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疯狂者





    她的理智毫无同情心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难道不能这么说吗?既然你有勇气
离开他,为什么没有勇气接受这一事实呢?
    她知道在凌晨四点钟跟一个陌生人谈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一切是件很困难的事。她无
法确定要不要跟他谈。很可能他会让她走开,告诉她说他的工作只是帮助乘客寻找丢失
的车票,广播寻人启事这一类事情云云。
    她毅然向旅行救援处走去。她明白自己必须跟这位长着几根稀疏的头发、戴着角质
架眼镜的陌生人谈一谈,这样做纯粹是出于一个常识;除了跟他谈谈以外,她确实已经
没有任何选择余地了。在今后一段日子里,很可能她还需要告诉更多的人,她在紧紧关
闭着的房间里生活了十四年,现在终于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却发现她连任何一种该死的
生活本领和谋生技能都不具备,她需要人们的救援,需要陌生人的善意帮助。
    这一切并非我的过错,难道不是吗?她想。她的头脑冷静得令她感到震惊。
    她走入隔间,心慌意乱地把那只皮包放在柜台上,用手紧紧地攥住了它,满怀恐惧
和希望地看着那位戴着角质眼镜,低着头专心看报的男人。透过他稀疏的头发,她能够
看见他的脑袋上有几颗雀斑,她在等待他抬起头来。她用眼睛的余光向周围打量了一下,
发现地板上也睡着两个人,肯定他们的遭遇和我一样。无家可归。那位先生显然被那份
报纸深深地吸引住了。那是一份希腊文或者俄文报纸。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页,上面有
一幅足球队员激烈争抢的照片。他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可以打扰一下吗?”她小声说道,那人抬起了头。
    但愿他的目光是善意的,她突然这样想到。即使他帮不了什么大忙,但愿他看我一
眼也好,看看这位除了一只旧皮包,再也没有东西可供抓住的女人。
    他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果然很善良。那对厚厚的镜片后面有一双暗淡模糊但却
充满善意的眼睛。
    “对不起,我能请求帮助吗?”她问。
     
3
    旅行救援处的志愿工作者介绍说,他名叫彼得·斯洛维克。他专心致志地听完了她
的讲述。她尽可能详细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她有一种想法,如果你坚持维护自己的骄
傲和自尊,你将无法得到人们的善意帮助。她惟一无法告诉他的是,自己已经孤立无援,
对于整个世界毫无准备,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充分理解她目前所处的这种糟糕境况。
就在十八个小时以前,她对整个世界的了解还仅仅来自电视节目以及她丈夫带回家来的
报纸。
    “我理解,你是因为一时冲动而离家出走的。”斯洛维克先生说,“你在汽车上时
难道就一点儿也没有考虑过以后干些什么,住在哪里吗?”
    “我还以为我能找到一所女子旅馆。”她说,“现在还能找到这种地方吗?”
    “是的,据我了解至少还有三个,但是你连其中最便宜的也住不起。那种旅馆是专
门为有钱人准备的,她们有时到城里来住上一个星期,访亲伺友,同时逛逛商店,就住
在那种女子旅馆里。”
    “那么,”她说,“青年联谊会怎么样?”
    斯洛维克先生摇摇头,说:“因为毒品泛滥,早在1990年就被关闭了。”
    她感到一阵恐慌,想起了那些怀抱食品袋,终日睡在地上的人们。这类事儿太常见
了。
    “你有什么办法吗?”
    他用圆珠笔顶着下嘴唇,呆板的面孔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她。他毕竟看她
了,还对她说了话,而且没有让她走开。她想,当然,他也没有让我弯下腰来,好离近
了跟我谈谈。
    斯洛维克先生似乎得出了结论。他解开聚酯面料的外套,从内兜中掏出一张名片,
在印着姓名和旅行救援者标志的一面用印刷字体小心翼翼地写上地址,然后翻到空白的
一面,用大得可笑的字体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他的签字使她想起中学历史老师曾经在课
堂上说过,约翰·汉考克在独立宣言上用很大的字体签名,是为了让乔治王不用戴眼镜
便能够看清楚上面写了些什么。
    “你能看清我写的地址吗?”他说,把名片递给她。
    “是的,”她说,“杜汉大街251号。”
    “好的。把这张名片放进皮包里,千万别弄丢了。到了那里以后,人们会问你要的。
我送你去的这个地方叫做姐妹之家,它是受虐待女子的避难所。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去
处。从你的经历来看,你是有资格住进那里的。”
    “我能在那里住多久?”
