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疯狂者
回到白石旅馆,他没向任何人打听那个长着诱人的臀部的金发女孩儿,而是直接上
楼了。处于目前的状态下,他甚至不敢让自己去要一杯苏打水。新剃的脑袋里好像有个
铁匠在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打着,眼睛在眼眶里跳动,牙齿钻心地疼痛,下巴骨阵阵抽动。
最糟糕的是,他的神智如同感恩节游行中的花车一样在上下飘浮,游离于身体之外,仿
佛系于一根脆弱的丝线,随时可能会断开。他必须立即躺下睡觉。·也许一觉之后他会
恢复到正常的神智。至于那位金发女孩儿,最好的行动方案就是对她实施恐吓。这是一
张秘密王牌,只有到绝对必要时才能打出来。这是紧急情况下采取的紧急措施。
星期五下午四点,诺曼倒头便睡。他的太阳穴不再像酒醉时那样抽搐,而是头疼起
来。这头疼已经成为他的专利,每当拼命干活时便会发作。自从罗丝离家出走,他的毒
品案被破获后,一周犯两次已经很正常。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止不住地流鼻涕,天
花板上那些奇怪的、蜿蜒曲折的线条构成了各种各样的图案。他头疼得好像脑子里有个
狂暴的胎儿拼命要挣扎出来。他无法可想,只有蹲下来,静候发作过去。这样从一次发
作到另一次,好像一个人在踩着踏脚石一步一步过河一样,他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这
种束手无策的忍耐引出他心底一些遥远而又模糊的记忆,却不能使他摆脱无情的痛苦。
诺曼不再顾及它了,他用手在头顶上来回磨擦着,光滑的头皮似乎不属于他自己,倒像
是在摸刚打过蜡的汽车前盖。
“我是谁?”他向空空的房间发问,“我是谁?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在干什么?我
到底是谁?”
他还没来得及找到任何答案,就已经昏睡过去。疼痛像一个不肯离去的坏小子,伴
着他在无梦的深渊中走了一段很长的路,诺曼最终把它甩掉了。他的头歪向枕头一边,
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流过脸颊,枕头上弄湿了一大片。他开始大声打鼾。
十二个小时之后,星期六早晨四点,诺曼一觉醒来,头痛已经消失了。他觉得精神
饱满,精力充沛,正像每次头疼发作过去时的感觉一样。他坐起身,把脚放在地板上,
看着窗外阴郁的世界。鸽群站在墙沿上,睡梦中还在互相喁喁细语。他毫不怀疑,新的
一天将是大结局的日子,很可能也是他自己结局到来的一天,但这算不了什么。他将再
也不会头痛了,永远不会再发了,仅仅知道这一点,就足以让人觉得它是一桩公平交易。
房间对面,新买来的那件摩托夹克挂在椅背上,像一个没有脑袋的黑色幽灵。
早点儿醒来,罗丝。他几乎是在温馨地遐想着,亲爱的,早点儿醒来吧,把自己打
扮得漂亮些。今天应该是你最漂亮的一天,因为你将最后一次展露容颜。
2
星期六早晨四点刚过几分,罗西便醒来了,她惊恐地摸索着床边的台灯,相信诺曼
就在她的房间里,她能闻到他的香水味儿。
她惊慌失措地打开台灯,匆忙间差点儿把台灯碰翻到地板上。台灯的底座悬在半空,
但终于还是被打开了,她的恐俱也很快消散。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小巧玲珑,干净整齐,
而且布置得有条有理。房间里惟一的气味儿是她自己的皮肤散发出的、带有卧室特有的
那种温暖的香气。这里只有她……当然,还有“罗丝·麦德”。但罗丝·麦德正安全地
锁在壁柜里,她可以肯定它仍然在那儿,举起一只手遮住眼睛,遥望着山下神庙的废墟。
她一边起床一边想:我一直在梦见他,我又做了一个关于诺曼的噩梦,所以才会惊
醒过来。
她把台灯放回床头柜上,灯罩叮当作响。罗西举起台灯来看了看。奇怪,你怎么才
能记住——
那些你必须记住的东西。
她是怎么弄到这件饰物的?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油画上的女人戴着的那样东西,所以
她才从比尔的店里买来的吗?她不知道。真麻烦。你怎么才能忘记——
那些你必须忘记的东西。
例如这一件?
