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庸 – 风玲剑






  声未落,房门“呀”然而开,袁氏双姝笑嘻嘻走了进来,袁玉问道:“谁不是好人呀?告诉二姐,让二姐替你出气!”

  袁珠道:“怪不得遍寻不见,五妹原来躲在这儿,药剪好,快去吃药吧。”

  湘琴娇羞满面,笑嗔道:“人家病都好了,还吃什么鬼药!”

  袁玉接口道:“啊!敢情‘坏人’竟能治病呀?”

  一番取笑,湘琴更羞得抬不起头,康浩却暗吁一口气一至少,湘琴不会再逼着问他昨天谈话的内容了。

  口口口口

  阳光透过廊檐,投落在搂花窗棂上,轻风徐来,光影摇曳,除却笼中鸟语,周遭一片寂寥。

  九曲廊下,碧纱窗胶,康浩以时作枕,懒洋洋靠在一张绣褥椅上,双目虚固,不言不动。

  表面看来,他好像无所是事,欲藉那张软椅,假寐片刻,享受这无边宁静,实际上,其内心正思潮起伏,紊乱得就像一堆搅乱了的线团。

  ——自从由湘琴口中证实了一剑堡堡主夫人确曾患染过疯症,康浩便开始惶惶不安,虽说已是十年前的旧病,但谁也不敢有没有痊愈?那么,她所提到的关于师父的种种,究竟是真实的?抑或仅是一些疯话呢?

  如果是疯话,何以听来如此逼真?如果是真实的,这个连骆伯父和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又怎么会知道?

  他反复思索着这个问题,始始寻不出正确的答案,信疑之间,难作取舍,以致有人轻轻推门走了进来,他也毫无所觉。

  那人探首望望廊下,不禁摇了摇头,顺手榻上取了一条薄毯,蹑足走近椅边,将毯子轻轻覆盖在他的向上……

  康浩一惊,霍地挺身跳了起来。

  那人想不到他会突然跃起,身不由己,“噔噔噔:向后连退了三四步,薄毯也抛在地上,频频举手拍着胸口道:“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康浩这才看清竟是袁珠,连忙拱手陪礼道:“在下没想到会是袁姑娘,失礼!失礼!”

  袁珠脸上一阵红,强笑: “我还以为康少侠睡着了呢!园子里有风,担心你会受凉……啊!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她一向端庄娴静,不似袁玉那样喜欢笑闹,此时颊上阵红阵白,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赧?抑或受惊之后,犹有余悸。

  康浩连声陪罪,道:“多谢姑娘盛情,其实,在下只是闭目养神,并没有睡熟;不料竟鲁莽惊了姑娘,尤心之过,请多原谅。”

  袁珠垂首笑道:“这也不能全怪你,是我进来的时候,太轻了些。”

  说着,俯身想拾取地上的薄毯。

  恰好康浩也正探手去拾,两人各自拾起薄毯一角,突然发觉对方已经拾到手中,又同时松手,那薄毯重又掉了下去。

  袁珠顿感双颊配红,一颗螓首垂得更低……

  康浩忙笑:“不敢劳动姑娘,还是在下自己来拾吧!”

  这一次,袁珠没有再伸手,直待康浩拾起薄毯放回榻上,才缓缓抬起头来,说道:“小琴身子仍很虚弱,吃过药以后,已经由二妹伴着休息了,但她惦记康少侠,怕你闷着无聊,特地叫我来陪康少侠去堡中处处走走。”

  康浩笑道:“琴妹真拿我当客人看待了,瞻仰一剑堡的时间尚多,如果袁姑娘滑旁的事,何不就在此地小坐片刻,在下正有点事想请教!”

  袁珠微一迟疑,道:“这……也好,我去叫丫环们送些点心来……”

  康浩道:“不必了。那边廊下很清静,咱们就去那儿坐坐如何?”

  袁珠欣然颔首,款款移步跨出回廊,两人各取了一只鼓凳,面向花园,坐了下来。

  康浩试探着问道:“袁姑娘府上和二庄一堡都很熟悉,想必知道一剑堡和抱阳山庄的姻戚关系?”

  袁珠不觉笑了起来,道:“一剑堡主夫人和抱阳山庄的庄主夫人,乃是同胞姊妹,这件事武林中人人皆知,并不是什么秘密呀?”

  康浩道:“但不知两位夫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袁珠道:“自然抱阳山庄庄主夫人的年纪大,她今年都四十五岁了,易伯母才四十岁还不到。”

  康浩问道:“她们姊妹也是武林侠女么?”

