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 – 太平裂碑记
陆寄风心中颇不是味道,暗想:“他就是崔浩?怎么与传说中不大一样?”
这个时代是很重门第没错,但是崔浩的反应未免太大了些,才会让陆寄风产生“他是不是头脑有点问题”的疑惑。
不过将来陆寄风就会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绝对是狂热的门第拥护者,甚至不久後的未来,就是他贯彻了九品官人法,引来魏国朝野的天怒人怨!
此乃後话。
陆寄风在新赐的府宅暂且落脚,拓跋焘果然特别拨了好几名御医给他,又从大内赐药,让陆寄风能安心住在此地。但是这些御医对封秋华的情况,也都束手无策。陆寄风本来就不对他们抱什么希望,只是每日按时为他行气,维持他的身体状况。
这日陆寄风被请入宫议事,随内臣进入御书房时,崔浩、拓跋齐,以及几名文武官都已在场,除了崔浩被赐坐在拓跋焘身边之外,其他人都长跪在两边,陆寄风在拜见过拓跋焘,便自居下首之位。
拓跋焘说道:“朕此次南巡,对南边的情况已经了然於胸,等冬季黄河冰封,便可以长驱直入,趋逐亡宋残兵。”
众人齐声道:“圣上武德千秋,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淡然一笑,看来志在必得,道:“朕将四镇及山东的守军,都撤回北岸,宋人还以为朕怯战,如今正在大肆庆祝收复司州、兖州了吧?”
众臣都大笑,纷纷陈言,嘲笑宋朝的无知,而事实上宋境的守将确实如同拓跋焘所预料的那样,还以为魏军撤退,是败战逃回北边了,殊不知这是拓跋焘的诱敌之计。
拓跋焘道:“冬季进攻各路的将领,诸位爱卿可有合宜之人?”
这回的入侵,就是要大定中原,众臣子都跃跃欲试,热烈发言。坐在下首的陆寄风心中大不是滋味,想道:“再怎么说,也不该坐视胡人侵凌中土,唉!只怪朝廷不争气……”
他心情颇为沉重,突然听见其中一名将领高声道:“洛阳的居民反反覆覆,诡计多端,不如在决战之前,先杀光黄河北边的汉人,杀鸡儆猴,免得他们串通南边的人,泄露了大军机密!”
陆寄风心里一惊,拓跋焘道:“北边的汉人尽是投奔的义民,杀了好吗?”
底下的众臣竟全都同意,拓跋焘微皱双眉,望向崔浩。
崔浩缓摇羽扇,道:“微臣期期以为不可。”
陆寄风心想:“还好他这么说。”
崔浩一说不可,一名将领便道:“微臣说的里应外合,正是此意!”
意思就是崔浩根本是帮汉人说话的内奸,崔浩听多了这样的指控,不加以辩解,道:
“启禀万岁,微臣听过正正之师,只诛元凶,没听过义军讨伐之前,先杀国人示威於敌的道理。”
那将领道:“汉人算什么国人?不过是降虏罢了!”
崔浩冷冷地反问道:“奚将军,今上圣德遍照天下,难道汉人就不向往吗?您将汉人杀光了,圣上如何宣扬圣德呢?”
奚斤道:“我们北人,逐水草而居,根本不需要汉人!把他们杀光了,他们才不会反抗作乱!”
崔浩对拓跋焘道:“启禀万岁,奚将军的主张,不过是渡河抢劫,汉人当然不愿归附。
而大军以劫掠为目的,兵力四散,无法统合,便容易一一被击破。绝不是因为汉人杀得不够多,才屡次无法拿回南岸的。”
拓跋焘点头道:“崔侍中所言甚是,众卿不可再妄杀汉人。汉室气数已尽,将由北人做天子,所有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应一视同仁。”
陆寄风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这才松了口气。
上已说了不杀光汉人,众将只好放弃大屠的念头,失望归失望,也不敢再争。接下来便讨论要派出哪些将领,人人都认为这次出兵,胜算极大,都抢著要当主帅以立破国之欢。
陆寄风沉默地坐在下首,无心听他们争位,想道:“原来被岐视是这种滋味!向来我都以为汉人瞧不起胡人,是天经地义,却不知道胡人心里,汉人也是蝼蚁不如。唉!还好皇上将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崔侍中居功不小。”
耳边突然听见拓跋焘的声音,说道:“刚来归降的汉人之中,有不少颇孚众望之人,朕打算让司马楚之、鲁轨、韩延之这些人担任元帅,引宋人归附,众卿以为如何?”
