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疯狂者
上,她们开始往山顶爬去。山上的青草温柔地抚摩着罗西的腿、膝盖和赤脚。“女人,
你能听一听我的建议吗?”
罗西奇怪地看着她。
“我知道一个人痛苦时很难采纳别人的建议,但是请你考虑一下吧,我是有资格这
么做的:我出身于奴隶家庭,戴着镣铐长大,一位女士付赎金把我救了出来,她并不是
女神。那就是她。”她的手指向那位静静地站在那里遥望着并等待着她们的人。“她喝
了青春之水,她也给我喝了,现在我们在一起,虽然我并不了解她,但是当我照镜子时,
我在自己脸上找不到皱纹。我埋葬了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孙子,直到第
五代。我目睹了一场接一场的战争,就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它们冲掉了脚印,冲垮了
沙堆筑成的城堡;我看到城市的大街上无数尸体在火中燃烧,成千上万的人头挂在大街
两边的柱子上;我还看到过明智的领导人被人谋杀,愚蠢的家伙取代了他们。我一直活
到了今天。”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今天我还活着,如果真有什么值得我建议的事情,现在这件便是。你要听吗?
快点回答,我不想让她听见。咱们最好离近一些。”
“是的,我想听,请告诉我。”罗西说道。
“对于过去的事情最好冷酷无情一些,别把它们看成是沉重的打击,要看成是生存
的必须。记住,即使不为你的生命着想,为了神灵的缘故,也要请你千万不要看她!”
红衣女人加重语气,悄悄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罗西又站在
了金发女人面前。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罗丝·麦德玫瑰红短裙的折边,直到卡洛琳在她
的怀抱中挣扎起来,愤慨地伸出了细细的胳膊,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抱得太紧了。孩子
醒了,她抬起头,明亮的眸子很有兴趣地注视着罗西。她的瞳孔像夏日的晴空般呈现着
朦胧的蓝色。
“你干得很漂亮,”那个甜润而沙哑的声音告诉她,“谢谢你。请把她交给我。”
罗丝·麦德伸出了双手,带过来一大片黑影。罗西看见了她不想看见的东西:那女
人的手指之间有一层像苔藓般厚厚的、灰绿色的淤泥,罗西想都没有来得及想,就把婴
儿抱开了。这一次婴儿挣扎得更厉害了,间或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啼哭。
一只棕色的手臂搭在罗西的肩膀上。“我告诉过你,没事儿,她不会伤害她的。我
会全力照顾她,直到我们的旅行结束为止。不会等太久了,她最后会把婴儿交给……哦,
以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婴儿在一段时间里暂时属于她。现在就请交给她。”
这是罗西一生所遭遇过的困境中最难处理的一件了。她伸出抱婴儿的双手,当拖着
长长的黑影的双手接过婴儿时,她用满意的声音孱弱地哼了一声。婴儿抬起头来,望着
那张罗西不得不回避的面孔……她笑了。
“好极了。好极了,”甜润而沙哑的声音低吟着。这声音里有某种跟诺曼的冷笑很
相似的东西,它使罗西想要尖叫。“宝贝儿,天黑了,是吗?真讨厌,宝宝不喜欢天黑,
哦,妈妈知道。”
色彩斑斓的双手举起婴儿,紧挨着那件玫瑰红古典短裙。孩子抬起头笑了,将脑袋
靠在妈妈的胸前,又闭上了眼睛。
“罗西?”穿短裙的女人似乎处于精神病状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说,那声音像
一个专制的暴君,在对想象中的军队发号施令。
“我在这儿。”罗西近乎耳语的声音回答。
“真的是罗西?是罗西本人?”
“我想……是的。
“你还记得你下山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是的,”罗西说,“我记得很清楚。”她真希望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那么我跟你说的是什么?”罗丝·麦德得寸进尺地追问道,“我怎么说的,罗西
本人?”
“你说,‘我报答’。”
“是的,我报答。地下十分黑暗,你一定感觉到不舒服吧?”
她谨慎地想了想。“不舒服,但这不是最糟的。我想最糟的是那条小溪,我曾想喝
那里的水。”
“你生命中有许多事情都想忘掉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
“包括你丈夫吗?”
