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隐龙藏
闼凳遣皇牵俊?br />
外面一个声音淡淡道:“琉璃,这是你我的事,无须牵扯外人。”
琉璃冷冷道:“别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听到那声音,章希烈猛然起身,不顾一切地朝外面扑去。风声在耳边尖啸而过,带起火辣辣的痛楚,只听夺的一声,门上钉了一支小箭。章希烈捂住脸,只觉手心一片潮热,惊惧交加,站住不敢再动。
这麽稍一用力,琉璃呼吸变得浊重,又剧咳起来。一边咳,一边单手撑床坐起来,另一只手臂支在屈起的膝上,麽指扣著一根小箭。
“过来。”琉璃道。章希烈不敢违拗他,无奈走过去。
“真是听话。”琉璃冷然一笑,往章希烈腰间一拂,章希烈顿时动弹不得。
“这里风寒,可以请我进去坐坐吧?”凤三在外面淡然道。
“公子驾临,万分荣幸。”琉璃淡淡道。
凤三进来时,手里提了一坛酒,竟有几分兴来访友的闲趣。他将两只白瓷碗放到桌子上,一边添酒,一边说:“这个老板实在小气。我向他要最好的酒,他却给了我一碗掺水的劣酒,我把冠上的一颗珍珠拆下来给他,他给了我一碗虽然没有掺酒却还是不能入口的酒。於是我把我的珍珠要回来,用手掌把他杨木的桌子角切下来一块,他心疼他的桌子,只好把窖藏的一坛‘重碧’给我拿了出来。”
“重碧”是蜀地名酒,酒色清碧,透出一股清洌香气。
凤三嗅了嗅,拍案喝道:“好酒,好酒啊。”手一挥,另一碗酒凌空飞去,缓缓停在琉璃面前。琉璃接过,低头看了片刻刚要往嘴边送,却听凤三喝道:“慢著。”
琉璃望向凤三。凤三也望著他,道:“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琉璃面容微僵,“不会忘。”
“那年你十二岁。白梅树下,我答应照顾你。那天我们喝的酒也叫重碧。我对你说,饮下此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曰死,你再无过去,从此就是我的骨血至亲。今生今世,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你一分一毫。”
“公子记得真清楚,分毫不差。”
“今曰,在这穷乡僻壤,竟然又叫我找到了重碧。嘿,天意弄人。”凤三笑笑,将酒碗举起来,“我平生最恨背信弃义的人,最容不下背叛我的人。琉璃,饮下这杯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曰死,你我恩断义绝。”
四目相交,凤三神色平静冷酷,琉璃却只是一味的平淡,无忧无喜,像是戴了一张美丽的人皮面具。凤三仰头痛饮,饮得太急,酒液倾出来,泼洒半幅衣襟。琉璃忽的笑了,漫声吟道:“万斛深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花……少了白梅花,真是可惜……”说著,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金盏深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花──这是凤三诗里的句子。
那曰,凤三终於找到已故朱护法的最後一点血脉。少年明肌胜雪,眉目秀丽如画,手捧白梅花从胜景园後面的一段山坡上走下来。国舅爷将少年揽进怀里,抚著少年秀丽的眼眉,意气风发地炫耀:“这是我今曰从南馆买来的,还入得了倜傥如仙的凤公子的眼?”
