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沉·释天(弈修改版)





  太微垣近儿的事又开始杂乱起来,三岛十洲才平息的妖魔作乱事件也重新出现,且更为频繁更为严重,而有些妖怪法力甚至是异乎寻常的高,东王公忙得乱了,九司自然也不太平。因此,水镜月要处理的事便又多了一倍。
  这一日,她批阅公文批得烦了,就搁下笔,望向窗外,平和温煦的日光静静地洒在庭院里,明亮而平淡,与那份公务之繁冗浮躁完全不同。
  水镜月支颐看了阵,不意又想起数日前与绿腰的一次会面。回忆呵……每个人都有,虽不会历久弥新,却也抹不去旧迹。
  太微垣、上林殿……这几千年下来,多少都带上了几分天一池的样子,但天一池却还是不一样,那么独特,那么无可代替。那儿常年树荫蔽日,水气氤氲,日光很稀微,却带着勃勃的活力,从叶片的缝隙间挤下来,给天一池的生灵一一画上斑驳的日影。
  真的很不同!
  在天一池,她似乎一直只想着法儿去玩,与十濑、百甲、铅华他们一起找乐子找得人人头痛,闯祸闯得人人惧怕。
  相比之下,鸢尾真的算是乖巧的了,至少与当年的她完全无法相比。
  然而……他也对绿腰的媚术感兴趣了么?
  水镜月忽然觉得头痛,一抽一抽的,似乎还带起胸口的旧创,一跳一跳地让人难受。
  绿腰……
  “就在那儿!”十濑眼疾,一把拉住仍欲前行的她,“那小子正在偷看人家哩!瞧!看得多专心哪!”
  那时的她总是有想不完的坏招,挑了挑眉,便伙同十濑施了一捧铅华生平最怕的火苗来。她是水系,却偏生能够化用五行,由水而转,也能转出火脉的法力来。
  想到这,水镜月不禁无声地笑起来,眉眼弯弯,虽浅,却仍是旧日的痕迹。
  当场,铅华吓得跌出灌木丛,正好在心上人面前摔了个狗吃屎,很丑!
  记得当时,她和十濑两个在灌木丛里笑得直打跌,等着铅华红窘着脸在心上人面前解释,也等着他火烧屁股似的追打她们两个。
  但谁知,等了半天,这预想中的事却没发生……
  水镜月抹了把脸,微微阖上眼。那时的印象,太深,太牢。
  绿腰一身墨绿的衣衫,立在天一池如落了一块碧天般的水潭边,立在这片终年常绿的浓阴里,冲着他们几人款款一笑。
  柔弱的身姿,绵软的笑意,那眉,那眼,那唇际浮现的弧度,似缀成了一张网,密密地朝他们几个扑来,然后网口一收,他们全成了俘虏。
  笑起来能让人热血沸腾,果真如此啊!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只记得当时他们三个只能直愣愣地瞅着她,开不了口,也无法动弹。只觉得自己的神魂都似追了这一个笑容而去。
  许多许多年以后,她才知道,那一笑,叫做倾国倾城的风情,那么冶艳,完全有别于当时的所知,像是一泉清水里忽然注入了香浓的脂粉。
  十濑告诉她说:当时她的感觉像是自己浑身都热了起来,心尖上痒痒的,让整个人非常想大吼大叫,但等到要叫时,却又浑身乏力。
  绿腰一笑,媚绝三界!
  大概从那时候起,她、十濑、百甲就全跑去偷看铅华和绿腰说话了。铅华很喜欢绿腰,喜欢到像个小跟班,整天整夜地追着人跑,再也没跟他们玩过。
  而他们,不平之余也没办法,偶尔也嫉妒一下绿腰,那藤树精,怎地那么迷人?特别是她笑起来,完全无力抗拒的勾魂摄魄!
  为此,他们三个还模仿着绿腰的笑容练习过,也想练出那股子迷人的风情,但每每,总是笑得脸抽了筋,丑极了!
  虽说总少了点往日的热闹,但也平平常常地过去,直到有一天,绿腰忽然要离开天一池,出去外面修行。
  铅华求她留下来,然而绿腰却想要成仙,走得很干脆,也很薄情。那一天,他们三个第一次看到铅华哭了,哭得又丑又凶,让他们都难过起来。
  水镜月抚了抚额,有些想不明白,当初的自己怎么就那么冲动?而且还那般不服输,甚至要和她美得倾国倾城的笑容去比?