众将都大赞妙计,不料崔浩又道:“万万不可。”
拓跋焘奇道:“以汉人为将,招降汉人,有何不可?”
崔浩说道:“启禀万岁,晋亡不久,司马氏在刘宋的朝廷影响仍在,司马楚之乃是晋朝遗臣,由他率领精兵南下,刘宋必定以为大魏打算协助司马家恢复晋朝,消灭宋朝,这只会激他们全力反抗,反而难取。此外,司马楚之、鲁轨等人,都无统兵之能,怎能将大军交给这些庸材?”
拓跋焘本以为让司马楚之去收复南土,可以让汉人瓦解,这是他想出来的得意之计,却被崔浩批驳得一无是处,心中也有点不悦,悻悻道:“是吗?”
奚斤等将领纷纷抢著说话,反驳崔浩,无非是说他“不想见到南人望风归顺”、“存心破坏一统的契机”、“居心叵测”之类的。
当庭这样大吵,令陆寄风很吃惊,这是晋、宋的朝廷绝对不会出现的场面,想来大概是魏国汉化不深,朝廷气氛还保有许多原来的风气,才会出现喧哗争执的场面。
崔浩气度悠闲,在一片护骂声中,更显得沉著潇洒,拓跋焘并非不能听取意见的君主,他知道崔浩会反对,必有原因,群臣喋喋不休地攻击崔浩,他反而觉得都是喧噪无用的废话,便道:“众卿!”
众人立刻静了下来,拓跋焘道:“朕已有定见,众卿可以退下。陆寄风,你留在这里。”
陆寄风还不解怎么回事,立在下首的他只听见几名要退下的将领不悦地说道:“哼!又是个汉人。”、“万岁只听汉人的话,难怪灭不了汉人。”
等众人退下之後,拓跋焘命陆寄风上前,道:“等一会儿朕要你见一个人。”
陆寄风心中奇怪会是什么人,拓跋焘又对崔浩道:“朕觉得爱卿所言甚是,若是司马楚之会令宋人害怕,朕就让宋人去招降宋人,你说怎样?”
崔浩也脸现疑色,道:“万岁之意是……?”
拓跋焘笑道:“朕手中有张王牌,恐怕刘义隆那小子绝想不到。”
他对宗爱一使眼色,宗爱便退下,不久,从殿外引进之人,令陆寄风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刘义真步入殿内,跪伏在地,朗声道:“罪臣刘义真,拜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笑道:“哈哈,平身!”
接著转头对崔浩说道:“这位是庐陵王刘义真,当初刘裕还活著时,就是派他掌管四镇,还让他当宰相,他才是刘裕认定的继位者,刘义隆不过是由乱臣们拥立的,不算正统。由他去收汉人之心,你说如何?”
崔浩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显然对刘义真全不信任。而陆寄风想不到刘义真索性投奔了北魏,更是惊讶难言。
退出宫之後,刘义真笑眯眯地对陆寄风说道:“陆兄,小弟投奔大义,皇上封我六品的散骑侍郎,今後一殿为臣,还请陆兄多多关照。”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你是王爷,还是寨主,还是降臣?”
刘义真笑道:“良禽择木而栖,陆兄不也如此?”
陆寄风不想理会他,翻身上马就要离开,刘义真说道:“陆兄,不忙著走,小弟还有一事相告。”
陆寄风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刘义真道:“陆兄近来练功之时,是否心口会微微刺痛?每当想专心入定,便会逆走血气,甚至走火入魔?”
陆寄风全身一凛,望向刘义真。刘义真见到他的表情,便知道说中了,笑道:“果然如此,哈哈!小弟说完了,告辞。”
“站住!这是谁告诉你的?”陆寄风厉声问道。
刘义真笑道:“小弟只是随便说说,您怎么当真起来了?”
眼看著他扬长而去,陆寄风却呆若木鸡,心中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他这一阵子的练功状况,可以说是一退千里,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无法收摄心情之故,但是最近却心口不时疼痛,最可怕的是他连打坐入定都不能了。倒底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是哪一个阶段练错了?他自己已想遍了原因,但也没人可以回答他。
这种情况,就连迦逻都不知道,怎么刘义真会知道?