    他耸了耸肩:“这要取决于姐妹之家的具体情况。”
    这就是我的现实,她想,我只不过是许多具体情况中的一种而已。
    他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因为他笑了。笑容暴露出他那不算可爱,但却坦诚相见的
一口雪白的牙齿。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显得有点不自然和缺乏自信。“麦克兰登女士,
假如事情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你的丈夫虐待你,那么你的状况已经在你离家出走的那一
刻彻底改变了。”
    “对,我也这样想。即使尝试失败,也不至于无路可走。”
    他好像吃了一惊:“噢,你绝对不会无路可走的。”
    “什么事都会发生。”她冲着两个在地板上睡觉的无家可归者扬了扬头,其中一个
脸上盖着肮脏的橘黄色帽子,他用它遮挡住无情的灯光。
    斯洛维克看了看他们,又转过了头。“你不至于落到他们这一。”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遍听上去十分确信。“去市里的汽车就在大门外,出门往左拐就能看见。你坐那辆
带有橘黄色线条的汽车,从橘黄色设栏处等候上车。清楚了吗?”
    “清楚了。”
    “票价是一元,司机不愿意找钱,所以最好准备一些零钱。”
    “我有一大把零钱。”
    “太好了。在迪波路和埃特路之间的路口下车,然后沿着埃特路走两个街区……也
许三个,我记不清了。走到杜汉大街向左转,大约再走四个距离很短的街区,这时你能
看到一座庞大的白色建筑物。这栋建筑看上去已经很旧,也可能正在粉刷。我说的这些
你能记住吗?”
    “能。”
    “还有一件事,你现在就待在这里,天亮之前哪儿也别去,也不要在外面等候去市
内的汽车。”
    “我哪儿也不会去的。”她说。
     
4
    她在大陆快运上迷迷糊糊地睡了大约两三个小时,当汽车抵达终点站,她终于走下
了那辆有橘黄色线条的汽车时,便立刻迷路了。罗西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她后来才明
白,一定是在埃特路转弯时搞错了方向,但事情的发展比她预料的要糟糕得多,她几乎
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转了三个多小时了。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区,却没有找到杜
汉大街。她的脚疼极了,后背也在刺痛,而且她感到头痛欲裂。这里当然找不到斯洛维
克先生,人们要么根本不看她一眼,要么就用怀疑的。甚至极端蔑视的神色注视着她。
    下车后不久,她路过了一个叫做维尼酒吧的肮脏而神秘的地方,这里窗帘紧闭,啤
酒广告灯也还没有亮起来,门外有一层栅栏门。当她二十分钟后回到这里时(这里的房
子看起来一模一样,直到看见栅栏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这条路上走了两遍),窗帘仍然紧
闭着,但啤酒广告灯已经亮了起来,栅栏门也打开了。一个穿工作眼的男人手拿着半瓶
啤酒,站在门廊上。她看了看表,还不到早晨六点半。
    罗西低下头,从眼角看着他,使劲儿接紧胳膊下面的皮包,加快了步伐。她猜想门
廊里的这个男人一定知道杜汉大街怎么走,但她不打算问他。他看起来像一个喜欢紧紧
地挨着女人谈话的那种男人。
    “嗨,宝贝儿,嗨,宝贝儿!”当她走过维尼酒吧时听见那人的说话声很像是机器
人发出的声音。虽然她不想看他,但还是忍不住用恐怖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的发际很
低,苍白的皮肤上长着像是疤痕的一块暇疵,深红色的克罗斯比胡须上面沾着一点儿啤
酒沫。“嗨,宝贝儿接着干你还算过得去相当不错实际上很漂亮你觉得怎样嗨那婊子你
觉得怎么样?”
