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疯狂者
9
她突然产生了想要跑掉的强烈冲动,在他还没有看出他已经动摇了她的想法时离开
这里。这时他的目光抓住了她的视线,他紧紧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逃跑已经不可能。她
已经记不清那双眼睛中那种迷人的绿色眼底,像洒在浅浅一池碧水中的阳光般闪闪烁烁。
她没有向大堂的出口方向夺路而逃,而是慢慢地朝他走去,同时感到了幸福和害怕。现
在她强烈地感觉到,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我跟你说过,要你离我远点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不想让他碰到,但她无法抗拒……她那双被他抓住的手也不想
挣脱他的掌握。
“对,你是告诉过我。”他简洁地说,“但是罗西,我办不到。”
这使她着慌,她放开了他的手。她不相信地研究着他的脸。这种事情过去在她身上
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一点也不知道应该有怎样的表示,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他张开双臂,或许只是为了暗示他的无能为力,但是这个姿势是她那疲倦的心向往
已久的,它把她的拘谨和慌乱一扫而光,罗西发现自己像梦幻般投入了他宽阔的胸怀,
当他用双臂拥抱着她时,她的脸紧紧地贴住他的肩膀,闭上了眼睛。他用细长的双手抚
摩着她的头发,今天她没有编发辫,让它飘逸地披在肩上。她有梦幻般的奇妙感觉:她
不是刚刚投入他的怀抱;她一直都处于睡眠之中,直到今天闹钟才把她从摩托车的梦境
中唤醒;她就是那位吃了毒苹果以后终日昏迷不醒的白雪公主,直到现在才彻底苏醒。
她终于清醒过来了。她用那双初次睁开的眼睛惊奇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你能来我真高兴。”
10
他们沿着湖滨大道往东走,强烈的热风迎面扑来。他用胳膊绕在她的腰上时,她对
着他微笑着,他们已经沿着湖边走了三英里了。罗西觉得,只要他的胳膊一直这样拥绕
着她,她就能够一直沿着湖边走下去。也许会走到对岸,就这样静静地继续走下去,从
一个水浪走到另一个水浪。
“你在笑什么?”他问她。
“哦,没笑什么,”她说,“我只是想笑罢了。”
“你真的希望我来找你吗?”
“是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我始终在想,自己犯了个错误。我觉得这真的是
个错误,但是……比尔……”
“说下去。”
“这是因为我一直在为你着想,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有过这种感觉。
我对你说这些话,一定是疯了。”
他更加用力地捏着她的手。“你没有疯。”
“我给你打了电话,告诉你离我远一点,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或者可能会发生一
些事情。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一点伤害,现在我还是这样想。”
“是关干诺曼,对吗?他终于来找你了。”
“我的心灵告诉我,这就是他。”罗西小心翼翼地说,“我的神经也在告诉我,他
已经来了。但是我不敢肯定该不该相信我的心灵和神经,它们多年来被吓怕了。我的神
经已经快要崩溃了。”
她扫了一眼手表,又看了看停在前方街角处的热狗摊。附近一小片草坪上有几只长
凳,一些秘书模样的人在那里吃热狗。
“你能为一位女士买一份夹泡菜的热狗吗?”她问道,“我长大以后就再也没有吃
过这种东西。”
“我很乐意为你买一份。”
“让我们坐在那边的长条椅上,我可以跟你谈谈诺曼。然后你再决定是否继续和我
来往。如果你决定不再来找我,我也完全理解。”
“罗西,我不想……”
“现在别这么说,等我跟你讲完有关他的事情以后你再决定。最好等你吃完以后我
再开始,否则会影响你的食欲。”
11
五分钟以后他回到了长凳旁,她已经坐在那里了。他小心地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
着两只一英尺长的夹泡菜的热狗和两杯柠檬汁。她拿起一只热狗和一杯饮料,把饮料放
在长凳上,严肃地看着他。“你真不应该给我买饭吃。我觉得自己就像为联合国儿童基
金会做广告的那个流浪儿。”
“我愿意为你买东西吃。罗西,你太瘦了。”