罗西拿起了臂环,它像金子一样沉,但很可能只是镀金的合金材料,透过它看房间,
就像是从望远镜里往外看。
这时,梦中的情节断断续续浮现出来,她明白了这梦完全与诺曼无关。是比尔。他
们骑在他的摩托车上,但他不是带她去湖边的野餐营地,而是从一条小路下去,弯弯曲
曲,越走越深,最后进入了一座可怕的枯萎的小树林。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片林中
空地,空地上惟一的一棵有生命的树结满了玫瑰红色的果实,颜色就像罗丝·麦德的古
典短裙。
“噢,多棒的一道开胃菜呀!”比尔兴奋地喊了起来。他跳下摩托车,冲向那棵大
树。“我听说过这些果实,吃一粒能预知未来,吃两粒能长生不老!”
梦境正是从这里开始,从令人不安跨入了真正的噩梦之中。她知道树上的果实并没
有神奇的魔力,而是有剧毒,她向他跑去,想在他开始咬那诱人的果实前拦住他。比尔
却不相信,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轻轻地拥抱一下,然后说:“罗西,别犯傻了——我
认识石榴,这不是石榴。”
正在这时她醒来了,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着,脑子里浮现的不是比尔,而是诺曼……
仿佛诺曼就躺在附近什么地方的一张床上,正在想着她。想到这里,罗西双臂交叉在胸
前,紧紧地抱住了自己。他太有可能这么做了。她把管环放回到桌上,冲进浴室,拧开
了淋浴喷头。
关于比尔和剧毒果实的恼人的噩梦,她在哪里和怎么弄到那个臂环的问题,她对那
幅画的复杂感情,买到手以后,却不为它安装镜框,又像隐藏一个秘密一样把它藏进了
壁柜中……所有这些事都在一个更强烈、更直接的事件下变得黯然失色了:她的约会。
约会就在今天,她一想起来就异常兴奋。她既害怕又快乐,而更多的是好奇。这是她的
约会。不,他们的约会。
假如他根本就不来呢?心中一个声音在不祥地低语着。你知道,这也可能完全是个
玩笑,你也可能会把他吓跑。
罗西迈步进入了水中,才发现她还穿着内裤。
她弯腰脱下内裤,喃喃地说:“他会来的。没事儿,他会来的。我知道他会。”
当她钻到喷头下,伸手去摸洗发液时,一个声音——这次是个完全不同的声音——
在她脑海深处低低地发出回声:“兽类之间会互相撕咬。”
“什么?你说什么?”罗西手里拿着洗发水,僵住了。她觉得恐怖,但不知道这种
感觉来自何方。
什么也没有。她甚至不能确切记得她刚才想的是什么,只知道它与那幅该死的油画
有关。这幅油画已经深入她的脑海,就像在一首歌曲中无法忘掉合唱部分一样。罗西往
头发上涂满泡沫时,突然决定把这幅油画扔掉。于是她觉得好过多了,就像戒掉了吸烟
或午餐喝酒之类的不良嗜好一样。走出浴室时,她已经哼起了歌儿。
3
比尔没有用迟到来折磨她。罗西已经将一把餐椅拿过来放在了窗前,以便能够看见
他。淋浴后又过了整整三个小时,她已经坐在窗前了。八点二十五分,一辆后架上夹着
一只微型冰箱的摩托车开进了楼前空地。驾驶员戴着硕大的蓝色头盔,从她的角度碰巧
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这是他。她已经熟悉了他那宽阔的肩膀的轮廓。他又轰了一下
油门,然后关掉了马达,用皮靴后跟踢了下脚撑。他抬起腿,大腿的线条透过褪色的牛
仔裤清晰可见。罗西感到一阵羞怯,明白无误的欲念引起了一阵战栗,她想:这一切正
是我今晚入睡前想要得到的东西,它正是我所梦想的,如果我真的幸运的话,我将会得
到他。
她想在这里等着他上来,就像一个在父母舒适的家里等待着舞会男伴的姑娘。这男
孩从他父母刚刚擦洗并打过蜡的汽车中走出来,脸上藏着诡秘的微笑,在门口不自然地
整理着领带或者拉一拉皮带,而她会在他到了之后还让他等上一会儿,让他透过卧室的
窗帘看她换上无背带礼服。
她想着这些,打开衣柜,取出一件运动衫,然后匆匆走向过道,边走边往身上套。
当她来到楼梯边时,他已经上了一半,正在抬头看她。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她年华正好,
已经不会再忸怩害羞,但还没老到不相信正义会战胜邪恶的年龄。
“嗨!”她站住脚打招呼,“你真准时。”
“当然,”他抬起头看着她说,好像有些惊讶,“我从来就准时,而且经常受到称
赞,可能是天生的吧。”他像电影里的骑士一样,把一只戴手套的手伸向她,笑着说:
“你准备好了吗?”
