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 by 卫风





 
那人道:“久仰久仰,两位请至东场喝茶暂歇,回来也好观看比武论剑。” 
 
刘洪纲大声说:“我们是来比武的,不是来看人比的。” 
 
那人说道:“二位勿急。比武论剑,须先去庄中报录,以便安排。总不成大家一拥而上在擂台子上打混战。二位且请先喝茶休息,回来报录过了,明日後日必有安排,东场中设了茶座,二位请罢。” 
 
便听燕江三雄里两人的脚步声急踏踏的走远了。 
 
真是,这两个人头脑太简单,更何况他们还有个老大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等一等。 
 
正好他们走了,我也走我的。 
 
可是孙把式不在……我不会赶车! 
 
想了想,实在不想再踏上从心庄的地面,再说,虽然我现在已经垂垂老矣,保不齐还会露什麽破绽叫人怀疑,不宜下车。 
 
还是老老实实守车待兔吧。 
 
正想换个姿势再窝回包袱上,车壁又被轻敲了两下:“车内的朋友,请下来歇息宽坐,用些茶点。” 
 
我声音沙哑:“我是过路人,不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主人不用客气,我们即刻就走。” 
 
想著或许是杨简他们吩咐了庄丁们热情迎客,的确是周到有礼。 
 
那人道:“这会儿庄子大门已闭,车马都出不去。这位朋友听著年纪也不轻了,在车里挨一夜怕不能够,庄内有客房可以招待。” 
 
我吃了一惊,掀开车帘向西望。果然大门已经关闭,正在上那极粗的门闩,虽然那门对练过轻功的武林人物来说不算一回事,可我现在是万万出不去的。 
 
青影一闪,有人替我把车帘全部撩起,很是面生,我并不认识他,想来是新调派来的。 
 
“老先生请下车,我们自有人引路。耽误您的行程,真是十分抱歉。” 
 
我十分不情愿:“我雇的车夫……” 
 
“刚才关门前是有人出去的,现在已经是进不来了。不过不妨事,明晨门打开时,老先生再去寻他也容易。” 
 
我没办法,抱著包袱慢慢爬下车,身体微微佝偻著,垂著头。 
 
“您请这边走。” 
 
到处都是人,耳朵里全是嘈杂的人声。台上没什麽正式比武,台底下的人正在自行活动,有相识的互相拜望叙旧,不相识的正在寒喧客套。 
 
我抱著包袱,跟著身前那人曲曲折折向後走。一字排开的客房,他信手推开靠东一间的房门:“您请歇息一会儿。” 
 
我迈进屋里,那人躬身便出去了。 
 
真是……转了一圈,还是回这里来。 
 
把包袱放在床边,我慢慢坐下。 
 
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的。 
 
毕竟,已经老迈得面目全非的我,恐怕旧识是不会认出来了。 
 
旧人旧事与现在的我之间,隔了何止是千山万水。 
 
不知道是不是人来得太多的关系,连窗外的蝉儿都不叫了。 
 
在地下深埋数年,只有几十天的阳光下的生活,蝉鸣是欢歌,还是哀歌呢? 
 
前几天的一场大雨,一定又冲去不少的蝉。 
 
时已入秋,恐怕它们也没有气力再去鸣唱。 
 
我……也与它们差不多,人生的路,到这里已是快要走到尽头。 
 
可我并没有虚度,我起码,也曾经在阳光下,纵情欢笑过。 
 
明宇……给过我最好的时光,无忧无虑的快活。 
 
我从桌上倒了一杯茶喝,干粮是自备的。抹过脸擦完手,和衣躺在床上。 
 
明天一早……就走吧。 
 
大概人上了年纪之後精神是短乏的。我迷迷糊糊,不知道睡了多久,睁眼看看外头,还是黑天。 
 
翻个身再睡……再醒来时天仍未亮。 
 
唉,早知道这样,当初应该把龙成天那黄金镶宝石的小怀表摸出来。 
 
起来想倒水喝。可是…… 
 
我四下里顾盼,一团黑,真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今天又阴天麽?不然窗上应该也有月光才是。 
 
我走了几步,摸了又摸。本该离床只有一步远的桌子呢? 
 
心里悚然一惊。 
 
脚下踏的不是白天所见的青砖地,而是软软的毡毯! 
 