她想说,诺曼从来不这样说,但又觉得好像不完全如此。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对,
便什么也不说,开始翻弄那只热狗。她皱着眉头,专心致志地咬了一口,好像在履行一
种祖上遗传下来的由妈妈传给女儿,然后一代接一代传下去的神秘仪式。
“罗西,现在跟我讲讲诺曼吧。”
“好吧,让我想想怎么开头。”
她又咬了一口热狗,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泡菜带给舌头的刺激,然后喝了一口柠檬汁。
她想,等她一讲完,比尔就不愿意再了解她了,他会感到毛骨悚然,同时又会极端厌恶,
因为这个女人居然和诺曼这样一个畜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但是现在已经为时太晚,
她开始讲了。她从容不迫地说着,心情逐渐开始平静下来。
她从十五岁开始说起。当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特别喜欢在头发上系一根粉红
色的丝带,她觉得美极了。一天晚上,她打算参加的一个未来家庭主妇集会被临时取消,
父亲要在两个小时之后才能来学校接她回家,为了消磨时间,她便去看了一场两个校队
之间的篮球赛。她说,她去那里是为了让别人看到她系着一根漂亮的粉红色丝带。图书
馆整个都空了。在露天看台上,一个身穿队服的小伙子在她身旁坐下,他是个宽肩膀的
大男孩儿。这个高中生如果不是在十二月份因为打架被开除的话,本来应该和其他校队
队员一起在场上打比赛。她继续着谈话,任凭自己的嘴巴不停地倾泻,尽管她曾经打算
把这一切永远都留在心底。关于网球拍的故事她将永远守口如瓶,不会讲给任何人听。
她只对比尔讲了诺曼怎样在度蜜月时咬了她,她努力说服自己这是爱的一种特殊方式;
以及流产;她还告诉他面孔上和背部的伤痕为什么会有重要的区别……等等。“所以我
总是不停地需要上厕所。”她低下头,神经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笑,“不过现在好多
了。”她告诉他在他们刚刚结婚时,他经常用打火机烧她的手指和脚趾,幸运的是这种
折磨在诺曼戒烟以后就停止了。她还告诉他,一天晚上诺曼回家后,把晚餐放在腿上,
一声不响地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当主持人播完新闻之后,他把盘子放在饭桌上,拿起
一根铅笔就往她身上使劲儿扎下去,铅笔头像一颗黑痣般留在皮肤下面,不过当时几乎
没有流血。她告诉比尔,她并不怕诺曼对她的严重伤害,最使她害怕的是他的沉默。当
她问他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时,他从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在她身后走来走去,直到她不再
说话为止。她没想过要逃跑,那样做无异于往火药桶里扔火柴。他不断地用铅笔扎她的
胳膊。肩膀和胸部,每当铅笔头通过外衣扎进她的皮肤里,衣服就发出短促的爆破声:
噗!噗!噗!最后她躲在角落里缩成了一团,用膝盖顶住胸口,胳膊紧紧地抱着脑袋。
他脸上装出一副严峻的表情跪在她面前,不停地用铅笔扎她,不断地发出那种噗噗的声
音。她告诉比尔,那时她断定他一心想杀了她,她将成为这个世界上惟一被一支二号蒙
古铅笔杀死的人……她还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绝对不能尖叫,因为邻居会听见,她不
希望他们发现自己是怎样在羞辱地活着。当她痛苦到了非尖叫不可的地步时,诺曼去了
浴室,关上了门。他在那里待了很久。这时她便开始考虑逃跑,只要能离开这所房子,
去任何地方都行。但当时已经是深夜,况且他又在家。假如他发现她跑了,他会穷追不
舍,一旦抓住她就把她杀掉。她知道他会这样。“他会像咬鸡胸骨似地咬断我的脖子。”
她说话时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比尔。她向自己保证一定要离开诺曼,只要他再伤害她,
便立刻离开他。但是自那以后大约五个多月过去了,他一次都没有碰过她。开始并没有
感觉到事情有多糟,于是她就告诉自己,既然能够忍受他一遍一遍用铅笔扎她,就应该
能够忍受他的拳头。她不停地这样想,直到1985年,他对她的殴打突然开始升级。她告
诉他那一年温迪·亚洛事件使诺曼变得谨小慎微。
“就是你流产的那一年吗?”比尔问道。
“是的。”她对着自己的手说,“他还打断了我的一根肋骨,也可能两根,我记不
