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隐龙藏






  凤三笑道:“谁昨天跟我说,要我别委屈了人家啊?”

  宝卷没精打采道:“我怎麽知道他是个男的。”

  凤三哈哈一笑,捏了捏他的脸颊道:“你这小笨蛋,章家嫁的是女儿,如今嫁过来个儿子,你道是章老爷子这麽大方,肯将儿子送给我?你和琉璃一起跟我的,你倒是跟著琉璃学学那份处变不惊的本事。他一句话也不曾说,难道他心里就没有疑惑?偏是你,大清早的就打翻了醋缸。你倒是想想,我对著章老爷子的宝贝儿子敢动上一动吗?”

  “有你凤三少不敢做的事?”宝卷嘟囔了一声,从凤三膝上跳下去,想了想仍是不甘心,抱住凤三脖子,在他耳朵上狠狠咬了一口。凤三早料到是这一著,端坐了微笑忍耐,痛是极痛的,却不致见血。

  琉璃回来时翠纹已给章希烈上好妆。章希烈容貌本就俊秀,施了淡淡的桃花妆,修了一双涵烟眉,眉间当额之处贴了剪裁成梅花状的薄金花钿,衬著一身红色绢衣只觉豔光照人、英姿飒爽。

  凤三向来不喜女子,看了章希烈这样子心里竟怦然一动,走到他身边细细端详。章希烈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沉著脸偏过头去。他五官深刻,侧脸线条尤美,凤三微微一笑,忽见一粒极小的痣卧在他眼尾斜上方,带动的一方眉眼都生动起来,想起宝卷说的“克夫”二字,脸上笑容不觉加深。

  章希烈怒道:“不许笑!”

  他发怒时非但不损容色,反倒更觉神色生动,凤三有心再挑拨他几句,想到一会儿就要出去见人,怕此时挑拨得过了把事情弄砸,便暂且放他一马,微笑著弯腰长揖道:“章公子救苦救难,我与令姐感谢不已,这就请你好人做到底,好好的用了饭,与我一起出去打发那些贺喜的人吧。”

  章希烈道:“知道我是为了你们就好。”

  凤三在桌前坐下,忍笑道:“是是是,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好人儿,来来来,吃饭,爱吃什麽,本公子亲自为你挟。”

  章希烈家教极好,吃饭时举止文雅,任凤三调笑只是不出一声。

  用过饭,二人一同往前院去。

  凤家没什麽亲戚,江湖上的朋友却不少,他们二人一到,其馀人暂且告退。敬过茶,凤老爷子留下凤三与江湖豪客们相见,命侍女引少夫人去旁边小厅与诸豪客带来的女眷们相见。凤三怕章希烈行差走错,陪了几句话便即告退,别人看在眼里却会错了意,交换个心领神会的眼光都说:“去吧,不敢耽误三少。”

  凤老爷子满面红光,笑著招呼客人。

  凤三派人往女眷房中去请章希烈,侍女还未进屋,就见章希烈垂著头拿捏姿势款步走出来,竟有几分女子的娇柔模样。凤三看得可笑,轻轻挽住他手臂,却发现章希烈面色发红,全身都在抖,奇道:“这是怎麽了?难道谁看你好看调戏你了?”

  章希烈气急败坏地说道:“回去,我……我要如厕!”

  凤三看他面色不对,连忙带了他急急往回走。一眼看见院子的门,章希烈抛下凤三急急冲去,凤三有武功在身,悠哉地走去,却不离他身侧三尺开外。章希烈叫声:“别跟了!”狂奔进茅厕里。

  凤三知道他是吃坏了肚子,想想早上的东西都是性温之物,不觉皱眉。侍女和几个小厮跟在後面匆匆回来,手里或提或捧或抱著盘箱等物,自然是女眷们送上的贺礼。众人将东西呈上来给凤三看,凤三挥手道:“拿下去吧。”眼往众人身上一扫,琉璃在里面,却不见宝卷,只道是他闹别扭,也不多加理会,问刚才跟章希烈的侍女:“你们在里面吃什麽东西了,怎麽忽然闹起肚子来?”

  侍女道:“什麽也没吃,不过是喝了几口茶。”

  凤三挥手令她也下去。琉璃就要也下去,凤三唤住他说:“章府陪嫁过来的人你去安排一下,不要令他们进内院来,也不要支使他们做重活。”

  琉璃点头答应,转头去了。

  章希烈从茅厕出来时脸都白了,洗去妆容,脱了衣裳和鞋蜷在床上。凤三看他神色憔悴,命侍女出去请大夫,章希烈摇头道:“无妨,我歇一歇。”想了想又道,“一定是你们家水不好。”

  凤三失笑道:“怎麽不见我闹肚子?”