我心里一惊,脚下发软,一下坐倒在地。手摸到床前脚踏上都裹著实锦,一点锋角也没有。 
 
心里隐隐约约的明白,伸手再摸床腿床栏,触手柔软坚实,全是包裹好的。 
 
战战惊惊起来,向左向右向前走了足有十步,仍然摸不到墙,看不到亮。 
 
这根本不是那间客房。 
 
没有门,没有窗,没有家什器物,只有一张床,还包住了所有坚硬可伤人的棱角。 
 
这是什麽地方?从心庄里怎麽会有这麽一间黑漆漆的屋子,又怎有这样一张古怪的床榻? 
 
心里虚晃晃的没有底,张口唤了一声:“有人没有?这什麽地方?有没有人在?” 
 
几声喊完,什麽动静也不闻,这里静的连风声都没有,死寂寂的,象…… 
 
象是人装进棺材,埋进了土里的光景。那麽黑,那麽沈,那麽静。 
 
我无力的跌坐在地,忽然身後有人轻轻一声咳嗽:“你醒了?” 
 
我大骇转身,却依然什麽也瞧不见。听声音发自床上,被褥床帷悉簌作响,似是有人坐起身来。 
 
我刚才浑浑噩噩起身找水,……身旁有没有睡著人,我可不知道。 
 
“你……是谁?”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也难怪你听不出,我大病一场坏了嗓子,声音是与从前不同了。” 
 
声音磁性微哑,语气柔和端正,心里朦胧的觉得有些痛楚,这人是谁呢? 
 
好象在久远的梦境里听过,记不真,也想不明白。 
 
他停了停,轻声唤:“小竟,过来。” 
 
我象是被惊雷当头击下,意识与身体分成了两半,一半动弹不得,一半不得动弹。 
 
他道:“我腿脚不好过不去,你走近些。” 
 
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然,这声音,这语气,这种淡淡的温情和调侃的声调,明明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怎麽可能再一次听到? 
 
我没出声,他却象是完全明白我心中所想:“我不是鬼,你也不是,我们都活著。” 
 
 
 
 
 
第一百四十章 
 
一瞬间心中空空荡荡没有著落,不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走火入魔了的梦境。 
 
明宇他…… 
 
我掩住了口,一声也不出。 
 
他轻声道:“我还活著,你很意外是麽?” 
 
何止是……意外。 
 
“为什麽不走近些?” 
 
太黑了……我看不清楚。一切都象被这黑暗隔阻,往事,爱情,快乐,猜疑……什麽也没有剩下给我。 
 
我一无所有,没有方向,置身在这茫然无边的黑暗中。 
 
“小竟,过来。” 
 
我坐在地下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慢慢出声问:“这是,什麽地方?” 
 
“是从心庄的地底,一间暗室。” 
 
我口干喉涩,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仍然是黑暗:“为什麽我在这里?” 
 
他轻声笑:“你在这里,自然是我带你下来的。” 
 
“明宇……你没有,没死……”在说话的人,是我麽? 
 
这麽镇定,这麽云淡风轻…… 
 
是我麽? 
 
他声音很低,几乎细不可闻:“我死了,又活转过来的。” 
 
我嗯了一声。 
 
竟然想不出还有什麽话说。 
 
“你说病……是那年的旧伤麽?” 
 
他道:“也已经好了,只是行走不便。” 
 
我垂头不语,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脸。 
 
一张衰老将朽的脸。 
 
“这里……怎麽这样黑?”我挣扎著站起身来:“有灯烛麽?” 
 
明宇顿了一下,说道:“要灯火做什麽?” 
 
我怔了怔:“也……不做什麽。” 
 
床边有轻轻的响动,他说:“你若不过来,我便过去了。不过我腿还走不得路,你不……想过我身边来?” 
 
我喉头一甜,不知道哪里涌上来的铁锈味道,硬生生又咽了下去。 
 
听到有人活动的动静,衣裳摩擦的声音,分不清是行走的还是别的什麽响动。我抬起脚,慢慢落步,退後,再退後。 
 
不知道退了多远,背脊抵到了墙上。明宇的声音从我刚才站立的那个位置传来:“小竟?” 
 
我手紧紧捣住了嘴,一声不响。 
 
灼热的泪从眼眶滚落,无声的滑过面颊,坠落无声。 
 
明宇,明宇。 
 
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听到你的声音,感觉到你的气息。 
 
这一切我是多麽渴望,可又是多麽恐惧。 
 
他为什麽死而复生,他为什麽会在此处,到底一切的谜底和答案应该到哪里去寻找,我一样也不想知道。 
 
我只不想让他看到,听到,触到。 
 
明宇,我们之间,隔得太远,太远,无法逾越。 
 
这一切是谁的错? 
 
