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 – 太平裂碑记
陆寄风打了个冷颤,只见弱水道长逐一为这些人合上眼皮,洒上化尸粉,点火烧去,闭目合掌地轻念著安魂谶文,声音里有著无限悲悯。
陆寄风耳中听他喃喃念著:“……吾患吾有身,生有生五苦……”不由得又是一阵鼻酸,想起疾风道长,再看著那熊熊烈火,思绪万端,不知道是不是师父真的杀了他们?这几天剑仙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抬眼,只见弱水道长剑眉微蹙,冠玉般的面孔被火光映得如笼上轻霞一般,俊美不可方物,登时又看傻了,暗想道:“天下间怎有人长得如此好看?虽是个男子,竟和祖师爷是不一样的好看。”
尸体焚毕,麟阳君才道:“师父,现在我们在明,眉间尺在暗,如何是好?”
弱水道:“再等下去,我不相信无法感化眉间尺。”
“他连近侍都杀光了,怎么可能放弃两门之间的深仇大恨?”
弱水道长不急不徐地说道:“两门之间本无深仇大恨,真人也未曾杀死过任何一个剑仙门的掌门,总是打败了他们之後,留他们的命让他们回去。想不到这么多代以来,每一个拖命而回的剑仙掌门人,全都死於自己的单传弟子之手……”
陆寄风一愣,心头疾跳,几乎不敢相信。
弱水道长续道:“……就为了破解真人的功夫,剑仙门的弟子不救垂死的师父,反而亲手弑师,裂尸解功。唉!也许是他们自己命令弟子这样做的,如此愚行,何苦来哉!”
麟阳君应了一声,却没再接话。
弱水道长见陆寄风的表情阴晴不定,温言道:“你既怕我们,也是无妨。目前还不能放你离开,请你担待几日。”说完,伸手一点陆寄风的睡穴,陆寄风登时知觉全失,眼前变得黑暗一片。在失去意志之前,还清楚地听见弱水道长的声音,说道:
“我想眉间尺未必会放过这孩子,咱们得保护他……”
陆寄风迷迷糊糊间,不知睡了多么久,在一阵交谈声中缓缓恢复了知觉,起初无法分辨说话的人是谁,等渐清醒之後,才听出了是两个人的声音:
“贫道好话说尽,道友还是不肯悔悟前非吗?”
另一人声音粗哑,道:“哼!你不必假猩猩,通明宫全是假仁假义之辈!”
陆寄风听著这较粗的声音似觉耳熟,一会儿便认了出来,是师父的声音!
陆寄风睁开眼睛,自己躺在床上,透过屏风的间隙望去,背对著自己的黑衫身影,驼背蒙面,确实是师父,但是背上的衣服一片湿透,站立著的样子有点儿不稳,一手撑著剑,似乎是受了重伤。
而在师父对面之人,自然就是弱水道长了。与师父的气喘如牛、汗流浃背相较之下,弱水道长气定神闲,一派攸然。此时已是深夜,弱水道长一手持著象牙烛台,当著烛台的那只手,比象牙还要无瑕白晰,烛光温煦地照在他脸颊边,使得睫羽的影子更加长密,也使得他的脸孔透出一丝忧郁的气息。
弱水的眼光似乎向陆寄风的方向瞄了一下,陆寄风连忙再紧闭起眼睛,怕被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弱水不知有没有看见,声音不变地轻道:“真仁真义也好,假仁假义也好,你不停止杀人与自杀,我是不会走的。”
眉间尺冷笑道:“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弱水叹道:“比也比过了,胜负已现,你还不服吗?”
眉间尺哼了一声:“我压不过你,你也胜不了我,否则你早就取我性命了!”
弱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取你性命?”
陆寄风禁不住奇,又慢慢地睁开眼睛,偷看他们两人。弱水的眼角余光又扫了过来,这下子陆寄风确定他知道自己已经醒来,而且随时在注意自己的动静。只不过弱水的语气之中,一直不露半点意味,似乎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陆寄风一般。
弱水续道:“你以为通明宫除了真人以外,无人是你的对手?”
眉间尺冷笑不语,弱水又道:“剑仙门虽然解破了几式真人的功夫,但是离一窥通明宫武学堂奥,还远得很,不相信的话,你可以看清楚点。”
陆寄风暗想:“他这句话好像是在对我说的。”
眉间尺倨傲地问了一声:“是吗?”话声未落,毫无预警之下,手中长剑已倏地向弱水的心口剌去!
