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庸 – 风玲剑
扬君达屈指轻弹剑身,沈眉挑处,豪情复现,目注一尘道长说道:“道长适才所询,杨某人现在可以坦然回答,不错,二十年前,杨某人曾与太原霍宗尧稍有过节,那是事实,半月之前,杨某人也的确去过太原府!”
就在群雄惊扰震动之际,杨君达神情一肃,沉声又道:“但是,这件事却与小徒无关,他既不识霍宗尧为何许人,更没有去过太原府。”
蓝衣少年忽然低呼道:“师父——”
杨君达左手虚按,阻止爱徒插嘴,接着挑了挑双眉,继续说下去道:“常言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道长和在场诸侠,莫不皆是—代武林宗师,不知是否也愿依江湖规矩,给杨某人一次公平机会?”
一尘道长问道:“杨施主所谓公平机会,究竟系何指?”
风铃魔剑杨君达缓缓道:“先让小徒离开承天坪,然后,杨某人以掌中这柄木剑,与诸位一块生死存亡。”
“这……”一尘道长不禁迟疑,语音微顿,才道:“此事贫遭难以作主,且待与诸位道友一商。”
说着,约众略退丈许,低声询问各派掌门人的意见。
霹雳神翁罗承武嫉恶如仇。首先说道:“那小辈受杨君达调教,必然也非善类,依罗某说,索性斩草除根免生后患。”
少林方丈法元大师却持相反意见道; “太原惨变,罪在元凶,其徒既属无辜,若一并杀戳,岂是我等侠义中人所为。”
群雄见仁见智,各有所见,顿时议论纷纷。
这时,杨君达低声对蓝衣少年道:“稍待你若能脱身,可径去马岭关等候,明日午刻前师父没到,便不必再等,逮往北京寻你骆伯父。”
蓝衣少年急道:“师父不走,浩儿也不走,浩儿要跟你老人家并肩御敌!”
杨君达正色道:“傻孩子,这是什么时候?对方从多势众,又皆是当今武林—流高手,我留在这了儿,对师父非但没有帮助,反替师父增加累赘,使师父无法放手施展。”
蓝衣少年道:“正因对方人多势众,你老人家单人只影,怎能抵挡?”
杨君达哂道:“师父当年纵横天下,一样也是单人只剑,你只照顾自己脱身要紧,师父自有破敌突围的方法。”
蓝衣少年惶然,说道:“可是,你老人家……”
杨君达沉声截口道:“事情紧迫,不许你再说了,应敌之事,不用你担心,记住按师父吩咐的话去做,两日之内,如不能在马岭关碰面,师父会随后赶到北京去的。”
话音甫落,一尘道长已洒步返回,单掌稽首,道:“贫道待公议已决,令徒本届无辜,贫遭等也无意留难,但等令徒离去之后,为报霍大侠灭门血仇,贫道等却不能再顾江湖规矩,这一点,须请杨施主原谅。”
杨君达仰面笑道:“好极了,杨某人也没有要你们单打独斗的意思,待会儿你们就各凭所学,一齐上好了。”
语声微顿,举手轻拍蓝衣少年肩膀,蔼然道:“孩子,去吧!别忘了师父的吩咐。”
蓝衣少年忽然眼眶一红,俯身跪了下去,哽咽叫道:“师父,浩儿求你老人家……”
杨君达冷然截口道:“不必再说下去,你如承认我是你的师父,就照我的话去做。”
蓝衣少年俯首唏嘘道:“浩儿遵命去等候你老人家了!师父,你老人家一定要来啊!”
杨君达目中泪光乍闪又隐。点头道:“放心去吧.一剑在身,师父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过敌手。”
蓝衣少年再拜而起,低头转身向山峪口踽踽行去。
才走出数步,杨君达忽又颤声唤道:“浩儿!”
蓝衣少年闻声却步,霍然返顾。
杨君达身躯不住颤抖,但却极力压抑住激动,凝神有顷,才缓缓说道:“把头抬起来,风铃剑传人,不准人前低头。”
蓝衣少年躬身应道:“浩儿不敢玷辱师门。”举手拭去颊上泪痕,昂首大步走向山峪口。
当他穿越层层重围时,数十名武林高人纷纷注目逆送,蓝衣少年傲然而过,甚至眼角余光,也没有扫他们一瞥。
少林方丈法元大师看在眼中,不禁霜眉连扬,太极掌门罗承武却冷笑不已。
良久之后,一尘道长单臂一举,拔出肩后松纹长剑,沉声道:“诸位道友,是时候了!”