  真是可笑呵!如若是现在,她一定不会那么蠢;如若当初没有这一比,或者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一役……
  比试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天一池之外,找一个从未见过她们的人,对着他笑一笑,那人觉得谁美谁就赢了。
  很可笑的比试,但她们比了。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的,只是想摩揣着绿腰的冶艳迷荡,只是想着那种令血液齐齐飞舞起来的亢奋,她冲着眼前这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人笑了一笑。
  那个人呆了很久,久到绿腰的脸都变绿了的时候,他才冲她笑了笑,好像说了什么,但她却不记得。
  很久很久的后来,她得知,那人是妖魔道的首领――荧惑,一个有着天上星宿的名字的妖魔,也是曾经救过百甲的妖魔。
  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水镜月抚着眉回忆着,大概就像鸢尾面对东岳君吧,无能却喜逞能,天不怕地不怕,其结局自然可想而知。
  被抓去墟界――妖魔道的领地,做了整整两年的俘虏。如果能没有后面的一段,她想,那段俘虏的日子也不是那么不堪回忆。
  她是成了俘虏,但相应的,那个荧惑也根本没讨到便宜。在墟界,她充分施展了在天一池里所有的搞破坏的能力。于是,荧惑麾下,鸡犬不宁,几乎已到了说起“水镜月”这三个字就色变的程度。
  也终于,荧惑受不了她了,把她赶回天一池,说等她长大点再来接她。
  终于被放回来后,天一池早不是原来的天一池,人都散了。绿腰跟了荧惑,铅华自然也跟着去了;百甲最是崇拜那大魔王,于是也跟着去闯荡了;十濑,连十濑都拜了师的天一池,到底还剩下什么活力呢?
  偌大一个天一池,当年横行无忌的“四霸”,到后来居然只剩下她孤伶伶的一个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学会了沉默,学会了想念,也学会了惧怕。完全没法力的她,对于荧惑真的有一点点怕。又没了可以同心协力的伙伴,她觉得更怕。
  直到有一天,一个自称‘浮黎元始天尊’的仙人出现了,他带着她修行,授她法力,又是很多年以后,她再回天一池的时候,却只是匆匆一别,除了以沫,再没碰上熟识的人。若不是有那一次召“即心剑”,他们“四霸”可能再见就直接是那一役的战场。那一别,谁都没有预料过后来;那一别,谁都不曾太过在意;但那一别,天地惊变……
  死了百甲,伤了铅华,断绝了旧日所有的情谊……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七章 弈局
  “哈哈哈……叫你变牡丹,你居然只变了朵凤仙?”忘儿在后园里大笑,指着鸢尾手中的凤仙花,“你这一年到底学了什么呀?哎呀笑死我了!哈哈……”
  鸢尾又羞又怒,大声反驳,“哪有!我……我刚刚只是听错了嘛!要变牡丹有什么难的!我马上就变给你看!哼!”
  他瞪着眼前凤仙花,两手拈着中指,轻施了句咒,朝凤仙吹了口气。瞬间,有一抹蓝幽幽的光华笼于其上,炫开一道让人神迷的烟光。
  念忘二人立刻睁大了眼瞧,好容易等烟光淡去……
  “哈哈哈哈……”忘儿这回已是捧着肚子蹲在地上了,“鸢尾,你这牡丹和咱上林殿后头的红莲有啥不同?我说鸢尾呀,你不会没见过牡丹长啥样吧?”
  连番两次出丑,鸢尾也不爽了,忿忿地将手中变出来的极似莲花的牡丹给扔了,就要纵身飞走。
  “鸢尾。”这时,水镜月的声音忽地透过园子,从那扇半开的窗子里传出。
  “嗯?”鸢尾扁了扁嘴,略有些讶异。自那一日发现他学了媚术之后,她一直没正眼瞧过他,怎么今日又叫他了?心中疑惑,然而脚下却已经迈开步子走了过去,“什么事?”
  “我们下几盘棋吧!”水镜月收起了纸墨,淡垂的眼睫轻轻盖住所有的思绪。
  “咦?”下棋?这人今日吃错药了?居然亲自叫自己和她下棋?鸢尾愣了好半晌,直瞅着水镜月一身绢白的天衣从屋里出来,再往那处‘弈亭’过去,再顿住,回眸。
  “你有他事?”
  “嗯?呃,哦,没有,没有!”鸢尾吞了吞口水,快步跟了上去,心中还兀自嘀咕。
  这一番举措,莫说是鸢尾,就是念忘二人亦是奇怪,想不透上神怎么忽然有这个兴致。但二人久知水镜月脾性,想不明白也并不搁着,只快步上前收拾。
  到‘弈亭’,瞧见鸢尾正襟危坐,念忘二人又是一笑,想起曾经鸢尾笑过她俩棋力,当下也兴致勃勃地一旁观战。
  水镜月瞅了他一眼,直接往钵里抓子。鸢尾眼见着她如此,又是一愣,“呃,你不让我子啊?”话一问出,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太灭自己威风了!