  袁珠道:“不错,当年武林中顶顶有名的‘梅谷二乔’便是指的她们。”

  康浩又问道:“她们是姓梅?还是姓乔?”

  袁珠忍不住掩口而笑,摇头说道:“全不对,所谓‘梅谷’,只是一个地名,她们复姓欧阳,应伯母叫倩如,易伯母叫佩如,所谓‘二乔’,是形容她们都很美。”

  康浩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话声略顿,忽然正色说道:“袁姑娘,你可知道易夫人曾患疯病的事?”

  袁珠似乎早料到他会问起这句话,毫不迟疑地点点头道: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小琴才仅六七岁,我和二妹也未满十岁,详细情形,咱们不知道,只是听长辈们谈起过。”

  康浩凝目道:“这是说,你们并没有亲看见,只不过听人谈起而已。”

  袁珠肃然道:“我和二妹虽未目睹,小琴却亲眼看见,康少侠,你不必怀疑,的确是真实事。”

  康浩怔了片刻,又道:“但据在下所见,易夫人全然不像有病的人,即使她从前曾经患过病、既已十年未再发作,也应该算是痊愈了。”

  不料袁珠却摇了摇头,道:“若以我看,只能说病势减轻,还不能算是完全好了。”

  康浩急问道:“为什么?”

  袁珠黯然道:“易伯母的病,乃是积闷过甚而起,她心里想的太多,却无人可以倾吐,久而久之,就生出许多幻想,常常一个人喃喃自语,平空编造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故事来……”

  康浩一惊,忙追问道:“你能把她幻想的故事告诉我一二件吗?”

  袁珠略一凝思,苦笑说道:“譬如有一次,她忽然十分理地警告我说:‘昨有人到后园来偷窥,被我发觉,才飞身逃去,不过我已经认出他就是方涛,这老贼平时深藏不露,必然没有安着好心,这件事你先别说破,只记住多多看顾小琴,千万不能让她单独和方涛在一起……’”

  康浩骇然道: “哦!竟有这种事.”

  袁珠笑道: “当时我也信以为真,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可是,经过多次观察,那方老夫子根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学究,何尝会半点武功?这才知道纯是易伯母一时的幻想而已……”

  康浩心里忽然一动,口中却轻‘哦’了一声……

  袁珠含笑又道:“康少侠,你也见过方老夫子,依你看,他像不像一侠深藏不露武林高人呢?”  .康浩连连点头笑道:“不错,如果方老夫子也算武林高人,咱们岂不就是神仙剑仙了么!”

  他口里虽这么说,心中已暗暗有了主意……

  口口口口

  夜阑人静,远处梆鼓敲过三更,康浩忽然轻劝掀被而起,却将一个预先将薄毡捆成的假人,放置在被褥中。

  他衣衫未卸,早已结扎妥当,只摸一摸胸前的风铃剑囊,身形微折,便由廊檐掠上了屋顶。

  今夜月色晦暗,但星斗满天,目力仍可及远,偌大“一剑堡”,此时寂然无声,安静得有如一局残棋。

  康浩纵目四望,认准了方向,展臂,腾身,飘然越过两重屋脊,落脚在西跨院一列整齐的厢房顶上。

  西院毗邻侧厅,洞门矮墙,另成格局,正是方老夫子的居处。

  康浩并不掩蔽身形,大刺刺从房顶飞落地面,从容跨上石阶,向居中一间卧室走去。

  抵达窗外,侧耳听了听,室内隐隐传出鼾声,窗纸上犹有一线模糊的光景。

  康浩以指沾舌,轻轻点破窗纸望去,只见卧室中设有大小两张睡榻,大床上睡着方老夫子,小榻上卧着一名书童,靠窗是一张宽大的书桌,左右排列书加,桌案之上,一灯荧荧,砚池中余墨未干,笔架前新毫犹裸,一卷翻开的诗抄,压着几根骨签……这情景,分明是寻诗未成,吟哦初废,掷笔归寝,好梦正酣。

  康浩故意屈指轻弹两声,低叫道:“方老夫子!方老夫子!”