群雄如梦方觉,嘿然—声应诺,寒光纷现,一齐拔出了兵刃。
茅屋前,剑芒耀目,刀光映雪,承天坪上杀机重重,一片肃然。
几十道目光所,却见那风铃魔剑杨君达凝目长空,满面泪光,一袭青衫半为热泪湿透,木剑斜垂指地,似乎对当前强敌,丝毫未在意中。
霹雳神翁罗承武猛地一顿太极牌,厉声喝道:“姓杨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还装什么痴呆?”
杨君达缓缓转过头来,向罗承武轻蔑地一笑,冷冷道:“二十年不见,你老儿还是这般急躁,冤有头,债有主,要你叫个什么劲?”
罗承武反被他训得一愣,竟怔怔地忘了答话。
杨君达肃容望望那孝服少女,忽然柔声道:“霍姑娘,令尊惨死风铃剑下,姑娘意欲如何?才消得心中仇恨?”
那孝服少女满脸怨毒之色,切齿作声却不开口。
杨君达喟叹一声,苦笑又道:“看来姑娘对我仇恨已深,杨某人一生杀孽深重,自知万死莫赎,也罢,就以杨某人这无用之身,成全姑娘一番孝心吧!”
说完,将木剑随手插在雪地上,缓步向前,走出丈许,双目一合,盘膝坐了下来。
群雄目睹此状,莫不大感意外,彼此面面相觑,反倒惊疑地不敢贸然动手。
“风铃魔剑”威誉慑人,虽然弃剑跌坐;大家仍旧惮忌他会突然发难,令人猝不及防。
杨君达静坐了好一会,但闻全场鸦雀无声,忍不住又睁开眼,轩眉道:“姑娘怎的还不动手?”
那孝服少女泪光涟涟,突然粉臂一探—扬, “呛”地拔出了长剑。
霹雳神翁罗承武连忙沉声道:“玉兰侄女,谨防匹夫使诈!”
但孝服少女业已急怒攻心,银牙一挫,便待抡剑扑上。
“阿弥陀佛!”少林方丈法元大师一声佛号,僧袍微拂,及时抢出,拦住了孝服少女,双手合十说道:“百劫轮回,善恶一念,杨施主既愿放下屠刀,心魔已消,老衲欲向姑娘讨个人情,不知姑娘可肯予见允?”
孝服少女含泪注视着这位少林第—高僧,颤抖地开了口,反问道:“大师准备饶了他不成?”
法元大师轻叹一声,说道:“尔债须偿,天理难违,老衲怎敢逆天逾份,只求姑娘网开一面,心存仁厚,留他一个全尸吧。”
孝服少女垂下粉颈,哽咽道:“可是,我爹和哥哥……”
一尘道长接口道:“姑娘,但能报此血仇,何须纤手染血腥?大师自有妥善主张。”
孝服少女泪如雨下,万般无奈,低垂下螓首。
法元大师口诵佛号,喃喃祝祷道:“我佛慈悲,此间事了后,弟子愿面壁十年,消此孽恨。”
说着,解开僧袍,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玉盒,十分谨慎地揭开盒盖,再从盒边拈起—条采色丝线。
丝线缓缓提起,线头末端,竟坠着一粒龙眼般大,通体碧绿浑圆的珠子。
一尘道长猛觉心头一震,群雄中已有人脱口惊呼道:“毒龙珠!”
法元大师江布皱纹的脸上,掠过一抹悲凄之色,道:“不错,这正是当年三目天魔用万毒淬制的‘毒龙珠’,本寺已收藏将近百年,为了消仇不染血,今天只好借它一用了。”
随后他又由腰间解下一只木碗,俯身盛了一碗白雪,拈起“毒龙珠”,在碗内白雪中浸了浸,雪花如逢烈火,转眼间,便深化为一碗呈碧绿的雪水。
法元大师收妥“毒龙珠”,手捧木碗,凝容说道:“杨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愿我佛早发慈悲,接引施主同登极乐。” 。
语毕,双手执碗轻轻一送,那只满盛毒水的木碗,冉冉向杨君达平飞过来,将及身前尺许,忽似力尽下沉,竟平稳地落在杨君达面前,碗中雪水,涓滴未溢。
杨君达毫无迟疑,一探手,将木碗捧起,惨笑道:“雪水虽毒,人心却比它更毒百倍,杨某有桩不情之请,意欲一并烦劳大师惠予成全。”
法元大师合掌当胸,诚挚地说道:“但凡老衲力所能及,施主尽管吩咐。”
杨君达微哂道:“杨某这里先谢盛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杨某孓然一身,唯一爱徒亦已离去,求大师慈悲为怀,休教我暴尸荒山,被那苍鹰豺狼所欺,杨某就感激不尽了。”语峰微落又起,黯然长吁一声,幽幽道:“这世间何其残酷?一个曾经做过错事的人,便永远没有向善的机会了吗?”