这是一个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因此她只是迎上去拉着他的手,在他的牵引
下走出了大门,跨入六月第一个星期六的灿烂阳光中。他站在摩托车旁,审视地上下打
量着她,然后摇摇头:“幸亏我的童子军训练技术还没荒废。”
车后座两边各有一只挂包,他解开其中一个,拿出一件跟他身上那件很相似的皮夹
克:胸前两侧上下都有带拉链的衣兜,除此之外看上去很一般,没有钉饰、肩章,也没
有闪光的铜扣。这件比他身上穿的小了一号。她带着疑问看他展开了皮夹克。
他看到她询问的目光,明白她的意思,便摇了摇头说:“这是我父亲的夹克。他教
我骑一辆老式摩托车,那辆车是他用一张餐桌和一套卧具换来的。他二十一岁就骑着它
走遍了全国。是那种带有反冲式起动器的老车,如果你忘了把变速器调到空档,它就会
从你屁股底下窜出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把它撞坏了?还是你把它撞坏了?”她微笑了。
“谁也没有。它太老了,已经寿终正寝了。史丹纳家族都骑‘哈利’牌车。这一辆
是家里的车,1344CC。”他轻轻拍着发动机壳,“爸爸骑了还不到五年。”
“他不要它了?”
比尔摇摇头:“不,他得了青光眼。”
她穿上夹克。比尔的父亲看来至少比儿子矮3英寸,轻40磅,可衣服在她身上仍然
滑稽地晃荡,长及膝盖。但是很暖和,她把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觉得很快活。
他说:“看起来很不错,像个专爱打扮的可笑的小女孩儿,不过这样子很好看,真
的。”
她想,现在她可以说出当她和比尔坐在长凳上吃热狗时没能说出的话了。她突然觉
得这句话非说出来不可。
“比尔?”
他仍然在笑着,眼睛里含着惊讶。“哦?”
“别伤害我。”
他想了想,脸上还带着微笑,但目光十分严肃。他摇摇头说:“不,我不会的。”
“你保证?”
“我保证。来吧,爬上来。你骑过铁马吗?”
她摇摇头。
他弯腰到车后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头盔。她毫不惊讶地发现它是浅紫色的。
“戴上头盔吧。”
她把它套在头上,向前弯着身子,从车镜中严肃地看看自己,爆发出一阵笑声。
“我就像一名橄榄球队员。”
“也是本队中最漂亮的一位。”他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扣子在下巴底下,
在这儿,让我来。”有一会儿功夫,他的脸紧紧地挨住了她,她的脑袋直发晕,心里明
白,如果他想在这洒满阳光的人行道上,在这星期六早晨悠闲的人群中吻她,她会让他
吻的。
他退回了一步。
“带子太紧吗?”
她摇摇头。
“肯定?”
她点点头。
“那就说两句话。”
她口齿不清地胡乱哼了几句,大笑起来,他也笑了。
他又一次问她:“你准备好了吗?”他还在笑,但眼睛已经恢复到最初的严肃思索
中,好像他知道他们已经开始了一项庄严的使命,一举一动都会造成深远的后果。
她用拳头敲了敲头盔,神经质地咧嘴一笑:“我想是准备好了。谁先上,你还是
我?”
“我。”他抬腿跨上了车座,“现在你上来吧。”
她小心地跨过腿去,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不,抱着我的腰,好吗?我需要保持胳膊灵活才能开好车。”
她的手顺着他的胳膊两侧滑下,在他平坦的小腹前握起来。她突然觉得好像又在做
梦。所有这一切真的源自于床单上的一滴血吗?一个从前门走出去的冲动决定?这可能
吗?
尊贵的上帝,别让这一切变成一场梦。她想。
“把脚踩到支架上,看到了吗?”
她把脚放好,比尔发动了摩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