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 – 太平裂碑记
陆寄风看拓跋焘痛心的样子,突然直觉到其实拓跋焘早就知道背後的主使者是舞玄姬,但是刻意不说而已。
拓跋齐一步上前,道:“万岁,微臣有事启奏。”
拓跋焘默许,拓跋齐说道:“方才在野店之中,少卿大人为圣上抵挡了一斧,伤口深可见骨,可见少卿大人良知未泯,只是为奸人所惑,一时不查而予奸人可乘之机,罪不及死。”
拓跋焘道:“长孙抗,你也不知背後之人会刺杀朕,对不对?”
长孙抗虽不言语,神情的惨然已说明了一切,他确实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拓跋焘这些年来,多次在战场上最凶险的前线出生入死,每次都有长孙抗、拓跋齐伴驾,只要能替他脱罪,拓跋焘便愿意屈法宽容,但涉及弑君,就不是轻易可解的了。
拓跋焘心底盘算,料他是绝不会说的,也不再质问他,便说道:
“你不说是谁,那就罢了,朕识卿的忠心,朕革去你的官位,废为庶人,你回你爹那儿待罪去吧!”
陆寄风还抓著长孙抗,只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但并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他推开陆寄风,跪了下来,用力地叩了几个头,碰碰有声,仰起头时已是血流满面。
拓跋焘惊愕地说道:“你做什么?”
长孙抗说道:“万岁盛德昭天,微臣却无福承恩!微臣不忍见国统毁於汉族妖人之手,离间祖先之眷,乞圣上赐臣一死!”
一听见“汉族妖人”四字,拓跋焘脸色一沉,道:“这与崔侍中有什么相关?”
陆寄风暗想:“崔侍中?难道就是崔浩?”
丙然,长孙抗悲愤地说道:“崔浩不过是个失宠於先帝的流民,狂悖自大,为了权位,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与妖道寇谦之狼狈为奸,肆行邪诡厌胜之术,秽乱清圣,更辱蔑仙宫,离间圣上与仙后的母子之恩,居心叵测、包藏奸凶,诚罪大恶极!微臣临死不敢不陈此言,乞万岁垂监,则臣死亦感恩!”
陆寄风大吃了一惊,他只听说崔浩是令列国畏惧的奇才,所以太武帝拓跋焘对他信任有加,没想到在朝廷中有人如此恨他,宁愿冒犯龙颜也要痛骂崔浩。
拓跋焘知道他时常采用崔浩的意见,排斥众议,是已引起一些不满,但是崔浩所作的决定,事後都证明是明智的,反而更巩固了拓拔焘对他的信任。
长孙抗的激烈陈辞,拓跋焘并不生气,只是温言问道:
“那么你说,行刺朕的又是谁呢?”
长孙抗登时哑口,拓跋焘哼了一声,道:“你回去好好反省,朕不想再见到你这糊涂的家伙!”
长孙抗的嘴唇颤抖著,一会儿才跪地道:“谢万岁恩典。”
他跪伏著慢慢後退,额上的血滴在地上,一直退出门外。
拓跋焘道:“陆寄风、皇弟,你们留下,其它的人退下吧!”
众人一齐告退,殿内很快就只剩下几人而已。拓跋焘显得十分不悦,以鲜卑语说道:
“库哿思,长孙抗明知仙后不轨之意,难道他宁肯废了朕,也要听从仙后吗?”
库哿思是拓跋齐小时候的名字,私下时拓跋焘才会这么叫他。
拓跋齐也以鲜卑语回道:“禀万岁,长孙抗不喜欢汉人,他只是一时想不透,回家反省之後,应该不致於糊涂一生。”
拓跋焘烦闷地说道:“连长孙抗都受惑动摇,必定有人在暗中策划,朝中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只怕不在少数!”