清了。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他没有答腔。她接着又说了下去,告诉他最可怕的是诺曼长久的沉默,这比使她流
产还要吓人。他什么也不说地看着她,鼻子响亮地出着气,就像一只野兽准备猛扑过来
似的。在她流产以后,事情变得好了一点儿。她告诉他自己是怎样在摇椅上打发时间的,
当她听见诺曼的车开进车道,拉开桌子准备晚饭时,才意识到自己一天几乎洗了八九次
澡了。通常她总是关掉浴室的灯。“我很喜欢在黑暗中洗澡。”她仍然不敢把眼睛从自
己的手上移开,“里面就像一个潮湿而安全的密室。”
安娜因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给她打电话。她得到一些报纸上没有披露的、被警察扣
下来以便进一步查明事实真相的消息。彼得·斯洛维克全身被咬了三四十口,至少丢失
了一块骨骼。警察相信凶手带走了它。安娜从治疗小组得知,罗西·麦克兰登在本市接
触过的第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安娜的前夫彼得·斯洛维克,而罗西曾经与之结婚的恰恰是
一个咬人的畜生。安娜补充道,这二者之间也许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万一有另一
种可能呢?
“一个咬人的畜生,”比尔轻轻地自言自语着,“人们就是这样称呼这种人吗?”
“我猜是这样。”罗西说,由于担心他不相信她的话,便揭开录音公司的粉红色体
恤衫的短袖,露出了右肩膀,她指给他看上面的白色伤疤,看上去那像是一块鲨鱼咬过
的痕迹。这是他第一次,也是他在蜜月中给她留下的结婚礼物。她又伸出了左臂,给他
看另一处残留的伤痕。这块伤疤使她想起了茂密丛林中长着獠牙、随时准备猛扑过来的
野兽。
“这一次伤口流了很多血,后来感染了。”她的声音就像在说一件日常琐事,“但
是我没有去医院。诺曼给我带回了一大瓶抗生素药片。后来伤口慢慢愈合了。他认识各
行各业的人,从这些人那里他能够得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他把他们叫做‘父母的小帮
手’。这个人非常狡猾,对吗?”
她说话时眼睛仍然盯着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向
他脸上迅速看了一眼,探测一下他对这些话的反应。但是她看到的情景使她大吃一惊。
“罗西,你说什么?”比尔坦率地问了一声。
“你在哭?”罗西说,现在连她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抖。
比尔看上去有些意外。“不,我没有,至少我并不知道。”
她伸出食指在他眼睛下面摸了一下,伸到他的眼前,让他看手指上的泪水。他咬着
嘴唇仔细地看着。
“你没有吃多少。”他的纸碟子里还剩了半只热狗,面包旁洒落着几片芥辣味泡菜。
比尔将纸碟子扔进长凳旁的垃圾筒里,又回过头来看着她,心不在焉地擦着脸颊上的泪
痕。
罗西心中笼罩着阴云。她想离开公园的长凳,却已经为时太晚了。他现在该问她为
什么要和诺曼在一起了。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它将成为他们之间的第一个障碍。她
不知道为什么要跟诺曼在一起,更不知道为什么一滴血就改变了她的一生。她只知道在
那些岁月里,全家最温馨的地方只能是浴室,它黑暗、潮湿、雾气蒸腾,就像是个秘密
的储藏室。有时她在摇椅上躺了半个小时就像刚刚过去了五分钟,当你生活在地狱的烈
火中时,任何问题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地狱里更不存在动机和目的,治疗小组的姐妹
们都知道这一点;那里从来没有人问她为什么要跟诺曼继续生活下去。她们早就知道。
她们是从自己的经历中知道的。她猜想,她们中间说不定有人知道网球拍是怎么回事……
她们甚至知道比网球拍更加糟糕的事情。
但是比尔的最后一个问题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努力挣扎了一下,才没有摔倒。
“1985年温迪·亚洛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杀死她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她感到非常震惊,这可不是那种不经过考虑就可以信口开河的问题。虽然人们一直
在含混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