一仰头,将满碗毒水,喝得点滴无存。
在场群雄,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轻吁,一个个瞠目结舌,心里却像压了块千斤大石,沉甸甸的,竟无一丝轻松之感。
法元大师双手合十俯道,鼻酸难禁,低低道:“善哉!善哉!老衲也着相了。”
突然,杨君达浑身抽搐了一下,手一松,木碗“噗”地摔落在雪地上。
法元大师闪电般疾掠而前,及时操臂,扶住他摇摇欲倾的身体,但手掌触及杨君达腰部,忽然心头微微一动,才待开口,却闻杨君达喉头一阵低鸣,正反复呼叫着几个断续而微弱的单字:“马岭关……马岭关……”
字音渐渐低微,终至渺不可闻,紧接着,眼睑垂合,体温逐渐变冷。
法元大师神色连就,终于目视一尘道长,缓缓点了头。
一尘道长神情肃穆地对孝服少女道:“姑娘,血仇得偿,总算可告慰霍大侠在天之灵,贫道送姑娘回去吧!”
地孝服少女凝注杨君达尸体一眼,默默转身走向承天坪外。
群雄至此,尽皆垂首,紧随一尘道长身后,悄然退去。
他们满腔激愤地来,满怀迷惘地去,一场血斗虽幸而避免,但每个人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甚至霹雳神翁罗承武也不例外。
不多义,承天坪上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山风拂过雪地,掩去了纷乱的足印履痕,然而,那烙在心里的痕印,将永远难以掩去。大家肚里都怀着一个相同的疑问,那就是:赫赫一代巨孽的风铃魔剑杨君达,为什么会在毫无抗拒的情形下,甘心饮鸩就死?口口口口马岭关是冀、晋交界处一道荒僻的山隘。
关上既无城堡,亦无关闸,疏落着几十幛茅屋,多半是山中猎户,只有那靠近隘口的颜家茶棚,算是唯一店家,兼卖些简陋而粗糙的点心,同时,也供肩挑之辈歇息。
如今时值隆冬,大雪封山,行旅绝迹,但颜家茶棚中,却住着一位孤零的蓝衣少年客人。
少年来到马岭关已经第三天了,每日自晨至暮,总是独自站在隘口左近那棵大树下,引颈向山径痴痴地张望,显然,他是在等人。
三天过了,山径上始终是空荡荡的,蓝衣少年开始流露出焦急之色,每当深夜返回棚中,躺在泥砌的土炕上,他的信念不免有些动摇,也为自己的行径,感到无比追悔。
——师父的叮嘱是到第二天午刻,现在已经整整三天,怎么还不见他老人家来呢?难道当真发生了什么意外?
——不!不会的。师父武功高绝,二十年纵横天下,未逢过敌手,他老人家既然这样安排,必定是有把握脱身的。
——可是,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又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些人若无制胜妙策,怎敢纠众登山轻捋虎须?
这么看来,师父已经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了?
早知如此,我真不该离开师父,纵然承受重贡,至少也应该暂时隐身峰下,不要远离才对,万一师父不幸人险,也好及时赴援,哦!我真糊涂,真该死。
——无论如何,明天决定再等一天,假如仍不见他老人家赶到,就动身再返承天坪,未得师父下落,决不先去北京。
这一夜,蓝衣少年转侧通宵,未曾闽过眼,天风破晓,跃.身而起,匆匆收拾随身包裹,略用了些食物,便招呼茶棚店东颜老头结账。
颜老头诧异地道:“怎么?公子不是等人吗?就要走啦?”
蓝衣少年木然应道:“我再等一个白天,入夜就走,烦你.把干粮替我包上些,午间和晚饭,我不再回棚里吃了。”
颜老头好心问道:“今儿白天,公子准备去哪儿等候呢?”
蓝衣少年道:“大树底下。”颜老头一愣,笑道:“那又何须带干粮,茶棚距那大树,才几十步路,公子如嫌往来麻烦,小老儿可以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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