“小竟?”他柔声唤:“你在哪里?” 
 
我咬破了手上的皮肉,头深深低下去,恨不得把自己化作风,化作水,化作这无尽黑暗中的一点幽无。 
 
“小竟?”他声音柔缓平和,带著……我曾经熟悉过的宠溺:“你和我捉迷藏麽?” 
 
我觉得胸口剧痛得象要裂开,极力的忍住不发出任何声响。 
 
“我看不到你啊,你也看不到我。”他语带笑意:“倒是很有意思。那你等一等,我很快就能找到你。” 
 
想嘶喊,想痛哭,想捶地想撞墙——可我只能蜷起身,把自己缩的小小的,最好,能缩成一点不剩。 
 
明宇,怎麽能让你看到这样的我? 
 
已经垂垂老矣,不堪入目。自己在水盆中照影,都会骇得难以成言。 
 
全身都在痛,象是哪一个部位被生生的挖了出来,血淋淋甩在当眼之处。 
 
那麽明目张胆的创痛,怎麽能忽略过去? 
 
到底是谁的捉弄?命运背後那双手,带著嘲笑,冷眼看红尘起落。 
 
仿佛可以看到命运在这条路途的尽头狰狞而笑,张开了口的黑幕,没有一点希望。 
 
我已经滑下去了,再攀不上来。 
 
明宇,明宇。 
 
我们站在一条河的两端。河上无桥无舟,河水不能横渡。 
 
时光……硬生生压成了薄缕的时光,象最尖锐的刀,划出了一条河,我们各据一端,只能遥遥相望。 
 
我为什麽还要活著?我为什麽不在那个雷雨之夜和小陈一起死去? 
 
如果一切结束在那时,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痛苦了? 
 
明宇沿著墙周,慢慢的的移动。他速度很慢,可是与我却越来越近了。 
 
几乎可以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与别不同的温雅之气扑面而来,淡淡的,不名的清香。 
 
他的声音也近了:“小竟,你在哪里呢?” 
 
我只想现在从这世上消失掉,你永远也不要看到我,我不想……被你的双目再看到,哪里只一眼。 
 
突然感谢起这片黑暗。 
 
明宇他看不到我…… 
 
他的手摸索著,细微的已经接近了身旁。我拉著衣裳的边,慢慢的向墙角更缩进去。 
 
“小竟,我找你好久。”他说,微微有些气喘,却满是愉悦得意:“我就快找到你了,对不对?” 
 
不,不是那样。 
 
你永远也别找到我。 
 
你要找的,是二十来岁,清秀可爱的少年郎。 
 
不是一个古稀老叟。 
 
明宇,你要找的人不存在,你不要找。 
 
忽然衣角一紧,他有些孩子气的得意:“找到你了。” 
 
我尖叫痛呼,猛的伸手推开身前之人向一边闪躲。 
 
“不——,不不,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认错了人!放我出去!有没有人?放我出去,让我出去——” 
 
手臂一紧,整个人被拉了回去跌坐在地,软厚的毡毯摔不痛人,我却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放开——放开放开!让我走!放开——啊啊——放开啊————啊——————” 
 
绝望的象濒死的兽鸣,拼命厮打挣扎著,要离开他,不能让他看到,不能让他找到…… 
 
永远不要再见他,永远不要再见到他。 
 
老天,即使你一贯以人性为刑绳,用不可捉摸的变幻莫测使人经历苦辣辛酸…… 
 
请你慈悲这一次。 
 
让我现在死去! 
 
“啊啊——————” 
 
无法挣脱的束缚,无法空越的黑暗。 
 
无法逃脱的痛苦。 
 
一手挣出来,一手却被紧紧的抓住。 
 
反手乱挥,重重打中了那个抓住我的人。 
 
很清亮的一声响,手掌隐隐的发麻,然後热痒扁布。 
 
我有一瞬间的愣神,徒劳的在黑暗中举起手,但是看不到。 
 
我打了……明宇。 
 
那个我宁愿自己死去,也不想伤害的人。 
 
如果只有一个生的机会,那麽一定要让他活下去的……明宇,我竟然打了他。 
 
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小竟,别怕……别害怕。小竟,别怕,我在这里……” 
 
我静了半晌,听到一个疲惫陌生的声音说:“明宇……我们,来不及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他柔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