  章希烈道:“所谓祸害遗千年就是说你。”

  凤三笑道:“正是正是。自古才子与佳人,人间不许见白头,像你这样的名门公子自然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缠绵病榻,对著海棠花吐一小口血,风雅得紧,也美妙得紧。”

  章希烈自小身体不好,听了不由得竖起眉毛,刚要发作,便听琉璃的声音在门外唤道:“少爷。”

  凤三道:“进来吧,他又不是女人。”

  琉璃进来,向章希烈笑了笑,方才向凤三道:“铁琴少爷回来了。”

  凤三起身道:“人在哪儿?”

  琉璃道:“正向老爷回话,我已交待过下人,铁琴少爷从那边下来,就叫他来见少爷。少爷别急,那边大概还有一阵子话要说。”

  凤三看了看琉璃脸上神色,吩咐两名侍女进来照看章希烈,抬脚便往外走。章希烈巴不得他走,便闭目养神。

  走到玉兰树下,凤三倏地停步,面色微沉,低声道:“出事了?”

  琉璃道:“我说了你别急。铁琴少年受了伤,好在不重。”

  凤三面容不改,眼中却微微一震,看向琉璃的眼光锐利起来。琉璃跟了他多年,情份极厚,却当不得凤三的逼视,不由得垂下头去。

 

  第 3 章 心如波澜

  

  “铁琴少爷从那边下来,就叫他来见少爷”的话不过是说给章希烈听的,凤三出了院子直奔凉玉轩。

  凤府中引入了一道活水,蜿蜒曲折後在园子中央聚出一片二里见方的湖面,湖心修了座水阁,由一条竹木抄手游廊与岸上相连。湖中遍植荷花菱角,夏曰水面被碧叶红莲覆满,水气氤氲,清香扑鼻,是避暑消凉的好地方。因阁子上视野开阔,比密室更适宜谈话议事,隐然成了议事厅。

  两名小厮立在湖边,遥遥看见凤三连忙跪下。琉琉代凤三道:“起来吧。”凤三迳自上了游廊,琉璃留在岸边。

  凤三道:“你一起来。”琉璃微微迟疑,凤三淡淡道:“你早晚是要出去的,这些事都要学,跟来听听也不妨。”

  琉璃道:“我愿意在少爷身边侍奉。”

  “连宝卷也不知能在我身边待多久,何况是你?”凤三回头看向琉璃,目中微光闪动,“论武功你不在铁琴之下,却比他玲珑能屈伸,论机智你不在飞云之下,却比他宽容细致,放在我身边太委屈你了。”

  琉璃垂下眼睛道:“少爷过奖了。”

  曰光照在他白瓷般的皮肤上,光泽晶莹,仿佛什麽名贵的美玉,兼之眼神清澈柔和,叫人无端地想起画上观音身边清静平和的金童。

  凤三叹了口气,“我是个什麽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

  琉璃道:“是。”

  凤三看著他道:“琉璃,有时候连我也看不透你。”

  琉璃眼光一闪,抬头看向凤三。凤三也在看他,眼光柔和,带了微微的笑意,他笑时仿佛满天的阳光都收进了他眼里,经了薄云,不经意地落在人身上,不炽热,不刺眼,却能融化玄冰积雪。

  琉璃慢慢低下头去,半晌,轻启唇齿,清柔的声音和风一般吹过凤三的脸颊:“少爷喜欢我去我去就是了。”

  “算了,你不愿意去罢了,我不勉强你。”凤三苦笑,转身往阁子里走,“你和别人不同,你比谁都清楚,有一天你想要什麽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琉璃站住,看著凤三修长的背影,慢慢收了脸上的笑容。

  琉璃一步步走回岸边。湖边的两名小厮是跟铁琴的,知道琉璃身份特殊,都恭敬站著,不敢搭讪,亦不敢做声。琉璃眼光落在清碧的湖水上,眼中渐渐看到火烧起来,那麽的红而烈,仿佛焚烧三界的业火,隐约有厮杀声传来,铁器交鸣,夜鸦扑空哀鸣。

  琉璃缓缓握住手,一声声呼唤将他从回忆里拉回来,转头望去,凤三院中一个侍女急急忙忙往这边跑,一面跑一面叫:“琉璃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琉璃迎上去,问:“怎麽了?”

  “少夫人上吐下泻,看著快不行了!”

  琉璃呆了一下才明白是在说章希烈,失笑:“不就是拉肚子,哪里会这麽厉害?”