拓跋齐也忧虑地皱起了眉,拓跋焘十六岁即位,至今六年,已快要统一北方,就连先帝都没有他的雄才大略,而且拓跋焘不爱声色,与士卒同甘共苦,拓跋齐一直认为这样的皇帝,是不可能有人会不肯为他卖命的。
但是自从他日益信任崔浩和寇谦之之後,不知为什么就与仙后发生冲突,也引起了朝臣间的恐慌。
在开国功臣世家的心目中,仙后是神圣不可动摇的,虽然魏国没有国史,但是祖先代代传说仙后是西方天神赐给鲜卑族的神,仙后能存活多久,魏国就能存在多久;万一仙后弃魏,魏国就会亡了。
而世世代代,仙后不死,更证实了她的神能。
历代皇帝无不敬畏她,将她视作神仙,先帝甚至在平城建了三十里的御园供养她。
虽然朝臣没有人见过她,但是他们知道有这样一个仙后守卫著宫廷。
拓跋焘与历代先帝都不一样,历代先帝没人敢求见仙后,没人敢质疑於她,拓跋焘却曾企图一窥仙后真面目,因为他不相信有人可以活好几百年,更不相信她是魏国的生存之基。
自己的才略仁德,才是国家生存的基础。
但是,拓跋焘的行为却引起世家大臣的不安,他们认为一定是崔浩这个汉人居中挑拨,要断了魏的命脉。毕竟他是汉人,不是同族。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若是拓跋焘再信任崔浩、不敬仙后,甚且毁坏信仰,尊重汉人的道教,那么为了维护魏国国基,这些世家大老真的很可能发动政变,另立一名不会被汉人迷惑的皇帝。拓跋焘的忧心,并不足杞人忧天。
他以鲜卑话和拓跋齐谈论这些,就是不欲被陆寄风知道详情。但是陆寄风也精通鲜卑语,明白了原来舞玄姬的影响力,比他想像的还要大。
拓跋焘说道:“他们为何如此信任仙后,我想必有原因,不只是传说而已。”说完,他望向陆寄风,以汉语道:“陆寄风,朕要你做一件事,你的武功高强,一定办得到。”
陆寄风道:“是。”
拓跋焘道:“你随我回京之後,便替我监视长孙少卿,他与谁接触、谈些什么,都按日向我报告。”
陆寄风一想,便明白了拓跋焘放过长孙抗的原因。
长孙抗不肯透露口风,拓跋焘便一方面施恩感化,一方面放他回去,引出更多有反意的臣子出洞。这一招果然高明。而朱迅不知被怎么处置了,大概也是囚禁起来,作为将来对付舞玄姬的人证之一。
陆寄风心里不无迟疑,暗中作探,并不合他的作风与个性,但是却可以藉以了解舞玄姬为何会有如此庞大的向心力、为何能不动声色地组织百寨。
陆寄风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外已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道:“启奏万岁!”
拓跋焘道:“何事?”
跋来的是一名黄门侍郎,跪在门外道:“启奏万岁,长孙少卿大人在宫外仰剑自杀了!”
众人都大吃了一惊,拓跋焘猛然疾站而起,张著口,过了一会儿才颓然倒坐了下去。
身後那名清丽的少年太监急忙扶住了他,唤道:“万岁保重!”
拓跋焘呆了一会儿,才流下泪来,转过了脸,哀伤地说道:“传朕旨意,厚葬长孙少卿,赐他长子袭爵上党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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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气力渐衰损
众人心情沉重地退出御书房,拓跋齐亲自送陆寄风与迦逻回去,陆寄风问道:
“方才我想推辞官位,您为何再三阻止?”
拓跋齐说道:“万岁当众赐您官位,您若是推辞,便是违乱了国法,皇上保你不得了。
你若执意不肯居官,过两日再上书辞去,这样才合礼数。”
陆寄风点头,原来朝廷的礼貌是这样,道:“我知道了,多谢大人。”
拓跋齐又道:“但是下官请陆公子您暂勿辞官,皇上很喜欢用汉人,您雍容大方,气度不凡,身手又这样好,万岁一眼见到您,便十分喜欢,您留在万岁身边,将来必定平步青云的……”
陆寄风淡然道:“我无意做官,但是我会暂时留下。”
反正自己要走,也没人拦得住。
拓跋齐喜道:“那太好了,这两日回到京城,下官会为您引见崔先生,崔先生见到汉人,尤其是大姓之人,必定格外欢喜!”
能这么轻易见到崔浩,倒是此行的意外收获。陆寄风与拓跋齐别过,便与迦逻一同进堂休息。
云拭松走了出来,道:“怎么?魏主跟你说了什么?”
陆寄风道:“没什么特别的,千绿姑娘和封伯伯还好吧?”
“都歇下了,到底你被带去说了什么?”云拭松实在是非常好奇。
陆寄风道:“真的没什么。”
这时,几名内侍扛著漆箱进来,恭敬地放在桌上,为首的那人笑道:“陆大人,这是您的官袍和印信,恭喜你得以效命朝廷。”
陆寄风虚应了几声,妤不容易才把那几名内侍给送出去。
云拭松一等他亲自关好门,便跳起来道:“你当了魏的走狗?”