    她经过他身旁时,尽量使自己保持均匀的步伐,就像一位穆斯林妇女去市场时一样
深深地低着头,强迫自己不要以任何方式引起他的注意,千万别让他跟上了自己。
    “嗨宝贝儿让我们四个人全都下来你觉得怎么样让我们躺下来干了那婊子接着干接
着干。”
    转过弯以后,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平息了那颗由于惊慌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时她才开始有点儿想家,现在酒吧里的那个男人以及迷失方向带给她的恐惧中又
掺进了一丝乡愁。真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房子看上去都是如此地相似?她从来没有感
受过这样的孤独,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确信过一切都在变得更加糟糕。她似乎再也逃不出
这场噩梦,也许这只是她不幸生活的一幕序曲。她甚至开始想象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壮
汉大街,旅行救援处那位名叫斯洛维克的家伙看起来挺不锗,实际上只不过是个性虐待
狂,擅长拿迷路的人取乐,让他们更加找不着方向。
    她的表走到八点半时,酷热的太阳早已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气温在现在这个季节显
然过于热了一些。她走近一位身穿居家服的胖女人身边,她正站在车行道上,用缓慢而
机械的动作往拖车上装空垃圾罐。
    罗西摘掉了太阳镜:“对不起,打扰一下。”
    那女人立刻转过身来:“什么事儿?”
    “我找杜汉大街251号,”罗西说,“一个叫做姐妹之家的地方。我虽然有地址,
但是我想……”
    “什么,那个同性恋福利会?你问错人了,小妞儿。我对这种鸟事儿没有一点儿兴
趣。给我走开。”说完,她转身回到拖车旁,缓慢地、仪式般地继续推动着那些哗啦做
响的垃圾罐,她的臀部随着身体的动作在家居服下面轻轻地摆动。每当迈出一步时,她
都要朝人行道上看一眼。“你没听见吗?趁我还没喊警察,你赶紧给我滚开。”
    那最后的一声使她感到就像被人在敏感部位上使劲儿掐了一把似的。罗西戴上太阳
镜,匆忙走开了。找警察?多谢,不必费心了。她不需要和警察发生任何联系。当罗西
离开那位胖女人一段距离以后,感觉好受多了。至少她现在已经弄清楚那个姐妹之家实
际上是存在的,有人又把它叫做同性恋福利会,这是朝正确方向迈出的第一步。
    她又往前走了两个街区,来到一间家庭零售商店,店外挂着一只自行车圈和一块写
着“微波鲜肉卷”的广告牌。她走进去,拿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卷,它使她想起了妈妈。
她问柜台后面的老人,去杜汉大街怎么走。”
    “你绕远了”
    “啊,有多远?”
    “两英里左右。你跟我过来一下。”
    他把消瘦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带她走到门口。“在相隔一个街区远的地方,有一个
热闹的十字路口。那里是德波大街。”
    “噢,真的吗?”她不能确定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真的,夫人。你看见那个停业的电影院了吗?”
    “看见了”
    “你从那里往右拐才能到杜汉大街。至少得走十六到十八个街区,够你走一阵的。
你最好还是坐汽车。”
    “我猜也是。”罗西说,虽然她知道自己不会坐车。她的零钱已经花光了,如果司
机磨磨蹭蹭地给她找一大堆零钱,她会急哭的。
    她正处于疲劳和混乱的状态之下,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位老人本来会乐于换
给她一美元零钱的。
    “你现在要去哪里?”
    “艾特路。”
    他被激怒了:“女士!你明明知道怎么走。却来问我!”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走,”她说,尽管这位老人的声音里没有多少恶意,她已经快
要抑制不住眼泪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已经转了好几个小时了,我累极了,而且
    “好啦,就这样吧,别给自己找麻烦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艾特路那一站下车,
杜汉大街就在两三个街区远的地方。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嘛。你知道门牌号码吗?”
    她点了点头。
    “好吧,你瞧,问题都解决了。”
    “谢谢你。”
    他用长着大骨节的手从后裤兜掏出一条揉得皱皱巴巴、但十分干净的手绢,递给了
她。“擦擦脸上的泪水,”他说,“你真像是水坝塌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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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漫步在德波大街上,很少注意到嗡嗡开过的汽车?