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疯狂者
要了一杯令人作呕的咖啡和半只像是1620年搭乘五月花号远洋轮来美国的葡萄袖。食物
使他清醒,立刻感觉到好多了。吃完饭,他下意识地摸出一支香烟,习惯地从衬衣口袋
里掏出了打火机,刚要点着,突然又松开了手。罗丝不吸烟,所以不会受到这种欲望的
支配。经过几分钟的沉思默想,强烈的渴望终于被压了下去,他知道他能做到。
他走出自助餐厅,用没拿钱包的那只手塞着衬衣。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很大的蓝白两
色环形广告,上面写着“旅行救援处”几个字。
顿时,诺曼的脑子里闪过了一道白光。
我想去广告下面的那间小屋里看看,说不定会有适合我的东西。
当然要去。此外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他侧着身子走到了小屋门口,先悄悄走过去,又掉转头返回,从各个角度对里面的
工作人员仔细观察了一番。这是一个细长脖子的犹太天真汉,年龄约五十岁左右,看上
去和班比的一位外号叫做号手的朋友十分相似,具有一定的危险性。他正在读一份报纸
(诺曼认出是《普拉达报》,不时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往汽车站里看一眼。假如诺曼
现在仍是罗丝,“号手”应该已经看见他了。但现在诺曼又成为他自己,一位被派遣到
外地执行监视任务,并与现场融为一体的探员丹尼尔斯。他一直在小屋后面不紧不慢地
来回走着弧形(在这种地方,只要你不是静止不动地站在那里,就不会有人怀疑你),
虽然远离号手的视线,但能听见他的声音。
四点一刻,旅行救援处进来了一位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告诉号手,她乘大陆快运从
纽约上车,睡觉时钱包被人偷走了。那女人唠唠叨叨说个没完,用掉号手的许多面巾纸,
他最后帮她找了一家旅馆,让她先住一两个晚上,等她丈夫派人送钱来。
女士,如果我是你丈夫,我会自己送钱来,诺曼一边想,一边继续在小屋后边晃来
晃去。而且我会先在你屁股上猛踢几脚,看你以后还犯不犯病。
号手给旅馆打电话时,告诉对方他叫彼得·斯洛维克。对诺曼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当犹太天真汉对那位女士解释去旅馆的路线时,诺曼离开了小屋,来到自动收费电话亭,
这儿的两本电话簿既没有被玷污和撕破,也没有被人拿走,他本来可以给他所在的警察
局打电话,索取他所需要的信息,但是他宁可不那样做。根据他对那位阅读《普拉达报》
的犹太天真汉的观察,他认为打电话有一定危险,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查到了三个
斯洛维克,只有一个名叫彼得。
诺曼撕下有号手地址的那页纸,走出了这座高大的长途汽车站,来到出租汽车站。
最前面是位白人司机,诺曼问他市内有没有既收现金又没有蟑螂的旅馆。司机想了几秒
钟,然后点了点头说:“只有白石旅馆。那儿既干净又便宜,还收现金,而且从不多
问。”
诺曼打开后门坐进车里。“就这么办吧。”他说。
2
星期一早上,当罗西跟随一名有着时装模特般长腿的红发小姐进入录音事务所C座
录音棚时,拉比·利弗茨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在等候着她,他还像在街口劝她朗读时那样
地和蔼慈祥。罗达·西蒙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对她也很和气,她将是她未来的
导演。导演!这样一个陌生的词竟会和罗西·麦克兰登这个连课堂表演都从来没有尝试
过的人联系在了一起。录音工程师科蒂斯·汉密尔顿尽管忙于调整控制台,只能简短而
象征性地跟她握握手,也对她十分友好。在张帆待航(拉比用这个词比喻开始工作)之
前,罗西加入到拉比和西蒙斯女士喝咖啡的行列中来,她干净利落地弄好了咖啡,显得
神态自若。然而当她跨进双层隔音门,来到那间有着整整一面玻璃墙的小录音棚时,一
种恐慌的感觉立刻控制了她,好像就要被某种雷霆万钧之力压得粉碎。她差点丢掉手里
的一沓被罗达叫做台词的复印材料。她又感觉到当初在维斯莫兰看到一辆红色汽车,被
错当成诺曼的红色桑德拉时的感觉。
她看到他们正从玻璃的另一面看着她,甚至连那位严肃的小科蒂斯·汉密尔顿也正
在看她——他们的脸隔着玻璃墙显得有些变形和飘忽不定,他们之间好像是隔着水,而
不是隔着空气。她想,人们在鱼池边上弯下腰往里看时,金鱼从水里看到的人便是这副
模样。她紧跟着便想到:我绝对不行。以上帝的名义,我究竟是怎么了,居然会认为自
己干得了?