陆寄风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官印都送来了!”
云拭松翻开漆箱,除了衣服官印之外,还有赏赐的房子土地等文件,其中一笔在洛阳,居然是云家以前的土地,不过宋朝撤退後,洛阳的土地归谁,当然就改为魏国说了算。
“你……你……”云拭松大受打击,讲起话来都结结巴巴了:“我……我看错了你……”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你别胡思乱想,总之我是不会做官的。”
云拭松道:“你不做官,魏主赐你这些做什么?”
陆寄风道:“他可以赐我,我也可以不要。你把箱子封好,我不去动它,可以了吧?”
云拭松仍半信半疑,道:“真的吗?”
迦逻道:“陆大哥说怎样就是怎样,你有什么好怀疑的?再说,我瞧那皇帝人不错!”
云拭松道:“什么不错?他是敌人,是敌人耶!”
迦逻问道:“什么敌人?”
云拭松道:“国仇家恨的敌人!”
不过看起来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激动的样子,跟迦逻讲这些,完全没用。
云拭松望向陆寄风,道:“陆兄,为了若紫,我可以与你尽释前嫌,但你若是投效虏廷,我可是会大义灭亲,不惜与你反面成仇!”
迦逻打了个呵欠,道:“反正你跟陆大哥反面成仇,也不是他的对手,劝你还是不要自己给自己压力。”
云拭松气得道:“谁说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陆寄风,我会成为你最大的对手!”
陆寄风除了苦笑之外,也没办法多说什么了。
此後几日,陆寄风总是被安排在最靠近拓拔焘之处,拓跋焘原本就是大胆而不按常理,时常会破格拔擢名不见经传之人,众人都习惯了,少不了对陆寄风百般巴结奉承。这完全违背陆寄风的本性,很令他感到痛苦,能够退居独处,就绝对不出现在公开场。他宁愿听云拭松和迦逻吵嘴,也懒得应付这些谄媚拍马之人。
然而他也间接知道那名总是随侍在侧的年轻阉侍,是拓跋焘宠幸的内小臣,名叫宗爱,不时有人言语间提醒陆寄风要关照宗爱,否则他枕边说的话,可是会影响皇上的喜怒。想不到拓跋焘这样的英主会癖好此道,大令陆寄风意外。不过陆寄风无心为官,对这种人物当然也不必怎么客气。
所幸不久拓拔焘便动身北返,以行军的效率过河,过了黄河抵达北岸,陆寄风所见的城市繁华整齐,居民安乐,一行人沿路全未扰民,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经过的队伍是当今皇上的队伍,都以为是普通的军队。
陆寄风不禁想道:“此地的人都不怕官兵,为何南边的人见了官兵,却比见了盗匪还要害怕?”
众人行进了数日,抵达平城,远远就看见城廓外灿黄的旌骑招展,威仪罗列,原来是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圣驾,等候多时了。
拓跋焘拉著陆寄风的手,笑道:“朕为你引见崔先生。”
两人的马匹走上前去,城门下的众臣便都跪倒,高声迎驾。
拓跋焘道:“众卿免礼!崔先生,过来!”
前首的一名儒士走上前来,陆寄风一看,不觉吃了一惊,那人手持羽扇,只是走过来的动作,也优雅得像是仙子一般。看不出年龄的脸孔俊美端秀,竟不亚於弱水道长,但更加柔弱,也更文质彬彬。
他道:“微臣参见圣上,万岁万万岁。”
他正欲拜倒,便被拓跋焘伸手拉了住,献宝似地笑道:“免礼,爱卿瞧瞧,朕给你带回了一个高门大家的子弟。”
崔浩望向陆寄风,马上的陆寄风向他拱手为礼,道:“下官陆寄风。”
崔浩眼睛一亮,道:“是吴郡陆姓?二陆一代之绝,不知与尊君可是同枝?”
陆寄风无奈地说道:“正是先祖。”
陆寄风的先人陆机、陆云兄弟当年文名盛极一时,号称“二陆”,被张华、葛洪称为“一代之绝”,陆寄风正是陆机的五代孙。他一向觉得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崔浩问了,也只好承认。
一听他报出家世,崔浩喜上眉梢,道:“望君尊仪,令下官发思古幽情!想不到今日有幸见到尊君,崔浩万幸,万幸!”
陆寄风心中颇不是味道,暗想:“他就是崔浩?怎么与传说中不大一样?”
这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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