陆寄风大惊,弱水身子动也不动,随手一挥,手中烛光只一闪,不加为何,眉间尺却像触电般缩回了手,有点惊疑不定。
陆寄风见弱水安然无恙,松了口气,自己竟在这一瞬间担心弱水会被师父偷袭而死。
弱水的声音依然温和:“你的出手是真人的五重天,可是有七个破绽,我刚刚也是用一样的招式破解的。五重天并不是太难的剑法,你都学不成,更遑论其它。”
眉间尺举剑一看,他手中雪白的剑刃,竟在一瞬间被点上了七点鲜红的蜡泪!
眉间尺吸了口气,颤声道:“不可能,我看灵木使过这套剑法,他没有你这么……
么……”
弱水道:“偷学的武功毕竟是旁门左道,你可以跟我上灵虚山,向师父学习正统的通明剑法。”
眉间尺厉声道:“休想我会拜老贼为师!剑仙门技不如人,死而无怨!”
“我不要你死,真人也绝无灭剑仙门之意。”弱水道。
“那么你只身上崖,为了什么?”
“感化你。”
眉间尺扬声大笑:“哈哈哈……感化?你是疯了不成?几代之仇,有可能被你几句话化解?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陆寄风想道:“真实目的?难道……弱水道长也知道冷袖前辈的事?”这么说来,师父确实是掌握了剑仙崖底下的情况了。
弱水低叹了一声,道:“没错,我是有所目的。”
“哼!你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弱水道:“你说得对,吾不可能达成我的目的,但是稍减其万一,已经心满意足了。”
眉间尺奇道:“你此话何意?”
弱水道:“我本是一身罪恶,万死不赎之辈,闯下了弥天之祸,无处可躲,便投入通明宫以求避祸。为了让真人收我为徒,我亲手杀妻女、弑乳母……当初的荒唐,无日不鞭答我心,现在我只能尽力消弥他人之恶,以补自己的罪行。”
眉间尺不耐烦地说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的往事与我无关!”
“我只是希望你和我一样,受真人教化,弃恶从善。”
“作梦!剑仙门宁为碎玉,不为全瓦!”
眉间尺身子一闪,竟笔直地往後退,撞倒屏风,反手便是一剑剌向榻上的陆寄风!
陆寄风大惊,尚未来得及眨眼,雪亮的剑刃在眼前一晃,已被一道劲风打偏,弱水道长纵身跃上了榻,以烛台格去眉间尺的剑,镪地一声,眉间尺被震退了一步,又挥剑而至!
剑刃与烛台在陆寄风上方扦格拆解,当当当地清音几响,极短的时间里已打了好几招,烛泪却一滴也没落下,而劲风过处,却扫得陆寄风面孔生疼,惊出一身冷汗,动弹不得。
好几次剑尖都要刺到陆寄风,都被弱水硬生生地拦下,弱水将眉间尺的剑气东引西拉,嗤嗤几响,已将门窗板壁刺得到处是窟窿。
眉间尺心急暴怒,大喝一声,左手一抬,竟要将整张床榻连同陆寄风一起轰碎。弱水惊呼一声,扬袖一抄,以真气将陆寄风抄起,迅速地跃退。轰然一响,整张榻已经被打烂了,弱水也抱著陆寄风飘出数丈。
不料同时眉间尺人到剑到,噗地一声,一滴温温的东西喷在陆寄风脸上,本以为是蜡滴,陆寄风勉强睁眼一看,竟是弱水道长右手抱著陆寄风,来不及拆解眉间尺这一剑,因而右臂被刺,中了一剑所溅出的鲜血。
弱水道长中剑,情急之下左手中指戳出,真气激射,正是五重天的剑法,这一道剑气居然直透过眉间尺的胸口!
眉间尺被这一道刚猛的真气射得整个人往後跌飞,鲜血狂喷。弱水道长惊呼道:“道友!
道友无恙乎?”