  “哦?你要我让子?”
  “不!才不用!”鸢尾马上大声回答,也抓了子与其猜子。
  鸢尾执黑,是先手。他思索着以往见过的水镜月的棋风,又想着如何扳回开局时的弱势,一子一子都下得极为小心。
  先占边角,正攻入中腹,切、断、粘、飞,渐渐局势大好,他便有些自得起来,攻势也渐趋凌厉。手下应子快而响亮清脆,连眼角都带过了几分微笑,清清朗朗的,有别于绿腰的冶艳,只是一色儿干净的得意。
  水镜月抬眸朝他看了眼,唇角微掀,手中的白子很稳地在中腹一处气眼上一按,寂然无声。
  然而棋盘上的局势却顷刻大变,此一子看似浑然不着意,却让鸢尾心头猛惊,怎么可能下这手?怎么可能?她意图为何?怎么方才明明得手的优势,现在却因为这一子而仿佛荡然无存?
  鸢尾又惊又怒地瞪了水镜月一眼,搔了下头发,眉头便紧了起来。手中的黑子应得慢而涩了,脸上那抹得意也不见了。反观水镜月,她似乎一如初始,不焦不躁,悠闲自然,还觑空让忘儿去沏了壶茶来喝。
  心不定,气不沉,鸢尾这局棋必输无疑。果然,行至中盘,他已弃子认输,脸色灰得什么似的。而一旁观战的念忘二人早抿着唇偷偷地笑了。
  水镜月扫了眼棋盘,随手一抹,黑子白子便全混在一处。“再来!”她轻道,着手将棋子分开。
  鸢尾一愣,随即不服输的心思就起,并不吭声,再接一局。
  一局复一局,鸢尾输了一盘又一盘,日影渐短,却没人想起来要用饭。
  又是一局预料之中的胜负,水镜月抬头看了看天,“念儿忘儿,你们下去做饭吧!也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念忘二人答应了一声,正欲离去,却听得鸢尾闷着声音说,“等等,再下几盘!”
  “还要输?”水镜月挑眉。
  “嗯。”这么挑衅的话,鸢尾却并未动气,他一手支颐,面色非常认真地瞅着棋盘。
  “有何不可?”水镜月注意到他认真的神情,眸色微闪,继续摆子。
  说也奇怪,鸢尾素来性子倔傲,然而连番输下来,他却渐渐地失了原本那抹横于胸中的胜负之心。他观察着她的步法,仔细探究着这一步步之后灵动与深远谋算,愈是探究,他愈觉得有意思,忍不住想一下再下。
  又是黑子居星,白子飞连,棋盘上黑白子渐渐增多,似一幅水墨,渐渐成形。鸢尾瞅着瞅着,忽然变了自己的步法,不去执意求什么,而是顺着她的子,粘着她的路。
  说来奇怪,这么一走,他忽然觉得眼前开阔起来,这幅水墨渐渐绘成天一池的美景。这一处堆一块石,那一处植一片林,这儿是深潭,那儿是小溪……
  转过一片岩,忽然冒出一挂小瀑;穿过一片林,陡地跃出一丘山;爬过一片山,蓦地流出一弯溪……
  眼前局渐渐融成忆中景,一点一滴,神韵丰满!
  水镜月执着白子的手一顿,怔住了。
  这一是局怎样的棋?居然是水到渠成的流畅,消弭了争胜之气,消弭了刀光剑影,消弭了谋算深沉,怎么竟会下得如此祥和?
  弈棋总有胜负,然而弈亦有道,这个道便是师法自然。什么是自然之法?
  水镜月眉色微扬,眼神中飞出点点闪烁的粼光,应子。
  棋似乎越下越悠闲,越下越自然流畅,似乎只是天一池,又似乎融入了三界众生,鸢尾觉得非常有意思,一子子,东一转,西一粘,似是逗趣,似是玩闹。
  直至终手,他才仿佛叹了口气似地停下,噫!这么快就完了!
  水镜月往棋盘上一掠,忽然神色一变,纤手疾抹,棋局顿时混乱。
  “哎!干什么!我还没看过!”鸢尾大叫,但眼见着黑白子如珠玉溅落,再欲阻拦已是不及。
  “算我们平手好了!”水镜月平稳了神色,将微微攥紧的拳头缩入衣袖。
  “什么算!我们就是平手了!”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