  回答他的是此起彼落的鼾声,方老夫子张口向天吹气,那小书童的涎水,从嘴角直流到耳根。

  康浩静立片刻,不见口应,摇头微微一笑,纵身凌空拔起,轻烟般向后花园飞驰而去。

  为了不惊动湘琴和袁氏姊妹,康浩特地绕道避着正房绣楼,沿着堡墙兜了个大圈子,才进入后园。

  穿过树林,远远望见水潭和茅屋,屋中竟然还有灯光。

  康浩不觉心跳加剧,暗自默祷道:“师父啊师父,求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多赐佑护,如果确有师母和师兄在世,就让易夫人告诉浩儿详情,否则,就让浩儿亲眼见她发一次疯病,以释心中疑窦……”

  祝祷未毕,那茅屋中的灯光,忽然一闪熄灭。

  康浩剑眉微皱,立即加快脚步穿林而过,直向茅屋奔去。

  谁知刚到水潭边,却听见茅屋门“依呀”一声打开,一条白色人影,缓缓走了出来,那人长发披散,几与腰齐,一身雪白的衫裙,直拖到地上,手里却捧着几支香烛和一叠纸钱—一可不就是一剑堡主夫人欧阳佩如么?

   
 



第二O章 欲求释秘 更陷迷团

 
  一剑堡主夫人为何深夜不睡,竟如此装柬,携带着香烛纸钱,出来何事?

  康浩瞧得大感困惑,心念疾转,连忙闪身躲进水潭边一块大石背后,摒息静气的看她作何举动。

  巧得很,那欧阳佩如也正是向水潭这边走过来,星光之下,只见她脸上泪痕斑玉,显然刚刚痛哭过一场:举步间,露出一双赤脚,竟连鞋袜都没有穿。

  但是,她颊上虽泪痕犹新,神色却一片木然,举动虽然像在梦游,却走得稳健快捷,不一会,已走到水潭边,却站在潭边,怔怔地望着潭水发呆。

  康浩看得满头雾水,心里暗想:他一定疯病又发作了。唉!可笑她一番疯话,竟骗得我信以为真!

  他不禁感到十分失望,真想就此掉头离去,无奈藏身处距离欧阳佩如太近,为了怕惊动她,只得耐心地看下去了。

  这时候,忽听欧阳佩如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潭水喃喃自语:“你不用躲着我,我早就在潭里看见你的影子了,躲又有什么用呢……”

  康浩骇然大吃一惊,低头自顾,自己距离潭水至少还有四五尺远又有大石遮掩影子决不会映人潭中,怎会被她看见的呢?

  正自惊疑,欧阳佩如却又继续说道: “……知道你会来的,所以,我才孤零零在此等候了十年之久,这几天,你在渭水里唤我的名了,我也听得很清楚,可是……可是我别怪我狠心,事至如今,我还有什么脸见你啊?相逢必曾相识,同是核心断肠人,你……你为什么不早来二十年?为什么不再晚来二十年?今生已矣,来世可追,你为何偏要选在这令人锥心泣血的时候……”

  听到这里,康浩才知道她并非真正看见了自己,而是在对一个虚无缥渺的的影子说话,不禁机伶伶打个寒噤,浑身毛骨耸然。

  幸好欧阳佩如没有再说下去,径自蹲下身,将香烛点燃,分插在泥中,然后,一张一张地焚着纸钱。

  闪耀的火光下,但见他热泪滚滚,如雨般搬落在衣襟上,雪白的衫裙,刹时湿了一大片。

  可是,他只是默默的饮泣,脸上仍然毫无表情,只里也没有稀嘘之声,倒像那眼泪本是别人的,只不过借她的眼睛流出来而已。

  不一会,纸钱已烧尽,欧阳佩如却忽然破蹄而笑,说道:“你笑我俗气,是吗?这些纸钱并不是烧给你的,而是烧给我自己的……”

  康浩心弦一震,连忙凝神再听,却见欧阳佩如继续又道:“……我也不稀罕这点钱。不过,山有山神,土有土地,谁知道幽冥路途究竟有多远呢?逢山遇水,总免不了要花钱,也许咱们走累了要寻个客店休息,也许口渴了要买点茶水什么地,都行有钱才行,我知道你一向挥金如土,身边未必有钱,所以趁现在多烧——些准备着,到时候才不至受窘,你说对不对。

  她娓娓说来,毫无做作,就像水潭里果真有上个人,正在和她对面交谈。

  康浩忍不住探头张望,但见潭水微漾,哪儿有什么人影?再回味欧阳佩如适才的语气,分明竟有自杀的企图,心里一阵惊悸,不觉吓出一身冷汗来。

  又过了一会,香烛也燃了,火光熄灭,潭边又沦人黑暗。

  欧阳佩如却意态悠闲的从在潭旁,将烧剩下来的残梗纸灰,——投人潭中,口里又喃喃说道: “你要等我啊!千万不要一个人先走啊!我还有点琐碎的事没有料理完,最多一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