陆寄风心情沉重地回到府宅内,伤势早已痊愈的千绿便迎上前,道:“公子,您脸色好难看,快进来休息,奴婢给您端燕窝来。”
“不必了,我没什么。”
云拭松道:“脸都臭成了这样,还说没什么,你辞官了吗?”
陆寄风勉强笑了一下,道:“随时可以辞。”
说完便径自进入房中歇息,迦逻跟过来道:“你今日真的怪怪的,怎么了?说来听听。”
陆寄风道:“我见到了一个人。”
“谁?”
“刘义真。”
云拭松一听,愕然道:“你见到他?他来魏国做什么?”
陆寄风简短地说他投魏的事,听得云拭松气愤难当,道:“堂堂大宋宗室竟然如此无耻!”
迦逻却知道一个小小的刘义真不会让陆寄风脸色这么难看,道:“他也碍不著你,究竟是出了何事?”
陆寄风望向眼前众人,都是他可以相信的,便也不隐瞒,说出自己最近的练功情况,以及刘义真居然知道的事。迦逻一听,急道: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不早说?”
陆寄风道:“我本来以为是我自己练时心神不专,可是,刘义真竟会知情,可见我是著了道儿,对方就等著我自己发作而已了。”
“可会是谁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公子下手?”千绿忧心地看著他问。
陆寄风闭目略沉思,道:“舞玄姬。”
这也是众人心里的答案,迦逻道:
“难道是圣女老人家叫刘义真来投奔,好做为她的内应?”
这与陆寄风所想的一样,拓跋焘信任汉人,舞玄姬便投其所好,让刘义真来奔,成为她按在拓跋焘身边的一只棋子。
陆寄风屈指算了一算,自己与舞玄姬之战,已是一个月前,这个月以来状况渐进,逐步令自己功力衰退,而她就在暗处计算,等料到自己已不是对手时,舞玄姬就会现身收拾自己,以逸待劳。
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要在功力衰退之前,先找出舞玄姬的致命之处。
在魏国的几日之中,他还没有机会见到寇谦之,时间不能够再拖延了。那天深夜,陆寄风便只身离开中领军府,飞檐走壁,前往平城观,打算先找到寇谦之,表明来意。
包深夜静,陆寄风在平城的市道奔走了没多久,便感觉到有一道黑影从身边窜过去。陆寄风转头去看,身边空无一人。
陆寄风一怔,方才明明见到有人影奔过,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这么一顿,背後便被拍了一把,陆寄风立刻反手一掌,那人轻飘飘地借力後跃,笑道:
“乖儿子,把老子打死了,将来谁给你娶媳妇儿!”
陆寄风一愣,那人飘然落在他前方几尺,轻袍缓带,面若冠玉,微微笑著。
陆寄风只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却认不出他是谁,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道:
“你是……你是师父?你是师父!”
他走了过来,师徒名份确立了十来年,陆寄风才第一次看见他的相貌,比想像中还要年轻许多,约莫只有三十来岁,温文儒雅,实在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他重重槌了陆寄的胸口一拳,笑道:“还没死啊?笨儿子。”
陆寄风也不跟他客气,两手便往他脸上一捏,眉间尺痛得掩脸退後,道:“你做什么?”
陆寄风道:“看你是不是又易容了,我哪知道你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子?”
眉间尺道:“我没事天天易容做什么?要不是为了你……罢了,你不相信,看这个,信了没有?”
眉间尺把头一仰,指著颈上一道红痕,被衣领遮掩著时看不见,他这么一指,陆寄风便看出是利刃割喉的重伤痕迹,那就是在通明宫被黑衣人所伤的痕迹,沭目惊心。
眉间尺笑嘻嘻地说道:“见到爹,你还不跪?”
陆寄风道:“原来你这么年轻,假冒我爹,哼!再等八百年吧!”
眉间尺道:“我的年纪当你的爹,绰绰有余,为师早已过了不惑之龄了,如何,驻颜有术吧?”
确实是看不出他有四十几岁,但这也没什么好骄傲的。想到自己竟为了这个家伙,拒绝当司空无的徒弟,陆寄风不由得有几分悲从中来,再怎么说,当司空无的徒弟都比当眼前这个家伙的徒弟来得光荣啊!
但是见到他平安无恙,陆寄风依然满心欢喜,道:“我以为你遭了不测,很耽心你…………”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