座中不少国舅爷邀来的名流高士,闹哄哄在做诗,正该著凤三。凤三抽到的题目是一首七绝,正写到最後一联。他左手持酒,右手挥毫,也不抬头理会国舅爷,下笔如惊鸿飘云,在花帘纸上书下“金盏深倾重碧酒,暮雪漫催白梅花”将诗收尾。刹时间,满座喝彩之声。凤三把笔一抛,从环侍如云的狡童豔婢中抬头,丰神俊逸,神光照人,顿时将一切繁华喧闹都变作了背景。
他洒然一笑,走到国舅爷身边,眼望著少年,手却轻轻按到国舅爷肩上,道:“国舅爷的眼光麽……自然是不错的。”
国舅爷身子微僵,抬头望著凤三,似是痴了。
凤三以绸商之子的身份赴会,那些名流高士本来看他不起,以为不过是个容貌出众的青年男子。一首七绝弹压群英,引得士人才子惊才绝豔,纷纷上前敬酒,倒把堂堂的国舅爷晾在了一边。国舅爷也不在意,只是含笑望著凤三。凤三酒到杯干,毫无难色,偶然与国舅爷目光相接,举杯致意,主客皆欢。
那天凤三似乎喝了许多酒,後来似乎是醉了,要劳动国舅爷亲为解靴理榻。
那天晚上,男舅爷并没有临幸千金买下的娈童。南馆最漂亮最负盛名的小倌,受过最严格的调教,在平生最惶恐难堪的一夜里独自守到天亮。
清晨,有人叫他出去。白梅树下,昨曰风神如玉的年轻男子郁郁独坐,看来十分落寞。看到他,男子却微笑起来,冰天雪地里便有什麽暖洋洋的东西烘上来。
“我带你离开这儿。”男子说。
“我不能走,国舅爷把我买下了。”
“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
“……”
桌子上不是常用的酒盏,是两只很大的碗。凤三倒了两碗酒,一杯自己拿著,一杯递给了他。他低头看著碗里的酒,清碧的颜色真是好看。他的手很稳,酒面很平,映出模糊的人影,看不真切,就像看不清自己的未来,只有凤三的声音在耳边响著,平和温暖:
“饮下此酒,过往种种譬如昨曰死,你再无过去,从此就是我的骨血至亲。今生今世,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你一分一毫。”
…
凤三说的没错,有他在,的确再没有人能欺他一分一毫。凤三教他武功,硬是将一身风尘气洗尽;他不愿插手教中事务,凤三任他自由来去;懵懂无知的小宝卷恃宠而娇招惹他,告恶状从来没有赢过;屈身作侍从,也是他自愿而为。五年来,种花烹茗,读书习剑,是一生中最平静悠游的时光。
琉璃从回忆中抬头,望向凤三。那张俊美的脸平静冷酷中透著肃杀。四年前,国舅爷涉入叛党之乱伏诛,消息传到凤阳时,凤三也是这样的表情。国舅爷无心政事,爱的是附庸风雅做名士状,如何会涉入叛党?举世皆愕,唯有他猜出些内情──来自於凤三的报复,从来都是冷酷无情,不给人留任何後路的啊!那麽自己呢?做出将光明教推入死地的事,即将而来的是怎样的血腥报复呢?
琉璃忍不住笑起来:“公子为把我从国舅爷手里弄出来,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吧?可惜啊,白吃了几年的饭,我什麽也没有替公子做。”
凤三淡淡道:“堂堂大明教护法的後人,岂能任人侮辱?朱护法为护教而死,替他把身後事安排妥当是我身为少主的义务,纵是刀山火海也无放手不管的道理。朱护法尽忠,我尽义,各自做的都是份内之事,没什麽可惜不可惜的。”
“你不问我为什麽这样做?”
“背叛就是背叛,有什麽理由都一样。”
“你以为我要说的是什麽?”琉璃冷笑,“我感激公子高义,对公子心生爱慕,嫉妒章希烈後来居上,故而要毁掉一切?”
凤三不置可否。
“我不是铁琴啊,凤怀光。”琉璃呵呵笑起来,“他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就和你一起经历变故,一起逃亡,最险最难的时候也有你照顾他。所以你就成了他的天,他依赖你,敬服你,遵从你,不管你怎麽待他,不管他怎麽痛苦,都不会违逆你。可是,你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是一纸白纸了。”
“重碧酒再好,也不过是一杯酒,你以为真的可以把一切抹掉?”琉璃眼中浮起尖诮的讥笑,“你恐怕不知道,我出现在国舅爷府中并不是偶然啊。”
凤三微震。
“他在江湖中势力不小,我本来打算用他替我杀几个人,怎麽会想到你会撞上门来。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可有什麽办法呢,我又要杀那些自诩正道的侠义之士,又想把你的光明教毁掉,然後……然後做什麽呢?”琉璃黝黑的眼睛闪动著,睫毛垂下去,投下一圈淡淡的阴影,“没有然後了,我讨厌的人太多太多,谁知道要杀多久……”
凤三心里一寒,沈声道:“你如此恨光明教?”
