苏祈粲知道,这就是萧溟寒的温柔,他不会强迫别人说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就算心里有再大的疑问。
事情好像就可以这么的过去,虽然心中若埋下芥蒂,保不准哪天就会生根发芽,长成离间他们俩人的障碍,但是总比现在就翻脸要好吧。苏祈粲沉闷的叹息了一声,心中的郁闷却无法排解出来。
生物课上学过,性向是由染色体所决定的,这是最新研究成果;英语课上学过,Everyone has his own option about his
sexual orientation。据说外国人还为此游行;政治课上学过,社会主义社会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
苏祈粲可以举出千千万万的例子说服自己“是个同性恋没什么大不了”。他可以坦然的接受,可以和其他“正常人”一样笑笑闹闹,享受同一片天空,可以成为女生暗恋的对象,可以和男生勾肩搭背喊“哥们”。可是这些理由却没有一条可以让他拿出来,理直气壮的要求别人接受自己是个同性恋。
他没用想过去尝试告诉其他人,他虽然年龄比别人小一些,却也早已不再天真幼稚;他虽然生活幸福,但也听过看过世间的冷暖。人的心,是这个世上最难以琢磨的东西,都说女人的心像海一样的深,其实谁的心不是一片汪洋呢?
苏祈粲把萧溟寒当作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人。苏祈粲潜意识里也坚持着亲密的友人间不应当有隐瞒和欺骗,当初顾响莫名其妙的离开让他忿忿不平,如今,他好似可以稍稍理解顾响的做法。苏祈粲选择沉默,他感到无奈的悲哀。
从前有女孩子写过情书给他,里面有一句相当煽情的话:“我爱你,不论你是男是女,不论你以何种形态出现,是一株草还是一棵树,我都会爱你。”若是初中时的苏祈粲,一定会感动到无以复加,可是看到这封信的苏祈粲接近高中毕业,在这几年间,无论他怎么努力想保持自己不受外界干扰,不作任何改变都是徒劳。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染缸,再怎么抵抗,都会被漂上或深或浅的颜色。为了保护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苏祈粲开始选择隐瞒与怀疑,尽管,他打心眼里希望自己所处的世界同漫画中的一样单纯,可以用一句话,一个微笑化解一切。
萧溟寒面无表情的拉起苏祈粲扭头就走,苏祈粲巴不得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就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跟上萧溟寒急匆匆的步伐。
“喂,等等。”阴阳怪气的声音紧追着不放,苏祈粲不敢回头,想装作没听见。
“喂,我的初中同学!”声音尾随过来,苏祈粲觉得头皮发麻。
“你想干什么?”萧溟寒猛地停住脚步,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激动。
“干吗?我和我老同学的话还没说完呢!你说是不是?”男人将头转向苏祈粲,暧昧一笑。
苏祈粲抬起脸来,目光里竟有了些许的请求,请求男人放过他这一次。苏祈粲毕竟没有经验,在有些人面前,是不能示弱的,一旦示弱,会被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