便抱著陆寄风往眉间尺飞出去的方向奔去,眉间尺倒在地上,—手按著心口,鲜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汨汨流出,挣扎著要起身,却只能扭曲抽动著。
弱水放下陆寄风,奔到眉间尺身边,道:“你无恙吧?别动,让贫道救你……”
“你……你,是……”眉间尺才勉强说了几个字,便喷出一大口血,尽喷在弱水脸上。
弱水无暇拭去脸上血污,只顾著手指疾点眉间尺身上的几个要穴。此时,眉间尺奋力抬起了手,似乎要抓下自己的面罩,却已经身子一挺,就此断气。
弱水一呆,探了探眉间尺的鼻息,才缓缓地放下他。
弱水道长发了好一会儿怔,颓然跪在眉间尺尸体边,十分悲恸。
陆寄风尚未自错愕惊慌中回过神,一时之间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了—下,才想清楚师父要杀自己,弱水为了救他,而失手杀死眉间尺。
弱水有些儿失神,低声喃喃自语道:“我……我的罪又多了一条,想不到……百年来,通明宫不杀剑仙门的规矩,坏在我的手中……”
陆寄风心里的感觉更是怪异,弱水定为了保护自己,才不小心误杀眉间尺。弱水道长虽是敌人,却也是救命恩人。恩仇到底要怎么算?一切都叫陆寄风一头雾水。
此时只有夜风不停地吹过,一点声息也没有,陆寄风忽然想到:万一弱水道长也知道自己服过天婴,要把自己抓上通明宫,那可不妙。
一想到这层,陆寄风心急有如火烧,偷偷打量了一下周围,不知为何竟不见麟阳君,弱水失魂落魄地跪在眉间尺的尸体边,好像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不管什么恩什么仇,先逃走再说。陆寄风偷偷地挪动脚步後退,见弱水道长恍无所觉,陆寄风更大著胆子慢慢地往後蹭,直到退出了前庭,才发足狂奔,往山下的方向拼命地跑。
陆寄风狂奔了不知多远,才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便见到前方一道修长的人影,向自己走来,不是弱水道长还会是谁。
陆寄风吓得连忙转头,往另一个方向逃走。不科跑了几里,又见到弱水道长在前面的岔路上等著。
陆寄风呆了呆,弱水道长立在前方的树下,夜风吹拂著他的宽袍缓带,有如凌虚御空的神人一般。
他并没有再逼近,陆寄风这回却也没有掉头就跑,一个不跑,一个不追,两人就这样隔著数十尺的距离相对。
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同时开口:“你为何……”“你怎么……”
两人又同时住了嘴,呆望了一会儿,陆寄风才抬了一下手请他先说。
弱水微笑了一下,问道:“你为何不逃了?”
“我武功差你太多,逃不掉。”陆寄风也反问道:“你怎么不来抓我?”
“我怕一不小心,把你逼急了,又出了意外。”弱水叹了口气,“我本来存心以赶羊的方式,引你自己往灵虚山的方向跑,可是你就此不动,我倒非动手不可了。”
陆寄风没想到他会自己说出原先的打算,那一招赶羊,果然是个奸诈却有用的法子,这一路要是这样见到他就转向而行,万—走的不是往灵虚山的方向,也会硬生生被他赶往正确的路,等自己发觉时已经来不及了。若是弱水道长不说出来,自己可能也想不到。
弱水竟如此坦白,反倒令陆寄风更是担心,因为弱水一定有更好的法子可以将自己带上山去,才会说破原来的打算。陆寄风感到眼前这个人,看起来虽温温吞吞,但是十分深不可测。
陆寄风道:“你为何要把我赶上灵虚山?”
弱水道长说出来的话令陆寄风胸口一震:“因为你是陆寄风,服过天婴之人。”
他果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么想瞒也瞒不过去了,陆寄风道:“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复真与复本,他们说起你曾和灵木师兄同行。我去暗访过云家,你不在其中,我想必是被支离骸带走了。复真与复本形容几式支离骸的功夫,虽然支离骸刻意变化一些招式特徵,但我一瞧就知道是剑仙门的路子。”
弱水又道:“你由地下钻出来时,我还不确定你的身份,等点了你的睡穴,再细察你的脉搏,果然是剑仙门的行气之法,才肯定了你的身份。”
弱水道长轻描淡写,却条理分明地说出过程,陆寄风听得心下嗒然,弱水不但武功高强,判断又都非常正确,自己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这下子绝对逃不掉了。
陆寄风叹道:“你都说对了,你是来抓我的?”
“不是,但现在是了。”
陆寄风还没听懂这句话的深意,弱水又是微微一笑,道:“随我上通明宫吧,好否?”
弱水的语气竟是打商量的口气,任何人都难以拒绝,陆寄风对他心生好感,反正也逃不掉,不如先答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