咔哒一声,几乎使她跳了起来。
“麦克兰登女士?”是录音工程师的声音,“请你坐在麦克风前,我来调整一下声
音好吗?”
她不知道自己行不行。她就像长在地上一样,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挪动脚步。
她觉得面前那只麦克风很像是一条未来世界中可怕的毒蛇。即使她挣扎着走过去,等她
坐好以后,她会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西似乎看到她精心建立的一切都从此垮掉了;她看到当她那笔小小的积蓄花光以
后,她搬出那座仅住了四天的舒适小屋;她受到姐妹之家全体女友的冷淡,甚至包括安
娜本人。
我不能为你保留原来的工作,她听到安娜在她心里说,你很清楚,姐妹之家总有新
人进来,大家不停地出出进进,只有新来者才有优先权。罗西,你为什么这样傻?身处
如此低下的位置,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将会成为一名终身艺术家?她似乎看到自己在市中
心咖啡店里应聘女招待时同样遭到了拒绝,不是因为她的模样看起来不怎么样,而是因
为她身上的气味闻起来不怎么样——她被打垮,被羞辱,彻底失去了一切希望。
“罗西?”这是拉比·利弗茨的声音,“请你坐下,科特需要调整声音。”
他并不知道,所有那些男人都不知道,只有罗达·西蒙斯知道,至少她对她产生了
怀疑。她把插在头发里的一支铅笔拔出来,在她面前一张卡片上心不在焉地乱写着。她
眼睛并没有看卡片,而是看着罗西。她眉头紧锁着。
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在水面极力搜寻一切可以支撑的物体那样,罗西突然发现自
己在回忆着那幅油画。她真的把它挂在安娜建议的那个地方——起居室的窗户旁边,原
来的房客居然在那儿留下了一个挂画的铁钩。这真是一个完美的地方,特别是到了晚上,
当太阳在布莱茵特公园的满园绿色中徐徐落下时,你可以向外观望一会儿,然后回到画
前,然后再重新观赏公园的景色,这两样东西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她不知道为什么会
这般完美,但它的确如此。假如她失去这所房子,那幅油画也将不复存在。
不可能,它必须挂在那儿,她想。它本来就应该挂在那里!
至少现在她能挪动脚步了。她慢慢地走到桌旁,把台词放在桌子上,坐了下来。台
词是1951年出版的小说放大件。她感到自己即将倒下去,好像原来有人用钉子将她的膝
盖钉住,现在又拔掉了似的。
罗西,你能做好,一个深沉的声音在安慰着她。你在租赁店门口的街角那儿读得那
么好,在这里你当然也能读好它。
她毫不吃惊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没有被这个声音说服。令她惊讶的其实是她的另一
个想法:画上的女人不会害怕,身穿玫瑰红短裙的女人绝对不会害怕这种微不足道的玩
意儿。
当然这种想法十分荒谬可笑,假如画上的女人真有其人,她应该生活在古代,在那
个时代彗星被认为是厄兆;诸神在山顶上游玩嬉戏;大多数人活一辈子从来不知道书为
何物。假如那个女人活到现在,走进这间有玻璃墙和冷光灯、钢蛇从惟一的一个抽屉里
伸出头来的房间,她会尖叫着往外跑,或者立刻晕死过去。
但是罗西有一种感觉,穿玫瑰红短裙的金发女人一生中从来没有晕倒过,微不足道
的录音棚决不至于让她尖叫起来。
她内心那个深沉的声音又说,你好像认为她真正存在似的,那声音听上去有些神经
质。你肯定你的办法明智吗?