她点点头。
那女人抱着熟睡的孩子,把她靠在胸前,语调中带有一种不正常的自信,使罗西心
里打了个哆嗦。“你应该跟他离婚。”
罗西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男人是言生。”罗丝·麦德滔滔不绝地说,“有的男人很温柔,也有修养,但有
人不行。如果我们不幸遇到了一个不温柔、没有修养的人,一个无赖,我们难道不觉得
受骗上当吗?我们难道不是坐在床边的摇椅上,悲叹自己的命运吗?我们能生一辆卡车
的气吗?不能,因为卡车是带轮子的,它能拉走整个世界,生它的气最终只能被它碾个
粉碎。无赖和畜生必须受到惩罚,我们必须对这件事有信心,因为畜生之间还是有区别
的。”
比尔不是畜生,罗百想。她知道她将永远不敢当着这个女人的面大声地说出来。不
难想象她会轻而易举地抓住她,撕破她的喉咙。
“畜生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互相撕咬。”罗丝·麦德说,“他们低看头,摇晃着冲过
来,这是他们的方式,你明白吗?”
罗西突然觉得,她的确知道这个女人在说什么,这使她害怕。她抬起手指摸摸嘴唇,
感到它干裂而烫手。“不会有战斗的,因为他们互相并不认识。他们——”
“畜生之间会互相撕咬的。”罗丝·麦德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把什么东西伸到她面
前。她看了半天才辨认出,那是她戴在右肘上的一只金色的臂环。
“我……我不能……”
“拿着,”穿短裙的女人忽然不耐烦地厉声说道,“拿着,拿着!别唠叨了!看在
神灵的份上,立即停止你的唠叨,你这只愚蠢的羔羊!”
罗西用颤抖的手拿起了臂环。尽管一直紧贴着金发女人的肉体,它摸上去仍旧是冰
凉的。如果她非要我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罗西想道。但是罗丝·麦德没有强迫她
戴上。她只是伸出色彩斑斓的双手,指着橄榄树。树下的那只画架不见了,油画变成了
正常的尺寸。画面无疑发生了一些变化,上边仍然可以看到春藤大街的房间,只是画面
上那个站在门口的女人不见了,房间十分黑暗,床上的毛毯下面露出了几根金发和一只
肩膀。
那是我,罗西奇怪地想。我正在睡觉,并在做着现在这个梦。
“继续走,”罗丝·麦德摸着她的后脑勺说道。罗西向画面走近了一步,主要是为
了摆脱那只冰凉而讨厌的手即使是最轻微的抚摩。忽然她意识到她能听见模糊的车辆声,
她的双脚和膝盖埋没在青草中,蟋蟀在周围跳动。“继续走,真正的小罗西,感谢你救
了我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罗西刚说完,立刻感到一阵恐慌。一个能纠正这个女人的人自己
多半也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但是穿玫瑰红古典短裙的女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乐了。她回答道:“是的,是的,
如果你喜欢这么叫,就叫做我们的孩子好了。现在接着走吧。记住那些必须记住的东西,
忘掉那些必须忘记的事情。走出我的保护圈之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保护自己了。”
不用你说,罗西想。你完全可以放心,我决不会来找你。
她的思路被打断了。她看见油画中有一位女人走到她床前,从露出肩膀的地方揭开
了毛毯。
这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画面了。
它又变成了一只窗户。
“继续走。”红衣女人轻柔地说,“你做得对,在她能感觉到些什么之前赶快离开
这里。”
罗西走近画面,罗丝·麦德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这一次既不甜润也不沙哑,而是
用杀气腾腾的声音大声地喊道:“记住,我要报答你!”