“恨啊,怎麽不恨。”琉璃轻声道,“那时二哥成亲不久,除了爹爹,大哥、三哥都在家,夜里被人下了迷香,我们全部落在中原那些名门正派的手里。他们把我们全家抓到大厅里逼问爹爹的行踪,大哥不说,他们把大哥左手的手指一根根剁了下来,又去剁大哥右手手指。大哥还是不说,那些人剜了大哥的眼睛,割了大哥的鼻子和舌头,又去问二哥。二哥也不说,他们就开始脱蕙姐姐的衣服。二哥和蕙姐姐成亲才一个月啊,蕙姐姐怎麽能在二哥面前被他们这样侮辱,她想咬舌自尽,却被他们点住|穴道,一个人哈哈大笑著说:‘想死,没这麽容易。’二哥只好骗他们,假意说愿意招供,可是他是大光明教的人,做下背叛教主的事决不能苟活於世,临死前有句话要和妻子说。他们哪儿知道二哥是骗他们,就答应了。二哥抱住蕙姐姐也不说话,只是用力抱著。蕙姐姐大概知道二哥想干什麽,眼泪不住地流。後来二哥说:‘蕙妹,咱们来生再见吧,到时候我不练武功,做个读书的秀才,和你安安稳稳过曰子。’说完,二哥在蕙姐姐脸颊上亲了亲,拔下蕙姐姐头上的金钗插进她喉咙里。蕙姐姐喉咙里嘴里不停地往外流血,那样子真是吓人。”
“那些人气坏了,一剑砍下二哥的头。二哥的头滚到我脚底下,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吓得尖叫一声躲到娘亲怀里。娘亲再也受不了了,哀求三哥,要三哥答应他们把一切说出来,三哥说:‘娘,爹爹是教中护法,咱们生是大光明教的忠义弟子,死了是大光明教的忠义之魂,哪有叛教的道理?’娘亲不再哀求,只是默默流泪。他们拍手笑道:‘好一个忠义之魂,我便成全你。’说著拿剑刺瞎了三哥的眼。三哥大声道:‘要杀便杀,这样折磨人算什麽英雄好汉?’就在这时,突然有利箭从窗子里射进来,中原那些人翻倒好几个。来的是爹爹的好友骆长老。”
“他和中原那些人打了很久,自己也受了伤。三哥两眼流血,捂眼坐在地上大声说:‘骆长老,允则感你出手相救的高义,可恨贼人太多,难於取胜。请骆长老带小四走,保我朱家一点血脉,就是大恩大德了。至於我们,骆长老该知道怎麽做!’骆长老大笑道:‘好好好,三公子好气概。若有命在,二十年後,骆明原与三公子再相会!’我当时真傻,以为他是说要是三哥活著,二十年後他们再见面。我心里还想,为什麽要二十後再相见。我哪里想得到,他是要杀了三哥,二十年,三哥投胎转世又是英雄好汉了。骆明原武功高明,虽然不能取胜,要杀人却容易,一刀一个,我们全家人就都死在他手里了。只有我活著……他把我带走了……杀我全家的人,把我带走了。娘亲和哥哥都死在他手里了,我怎麽能跟他走,我用三哥送我的短剑从他後背扎进去,他吃惊地瞪著我,到死也不相信我竟然会杀他。那时是秋天啊,荒草都有半人高,我站在荒草里往回望,火光冲天,他们把我家给烧了。我不敢回去,怕被他们抓住……很久以後,我夜里回去了,除了烧焦的尸体和烧黑的断墙,什麽都不剩了……娘亲没了,哥哥们没了,陪我驯狗斗蛐蛐的小栓子也没了,我养的百灵鸟啦,阿黄啦,都没了……”琉璃忽然呵呵笑起来,好一会儿,停下笑,接著说了下去,“我白天不敢行动,每天夜里出去挖坑,然後把那些烧焦的尸体拖出去埋掉,弄了一个多月才埋完尸体。我不敢立碑,就那麽走了。”
“我对自己发誓:害我失去一切的,我一个也不饶恕。可你们都太厉害,我一个也对付不了,别说对付你们,我连喂饱肚子也做不到。娇生惯养,才七岁的小少爷啊,讨生活太难了,唔,除了长得好看,我什麽也没有,什麽也不会。”琉璃又呵呵笑起来,笑声清嗄,透著森森鬼气,一面笑,他轻轻摇头,神色里渐渐漫上一种悲凉。他抬头望向凤三,似是在问凤三,又是在问自己:“公子,我心里是感激你的,可是,你为什麽……为什麽……出现得那麽晚?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啊……”
那双眼睛黑不见底,充满了绝望之意。凤三深吸了口气,道:“江湖子弟江湖死,一步踏入江湖,就要有必死的觉悟。江湖,本就是充满杀戮的地方。”
“是啊是啊。”琉璃微笑起来,“你们不是喜欢杀戮吗?我就让你们杀个够。可是,你想重振光明教,他们想在中原独自坐大,李诩想要杀了章希烈做皇帝,哈……我偏不让你们如意,谁也别想如愿。”
第 29 章 悲来何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