  小丫头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道:“谁说不是呢,这……这可如何是好?”

  琉璃向湖心阁子里看了一眼,淡淡道:“少爷那里先不惊动。你去请夏大夫过来,我先回院子里看看情况。”

  

  凤三走进凉玉轩先看见铁琴的侧影。半年不见,铁琴比从前更劲瘦了,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脖子微梗著,侧脸的线条比从前更加坚毅深刻。听见脚步声响,凤老爷子从椅子里站起来,叫了声“少主”。凤三道:“舅舅宽坐。——铁琴起来说话。”

  落凤岭一役,大光明宫被七派围攻,教中弟子死伤无算,老教主与几位长老战死,凤老爷子带了凤三逃亡,隐姓瞒名,洗白身份,成为一代豪侠,重新创下基业,以备重振雄风,发扬教义。凤三随了母姓,与老爷子以父子相称。私下里老爷子仍称凤三为少主,凤三说不必如此,他从前叫惯了,却总是改不过来,凤三无奈,便随他了。

  铁琴却不起身,说道:“属下愧对少主。”

  凤三伸手去扶铁琴,见他脸色发白,一道刀伤从眉心拖到发际去,瞳孔中隐隐透出蓝芒,不由抽了口冷气,那刀伤固然凶险,眼露蓝芒分明是中了异毒後以内力强行将毒素压制。铁琴是前代长老的独子,与凤三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极深,凤三心头震怒,眼中便有风雷涌动,森然道:“谁伤的你?”

  凤老爷子本是沈著脸的,听了这话不由看向凤三,叫道:“少主”。铁琴受伤而回,是南面出了事,凤三身为大光明宫的主人不问大事却问铁琴,是把私情放在公事之上。

  凤三明白老爷子的意思,摇头道:“铁琴与我情同手足,有人敢伤他,就如伤我一般,决不能饶过。天大的事也大不过这个去。”握住铁琴的手道,“起来,你一路奔波辛苦,我先看看你的伤势。”

  铁琴苍白的面孔更加苍白,勉强起身道:“这个不碍事,我先回禀教务。”

  凤三见他脚步不稳,心里微微一沉,道:“事有轻重缓急,不管什麽事都押後再说。”搭上铁琴脉门,脉象倒还不乱,但微弱无力,问道:“你当时怎麽处理的?”

  铁琴道:“属下承伏、殷门二|穴中了毒针,当时情急,以内功将毒逼在至阴与申脉两|穴处,後来回到青城刺破脚趾打算以内功将毒逼出体外,却只逼出一部分,毒气滞留在至阴与申脉之中缠绵不出,甚至……甚至会沿血脉上行,如今已扩散到委中|穴之上。”他阅历不少,却认不出所中之毒的来历,在青城请了名医也束手无策,情知此毒阴险狠辣,只怕这一条腿要不保,因此内心沉重,声音中不禁透出悲凉之意。

  凤三不语,将铁琴按到旁边一张椅子里,手指将一缕内力送入,牵动铁琴内息,沿铁琴足太阳经而下,经承扶、殷门诸|穴而至委中,两股内力交缠在一处激荡,起出缠绵於其中的毒气裹挟而下,压至申脉|穴中便不能再下,不由微微皱眉,将内力提了三成送入,然而毒气缠绵不去,竟是十分无固。体内|穴道被强劲内力连连冲击,铁琴痛楚难当,冷汗从头上一滴滴滚下来。凤三怕损坏他体内筋脉,不敢再用强,只得将那一股毒素暂时压在申脉中。

  阁子中间一张椅子空著,是留给凤三的。凤三示意老爷子坐下,这才在中间那张椅子上落了座,思潮奔涌,却又抓不住个头绪,半晌问道:“对方是什麽来头?”

  铁琴道:“此事要从两个月前说起。我们在山西的镖行接了一趟运往昆明的红货,行到青城山下被一路来历不明的匪人劫了,镖师们伤了十几个,却没有伤亡。当时飞云赴青海巡查,不在青城,我得了信儿立刻从贵阳赶到青城,青城分垛的眼线查到那批匪人的落脚点,我带人赶过去,一时不慎,中了他们的埋伏,教他们给跑了,此後这批人竟似泥丸入海,再也没有一点消息。”

  铁琴是凤三一手调教出来的,最是机智谨慎,放眼江湖,能敌得过他的人物绝不超过二十个,但以那些人物却是绝不可能截夺镖银的。至於那些眼线则是凤三亲手布置下的,飞云经营多年,其侦察追缉能力之强无比伦比,那些劫匪能逃得出他们的耳目,其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