罗西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闭上了眼睛,突然间,罗西断定穿古典短裙的女人忘
记了自己为她付出的一切而准备杀她。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可能是油画的边框,她
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她感到好像有个杂技演员在她的肚子里翻筋斗,随后黑暗向她的眼
睛和耳朵袭来。黑暗中她隐约听见远处有些可怕的声音在越来越近,也许那不过是中央
火车站地下隧道里火车通过的声音,或者是轰鸣的雷声,还可能是公牛文林尼斯在地下
迷宫中低垂着脑袋,高昂着短粗的犄角盲目乱窜时发出的吼声。
大概有一段时间,罗西失去了一切知觉。
11
她就像一只无梦的胚胎躺在胎盘液囊中一样,静静地、毫无知觉地摇曳着,直到早
晨七点。床边那只模仿大本钟的小闹钟无休止地喧闹起来,一下子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罗西直挺挺地坐起身,双手像鸡爪般在空中挥舞,嘴里继续喊着已经忘记含义的、连她
自己都听不懂的梦话:“别逼我看见你!别逼我看见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这时她看见了奶油色的墙壁和使人产生虚幻豪华感的可爱的小沙发,灿烂的阳光从
窗口尽情地向房间里面倾泻着,它们终于将她拉回了现实之中。无论她在梦中和谁在一
起,无论她去过什么地方,现在她又变成了罗西·麦克兰登,那个靠录制有声图书生活
的单身女人。她曾和一个坏男人在一起度过了许多年,但是最终离开了他,又遇到了一
个好男人。她住在春藤大街897号二楼尽头的一所小房间里,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处可以
惬意地欣赏布莱茵特公园的景色。哦,还有一件事,她这个单身女人这辈子不打算再吃
一次一英尺长的热狗了,特别是夹泡菜的那种。他们好像不同意她的看法。她记不清自
己都做了些什么梦。
记住你必须记住的,忘掉你必须忘掉的。
但是她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她像爱丽斯漫游奇境一样,进入了画面里的世界。
罗西纹丝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坚定地把自己拉回到真正的罗西的世界,伸手拿过聒
噪不休的闹钟。她并没有按掉闹表开关,而是一把将它扔到了地上。它躺在那里,仍旧
兴奋而毫无意义地喧闹着。
“雇几个残疾人。观察他们是件很有趣的事。”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她身体前倾,拣起了闹钟,眼角的余光又看见了那位金发女子。她感到惊奇,觉得
自己一点也不像那个俯首帖耳的罗西·丹尼尔斯。她握着闹钟,用拇指寻找着闹表的按
钮,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她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上面并没有多出什么。
她止住了闹钟,坐直身体,推开毛毯和被单,看到自己赤裸裸地什么都没有穿。
“我的睡衣在哪儿?”她向空无一人的房间喊道。她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发出过如此
愚蠢的声音……这自然是件令人费解的事情:睡觉时还穿着睡衣,醒来时却赤身裸体。
与诺曼的十四年婚姻生活没有教会她适应这样奇怪的事情。她把闹钟放在床头柜上,两
腿伸到了床下——
“哇!”臀部和小腿疼得她大叫了一声,“哇,哇,哇!”
她坐在床边,战战兢兢地先挪动右腿,然后挪动左腿,两条腿都疼得厉害,特别是
右腿。好像她昨天替老祖父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计划,推了一天的石磨,踩了一天的脚踏
机器似的,尽管那天她惟一的锻炼是跟比尔一起散步,那只是悠闲的街头漫步。
她突然想,那声音好像中央火车站地下隧道中隆隆开过的火车声。
什么声音?
有一会儿工夫,她几乎就要抓住它,可是又飘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床边
站了一会儿,跌跌撞撞地向浴室走去。她感到右腿只要一用力便会拉紧似的,肾脏也疼
起来了。以上帝的名义,这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人们有时会在睡梦中跑步。也许她也在梦中跑步了?也
许在她已经记不清的那个梦中爆发了一场非常可怕的混乱,她要使劲跑才能摆脱它们?
她停在浴室门口,回头又看了一眼卧室。被单揉成了一团,但是并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
打了结或揉搓成皱皱巴巴的样子。
罗西看见一样她不喜欢的东西,使她回忆起过去的可怕岁月,那就是鲜血。有细细
的几行,而不像是一滴滴的鼻血或者裂开的嘴唇留下的痕迹……除非在梦中翻身时运动
过于剧烈而弄破的。第二个想法是她访问了红衣主教(罗西的母亲坚持要她以此称呼每
月一次的月经),但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女人,是你的来潮吗?你的月亮圆了吗?
“什么?”她问空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