假如这样做能让我渡过难关,暂且只能这样了。她回答那个声音。
“罗西?”罗达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过来,“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她说。她宽慰地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老样子,只是略有些嘶哑,
“我就是有点儿口渴,而且很害怕。”
“桌子左边的冷水器中有水和果汁。”罗达说,”有点儿害怕属于正常情况,总会
过去的。”
“罗西,说点儿什么好吗?”科蒂斯说,他戴着一副耳机,正在调整一排刻度盘上
的读数。
多谢穿玫瑰红短裙的同名女人——罗丝·麦德,恐怖和慌乱总算过去了。从效果来
看,只要回忆一下那幅油画就超过以前在摇椅上摇晃十五分钟。
不,不是她起的作用,而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她内心的声音在告诉她。你赢了,
至少暂时如此,小姐妹,你做到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请你千万记住,在这里谁是
真正的罗西,谁是罗西本人。
科蒂斯告诉她说:“请说点儿什么,无论什么都可以。”
她真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她的目光转移到摆在面前的台词上。第一页是封面的复印
件,画面是一个笨重的男人用刀子威胁着一个正在穿衣服的瘦弱女人,那个男人留着胡
子。
“下面我将要朗读的一本书名叫《章鱼》。”她以她所希望的正常声音说,“此书
出版于1951年,由狮子公司,一家不大的出版公司出版发行。虽然书的封面写着作者的
姓名是……这么多够了吗?”
“暂时没问题了,”科蒂斯说,一边将电源从他的工作台上接到他的转椅上,“再
来一次好吗,我需要调整一下音频。顺便说一句,你的声音非常不错。”
罗达说:“是的,好极了。”罗西认为她宽慰自己的语调不像是一位导演的声音。
罗西受到了鼓励,又对着麦克风说了起来。
“封面上说,这本书是理查德·拉辛写的,但是利弗茨先生,也就是拉比,他说这
本书实际上是一位叫做克里斯蒂娜·贝尔的女士写的。这是一套完整的系列有声读物,
书名叫做《善于乔装的女人》,我得到这份工作是因为朗读克里斯蒂娜·贝尔小说的那
位女士在另一本书中得到了一个……”
“可以了。”科蒂斯·汉密尔顿说。
“我的天,她的声音听起来真像巴特非尔德第八集中莉兹·泰勒的声音。”罗达·
西蒙斯一边说,一边鼓起掌来。
拉比点了点头。他显得很高兴,咧着嘴笑了。“罗达始终会帮助你的,不过如果你
能像在自由之城商店外面为我读《黑暗通道》时那样出色,我们会更加高兴。”
为了避免脑袋撞在桌角上,罗西弯下腰,从冷水器中倒了一杯水。她在拧开关时发
现自己的手在发抖。“我会尽最大努力的,我向你保证。”
“我知道你一定会。”他说。
罗西对自己说,想想小山顶上那位同名的女郎。想一想,她天不怕地不怕地站在那
里,既不害怕她那个世界中正在临近的危险,也不怕面对我这个世界中不可知的一切。
虽然她的手中没有一件武器,却毫不畏惧,这一点不用看她的表情,只要看她背后的姿
势就能够知道。她已经……
“一切准备就绪。”罗西低声地说,她的脸上挂着微笑。
拉比靠在他这一面的玻璃上,说:“请原谅,我没听清。”
“我是说都准备好了。”她说。
“音高很好。”科蒂斯说,他转向罗达,她正在把小说的复印本放在一沓白纸旁边。
“教授,你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了。”
“好的,罗西,让我们给他们看看,怎样漂亮地干完它。”罗达说,“本书是克里
斯蒂娜·贝尔所写的小说《章鱼》,委托人是音响新概念公司,导演是罗达·西蒙斯,
朗读者是罗西·麦克兰登。现在已经走带,录音即将开始……”
哦,我的天,我不行,罗西又一次想到,她把想象中出现的那个形象缩小到一个极
其明亮的光环上,当同名女人戴在胳膊上的臂环变得越来越清楚时,她肌肉上一阵阵的
痉挛也在逐渐平息下来。
“第一章。”
“奈拉一直走到红绿灯和倒满垃圾的路口之间时,才意识到她正在被一个身穿灰色
旧外套的男人跟踪。一条小路在她左边张开了大口,就像一位濒临死亡的老人嘴里被塞
满了食物。这时天色已经很晚,她听见身后有钢鞋掌敲打地面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
一只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